第26节

  黄静风仰天大笑起来,笑声犹如发狂一般,看着他那张在太平间里熬得惨白的脸,因大笑而扭曲变形,姚远打了个寒战:“静风,你怎么笑成这个样子?”
  “我是笑你不懂。”黄静风轻蔑地看着他,“诅咒,真的可以杀人!”
  姚远惊呆了,怔怔地看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老同学。
  哈哈哈哈哈!
  黄静风继续大笑着,也许是十分畅快的缘故,他把上衣外套、小袄、衬衫的扣子逐一解开,露出破了洞的棉布背心,又“嚓”的一声,一把将背心彻底撕裂!在这依旧寒冷的早春的深夜,他就这么敞胸露怀地向远处走去,瘦长瘦长的影子宛若拖曳着黑夜最深最暗的一截肢体……
  黄静风笑得没有力气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出了很远,敞开的胸口一片冰凉,像那些刚刚从冰柜里拖出的尸体。他慢慢把扣子重新扣好。
  一段插曲而已,他想。
  在路边的便利店,他买了一包垃圾袋、一件塑料雨衣,往背包里一揣,就从医院西南的小门走进了小平房,和工友办好了交接班,然后顺着南墙边的台阶走下地下室,推开玻璃门——
  和往常不一样,他把玻璃门反锁上了。
  不知是真实感觉还是心理作用,反锁后的太平间里,死寂的更加死寂、阴冷的愈发阴冷,就连天花板上那根长长的大管灯也“滋滋滋”地哆嗦得更加厉害了,低头看看胳膊,汗毛孔上渐渐蒙上一层绿色的冰渣,不知是流出的汗液,还是寒魂的蒙覆。
  太平间的门,按照规矩是绝对不可以反锁的,这是这里的诸多规矩之一。因为“阴气过盈易损阳、阴魂太窘则交逼”,意思是如果阴气和阴魂不能自由的流通,那么在太平间里的活人不但容易折寿,还可能生出癔妄的狂病——但是今天,黄静风管不了这许多了。
  他径直走到冰柜的最里面一竖排,蹲下,拉开标号为“t-b-4”的冷冻屉,露出高霞的尸身,轻轻掀开蒙在她脸上的白布,盯着那张墨绿色的脸庞看了很久,然后将冷冻屉推进了冰柜,站起身,右手从腰间拔出一把雪亮的尖刀,左手掏出钥匙,来到太平间深处的一扇铁门前,把钥匙插进锁孔,试了几次才听见“咔哒”一声——门打开了,他走进这间设备室,拉开灯绳,蒙着一层污垢的灯泡,颤抖了很久才“嗡”地点亮,由于成年累月无人问津的缘故,阴冷潮湿的地面和墙上都已长满了霉斑,一些莫可名状的虫子黏糊糊地向背光处蠕动。
  他绕过好几排停放在这里的、生了锈的备用停尸柜,在最后一道墙壁的死角处,看见了被绳索紧紧捆缚在地上、嘴巴用破布塞住的蕾蓉。
  他把裹在她腿上的一大块旧窗帘解开,这是为了防止她踢踏造成声响,又松开捆住她两只脚腕的绳索……昨天夜里把她捕获之后,她就一直被关押在这里,这间设备室只有他有一把钥匙,而且另外那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工友听力不好,所以这里就成了一个完美至极的临时监狱——使用时限到今晚为止。
  他抓住她胸口的衣服,提起她的上身,向墙上一撂,“哐”的一声,蕾蓉就这么背靠着墙坐起。
  指尖感受到丰满而柔软的乳房,这让黄静风有点焦躁,不过更加让他焦躁的是蕾蓉的目光,那目光太沉静了,沉静得像把他当成烤肉放在微波炉里、听着收音机偶尔看一下时间的主妇。
  他妈的,你有什么资格用这种目光看着我?!
  昨天晚上打昏了她以后,黄静风将她拖到这里,正准备用铁棍再狠狠砸几下,结果她的性命,她却悠悠地醒了过来,尽管后脑还在流血,她却一声痛苦的呻吟也没有,只是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他问:“你是谁?为什么要打我?”
  也许是马上就要大仇得报,抑制不住欣喜若狂的心情,黄静风劈头盖脸的用最难听的语言谩骂着她,骂完的时候,他充血的头脑已经记不得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了,然而蕾蓉却听得很认真,听完想了一想,说:“你说的是不是今年1月15日发生在西望桥的那起车祸?死者名叫高霞?”
  她居然还记得出事的时间、地点和死者的名字!
  这倒让黄静风大吃一惊,他以为在突遭绑架,命悬一线的情况下,一个弱女子要么哭叫、要么求饶,要么就使劲为自己辩驳,没想到蕾蓉居然还能沉静的思考和回忆。
  更加让他吃惊的是,蕾蓉耐心地给他讲解了起来:“你误会了,这是你对法医学不了解造成的。你女朋友确实是因惊吓引起冠状动脉痉挛,导致急性心肌梗死,这在尸检中已经得到证明。她的胸骨骨折并不是车撞的,而是120急救医生赶到现场之后,在抢救时实施心肺复苏术造成的,按照我国的心肺复苏操作标准,实施胸外按压时的频率是每分钟100次,每次按压的力度是使胸骨下陷4到5厘米,这相当于45.35公斤的力量,如果操作不好,会大大增加胸骨骨折的风险。因此,你认为我在尸检中出示虚假的报告,是不正确的——你为什么不来一趟我们的研究所,直接向我质询呢?我会给你解释的。”
  黄静风愣住了。蕾蓉说得似乎有那么点儿道理,但假如她说的是真的,那么自己沉积了这么久的仇恨和愤怒,岂不都毫无意义?他恼羞成怒,一把抓住她的脖领子大吼道:“你以为你说了这些话,我就会放了你?我他妈为什么要相信你?!你闭上眼等死吧!”然后把她推倒在地,用绳索紧紧地捆绑住她的手脚。
  让他再一次暗暗惊讶的,是在这一过程中,蕾蓉似乎并没有反抗的意图,神情中流露出一丝疲惫,仿佛长跑之后任教练按摩无力的身躯。
  她一点儿都不怕死么?黄静风突然有些沮丧。他渴望听她的尖叫、听她哀求饶命,再毫不留情地把她砸死,但是他失算了,眼前这个女人压根儿就没觉得自己身临绝境,反倒是他黄静风有一种走投无路的感觉……杀生的快感,全在剥夺生命时,控制欲获得的极大满足,现在,杀这个样子的蕾蓉,还有什么意思?
  于是他没有杀她,只是把她捆缚好之后扔在这里。他觉得她似乎什么都想明白了,而他却什么都没有想明白,现在杀了她,只会让自己的余生纠结在一堆谜团之中,很烦。
  今天白天,他忙忙碌碌的,脑子里却在不停地找一个杀死蕾蓉的理由,直到出发上班之前,他才想明白了,哪里需要什么理由啊,他恨她,这个理由还不够他杀死她吗?!
  于是他准备了工具,来实施这场杀戮。
  他把她上半身撂到墙上靠着,不去看她的眼睛,慢慢地、炫耀似的戴上橡胶手套,穿好雨衣,这样就保证杀她的时候,他的皮肤和衣服不会被喷溅上血液,然后他把白天磨好的刀抓在了手里。
  他想是一刀插向她的心口呢?还是抹了她的脖子?还是一下一下活剐了她呢?论痛苦当然是最后一种的效果最好,可是在绑缚中,他已经充分感受到她的身体是多么的丰满和温软了,一想到这里他下体就一阵阵发热,不,还是给她个痛快的吧!
  看着他做着屠宰的准备,蕾蓉倒是很安静,歪个脑袋,想着什么。
  这个女人到底在想什么?
  黄静风握着刀柄,手在微微的颤抖,也许是太沉重的缘故,他把手放了下来。
  他从来没有杀过人,当然他小时候在农村曾经杀过鸡,也曾经把一只很肥大的耗子的皮剥下来卖给小贩,但那和杀人是两回事,尤其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
  他咬了咬牙,重新握紧了刀柄。
  “最近,你有没有往我们研究所给我快递过东西?”蕾蓉突然说。
  太平间原本就布满阴气,而这设备室则比太平间更加阴冷,死寂中突然发出这么一声疑问,吓得黄静风一哆嗦,他猛地回过头,以为身后有人!然而看到的只是一排铁青的备用停尸柜……那么蕾蓉是在跟谁说话?难道是在问我?一句提问竟令我惊惶失措?他气得低吼一声“没有”!
  “那倒怪了……”蕾蓉喃喃自语道,“我们研究所最近接连收到装有人骨的包裹,指名道姓的快递给我,我想来想去,自己并没有什么私敌,直到昨天才发现有一个你,而你却又没有快递过。”她用疑惑的目光看着黄静风:“你不会是在骗我吧?”
  黄静风把刀尖顶在她雪白的脖子上,咬牙切齿地说:“你给我闭嘴!你他妈的就要死了,我要放光你的血,让你很快变成一具干瘪的女尸!”
  蕾蓉摇了摇头:“这个不大可能。”
  黄静风把刀一个翻转,冰冷的刀刃在蕾蓉的脖子上一压,一道红色的血痕立刻浮泛了出来!他狞笑着,把脸几乎贴到她的鼻尖上说:“你以为我不敢?”
  “我是说你很难达成目的。”蕾蓉似乎并没有感到脖子上的伤痛,也不介意黄静风的神情是如此的可怖,只是沉静地说:“你杀死我以后,支配肌肉的神经都会丧失作用,因此我的身体会迅速松弛,这样经过1到3个小时,随着三磷酸腺苷酶的消耗,各肌群逐渐僵硬,发生尸僵;如果你把我置于这种寒冷的地方,那么经过4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我颜面、手掌等裸露部位的温度基本上会与这里的环境温度持平,也就是尸冷;接下来应该是出现尸斑了……本来尸斑形成的时间应该再早一些,但既然你要放光我的血,尸斑出现会晚而弱;与此同时,我肠管内的腐败细菌开始产生以硫化氢和氨为主的腐败气体,出现尸臭,大量的腐败气体会使我的各器官组织胀气,特别是胃和肠管,并在表皮和真皮间形成大小不等的气泡……当腐败扩展至全身时,就会出现“巨人观”,表现为颜面膨大、眼球突出、口唇外翻,你昨天说你为了保存女友的尸体,来这里打工,那么届时你可以把我的尸体和你女友的尸体并排放在一起做一下比较,你会发现你根本分辨不出我们的容貌有什么区别……抱歉,我忘记大出血这个要素了,腐败细菌是随着死后血液的再次流动在全身繁殖和分布的,那么我的尸体腐败会慢一些,轻一些,但是——你说让我很快变得干瘪,这确实是不大可能的。”
  蕾蓉兀自侃侃而谈,由于声带的颤动,压在脖子上的刀刃也渐渐将肌肤的创口撕裂,鲜血把刀刃染成红色,但是蕾蓉的脸上看不出一点痛楚,她缓慢、清晰、精准的讲述活像正是在大学法医系的讲台上授课。一个女人,面对迫在眉睫的死亡,居然会如此栩栩如生地描述自己死后的尸体变化过程,凶手听得都要吐了,受害者却讲得津津有味——当她讲完的那一刻,整个设备室里陷入了冰河期一般的死寂之中。
  滴答……
  天花板上,不知渗出了一滴水还是一滴血,冰冷地滴进了黄静风的脖领子,刹那间他全身的寒毛都倒竖了起来!
  “闭嘴!你他妈的给我闭嘴!”他惊恐地大叫着,挥舞着刀子向后退却,不像是要杀人,倒像是在自卫。
  他动摇了。
  蔚山三原则,果然是有效的!
  谢谢你,香茗!
  蕾蓉用尽力气压抑着内心的激动,神情上依旧水波不兴。
  两年前在韩国蔚山市召开的国际刑警年会上,林香茗和蕾蓉作为中国代表出席,一次午餐中,他们和几位国外同行谈起女性在遭到变态杀人犯劫持后如何自救时,林香茗旁征博引、侃侃而谈,列举了世界各国的上百起此类案件的犯罪事实,论述了获救女性的行为方式,归纳了犯罪嫌疑人的心理特征,最终得出了三项原则。女性一旦被劫持,要依次做到:扰乱、认同、接纳。扰乱是指不进行反抗行为,不激怒也不迎合罪犯,与此同时,通过与情境差异巨大的言行,干扰罪犯的思维方式,不管他的欲望和目的是什么,最终要让他在困惑中逐渐变得被动,不再想“我要做什么”,而是想“我该怎样应对她做的”,这样就可以牵住罪犯的鼻子,让他短期内不会实施伤害行为。
  “接下来的‘认同’才是最困难的。”林香茗说,“由于变态杀人犯都存在人格不健全,那么就要让他相信你和他具有相同的某项罕见特征,同属于被公众不能理解的‘另类’,让他在你身上看到‘镜像化’的自我,这样他就不再当你是他的泄欲工具、玩物或者报复目标,而是一个可以交心的伴侣,对你予以认同——当然这绝不像说起来那么简单,你要完全通过眼睛和感觉对罪犯进行测评,适时发现他的心理短板,并牢牢把握,这非常危险,近似赌博,一旦他发现你和他的‘特征’根本不一样,或者暴露出你的真实意图不过是为了逃生,那么他会马上对你实施杀戮——须知变态杀人犯大都自视甚高,怎么能容忍你用智慧‘戏弄’他!”
  第三是接纳。认同就像你披上兽皮混入兽群,也许野兽会把你当成同类,但依然会看你的毛色、嗅你的气味,怀疑你只是个山寨货,这需要时间和一丝错误都不能犯的耐心,直到真正相信你是可以和他一起茹毛饮血的家伙,他才会给你自由,是谓接纳。到了这个阶段,你就有很多机会逃离魔爪了……
  林香茗这一茶余饭后的闲谈,却以其论据的丰富、论证的严谨,深深吸引了在场的听众,法国著名的犯罪学家托皮纳尔建议他就这三条原则做一个专题报告,香茗觉得有点草率,又盛情难却,就在年会最后一天做了个“茶歇演讲”,引起轰动,这就是世界犯罪心理学界著名的“蔚山三原则”。
  香茗相貌俊美绝伦,所以那次和他一起参会,饶是蕾蓉多么理性和沉静,也未免有点魂不守舍,但是涉及学术问题时,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质疑:“你提出的三项原则真的有效吗?”
  林香茗表面谦和,骨子里和呼延云一样傲慢。当蕾蓉提出这一问题时,两个人正好站在乐天饭店的阳台上欣赏夜景,林香茗沉思片刻,淡淡一笑:“阿兰·达瓦卓玛唱过一首歌叫《心战》,你听过吗?”
  “电影《赤壁》的主题歌?”蕾蓉说,“听过,很美的一首歌。”
  “翻天覆地携手浪逐浪,千杯不醉只醉月光,会心一笑不必讲,对看一切都雪亮。”香茗低吟着,将指尖执掌的一杯香槟酒轻轻摇曳,举起,借着月光看那倾倒肚肠的琥珀色,微笑道:“一切都是心战啊……有效也好,无效也罢,只要心不败,我即不败。”
  只要心不败,我即不败。
  这也正是蕾蓉被绑架后,用惊人的意志力支撑自己的全部原因。
  她很轻易就发现,这个阴郁的绑架者并没有性变态特征,他对自己的侵犯纯粹出于复仇的狂想,她反复回忆着自己曾经学过的一点犯罪心理学,对于这种动机单一的复仇者,你不要在乎他把刀磨得多快,他的复仇决心越强,说明他对靶心盯得越紧,过分专注的视线恰恰构成了他的弱点,只要轻微晃动标靶,就能使他眩晕,甚至达到催眠作用……现在看来,已经达到扰乱黄静风思维的目的了,接下来该是争取“认同”了。
  他的“短板”是什么?
  蕾蓉认为是那两个装有骨头的包裹。
  此时此刻的蕾蓉,并不知道第三个装有躯干的包裹快递到了法医研究所,她凭借对前两个包裹的回忆,得出了如下的结论:这个小伙子是和自己有私仇的唯一一个人,所以那包裹必定是他快递的,尽管他刚才断然否认,蕾蓉依然对此坚信不疑。他把骨头上的肉剔得如此干净,他用人骨来标记自己的犯罪特征,他把女友的尸体存放在工作地点夜夜相伴,也许他有轻微的恋尸癖倾向,那么,就这样——
  “刚才我和你说的,是尸体随着时间推移发生的一些正常的现象,既然你在医院的太平间打工,那么你所见的主要是冷冻的尸体,他们的腐败过程要比常温条件下慢得多。”蕾蓉盯着他的眼睛,继续说道:“不过,假如有一天你突然被辞退了,医院方面办交接时检查冰柜,一定会发现你女友的尸体,到时候就会要求你把尸体带走,甚至不必通知你,直接火化了事,这个你难道没有担心过吗?”
  黄静风打了个哆嗦,这确实是他一直担心的事情。
  “亲人去世了,每个人都希望多看一眼她的遗体,好让感情的纽带慢一点剪短,这个我非常能够理解。”蕾蓉说,“在我们法医研究所,每次尸检完成以后,我都会要求下属缝合刀口,将尸体整容后再交给家属火化。我想你也希望多学一点简易的尸体保存方法,这样万一你女友的尸体被强行要求挪出时,你还能和她继续每天厮守——除非你想在自己家安置一个冰柜。”
  黄静风慢慢地点了点头,他的刀尖明显地垂下了。
  “一般来说,如果尸体受某些内外因素的影响,腐败过程中断,软组织免于崩解破坏而被不同程度的保存下来,被称之为保存型尸体。”蕾蓉说,“最常见的保存型尸体有干尸和尸蜡。干尸,简单地说就是把尸体置于通风、干燥、高温的环境下,使腐败过程中断,尸体以干枯的状态得以保存,木乃伊你肯定知道,说的就是干尸,不过,你女友的尸体一直藏在冰柜里,这么长的时间,已经失去了制作干尸的最好时机……相比较之下,尸蜡的可能性要大得多。埋于湿土或浸在水中的尸体,皮下及脂肪组织因氢化或皂化作用,形成灰白色或黄白色蜡样物质而被保存,称为尸蜡。你可以多买几只白瓷浴缸,填上土,将尸体放进去掩埋好,在缸底开一个可以插入塑料管的口,从下向上往土里注水,保证土里的湿润度,成人形成全身尸蜡需要1年左右……”
  黄静风忍不住问:“这样的话,高霞的尸体就能永远得到保存,是吗?”
  他的声音在微微颤抖……“认同”比想象得要来得容易来得快,蕾蓉压抑着内心的兴奋,淡淡道:“理论上是可行的,不过我只给形成尸蜡的尸体做过尸检,并没有制作过尸蜡,尤其是冷冻了那么久的尸体,放在湿润的土里,也许尸温反而会升高,加速腐烂……
  黄静风的脸上像覆盖着尸蜡一般又黄又白,口中喃喃道:“我不想让她腐烂,我不想让她腐烂……”
  蕾蓉轻声说:“你要是愿意,我倒可以和你合作,一起制作尸蜡,你是太平间工人,我是法医,我们加在一起就整合了正常死亡和非正常死亡,也许所有的死亡到了我们的手里都会不同寻常,比如……比如让死亡永生。”
  黄静风抬起头,呆滞的双眼里焕发出被线牵着一般直挺挺的光芒——而线头尽在蕾蓉的手中。
  “我的家人都死了,埋在那个铺满落叶的林子里,我很孤单很孤单,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高霞了,我不想让她腐烂……”
  蕾蓉听得有点心酸,他其实是个很可怜的人……这一念头刚刚从脑海里冒出,她赶紧摄定心神,对于罪犯,这时不能有任何同情,虽然认同的目的已经达到,但是毕竟还没有到“接纳”,也就是说自己还没有真正脱险。
  “我会帮助你的。”蕾蓉的声音依旧很轻,也很亲切,像一个催眠师。
  黄静风扳过蕾蓉的肩膀,让她侧过身,然后握住刀柄,刀刃压在绑着她的手的绳索上。
  只要割开,我就得救了!
  请你快一点割开……
  “哎,刚才你说什么来着?”黄静风的脸上突然笼罩上一层困惑,“你说,多买几只浴缸?我为什么要多买几只?”
  这个人真是……没办法,还得继续和他周旋,蕾蓉平静地说:“因为你不止要保存一具尸体啊。”
  “啊?”黄静风张开嘴巴,愈发的困惑了。
  “我深信,你给我快递的那些骨骼,并不是你杀人之后切割、剔骨的,而是这家医院里的某些患者死后,尸体存放在太平间,长期无人认领,成为‘无主之尸’,任凭你‘使用’了。他们既然断头少肢,与其继续存放在这里,有朝一日被发现后报警,还不如搬回你家中去保存,用来给制作尸蜡做试验——”
  蕾蓉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打了个寒战。
  她猛地意识到,自己被绑架到这里之后,得知黄静风是想替女友复仇之后,满脑子都是怎样用“蔚山三原则”应对,以至于把被黄静风打昏前的一幕忘得干干净净,而就在此时此刻,那幕景象却异常清楚地出现在眼前——
  黄静风转过身来,煞白的脸像一具流干了血似的尸体,他看了蕾蓉一眼,点点头,然后把铁门打开了一道缝隙。
  蕾蓉立刻向那道缝隙挤了过去,她觉得缝隙有点窄,窄得像……像不愿意让自己通过似的。在一瞬间,她想起了清洁工曾对她说的,咒死出租车司机穆红勇的小伙子“长了一张煞白煞白的脸”,还有地铁里的婴儿踩踏事件发生后,她请工作人员协助调出监控视频时,那个时尚女孩指认出的年轻人:个子比较高,脸白得一丝血色都没有……
  该死,我怎么忘记了,他是那个预测了穆红勇和婴儿的死亡的人!
  穆红勇的事情姑且放到一边。那个婴儿被踩踏事件,发生时间是3月9日上午早高峰时段,大约在8点半到9点之间吧,自己追踪过黄静风和他的同伙,在地铁机房里调出监控视频,再问完目击的时尚女孩,她从北通道口的楼梯追出地铁时,无论如何也要9点10分了,就算那两个人拐了个弯儿,重新下到地铁里面,可是要想在9点半赶到平实路,依然是不可能的。平实路在法医研究中心不远处,那里相对比较僻静,没有公交直达,下了地铁也要步行一刻钟,打车要穿过一段极其拥堵的市区,至少要半个小时,也就是说,黄静风和他的同伙都不可能在9点30分到达平实路的公用电话亭,把装有尺骨的包裹交给快递员!
  所以,黄静风不是恐怖包裹的投递者。
  所以,自己抓住的“短板”是错的。
  所以,“认同”失效了!
  “这非常危险,近似赌博,一旦他发现你和他的‘特征’根本不一样,或者暴露出你的真实意图不过是为了逃生,那么他会马上对你实施杀戮……”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但牵引风筝的线断了!
  黄静风捕捉到了蕾蓉眼中的惊惶,刹那间,他像苏醒的野兽般怒吼一声,“哐”的把蕾蓉推倒在地!卡住她的脖子,刀尖扎进她的伤口,一双眼睛瞪得像要爆裂:“你他妈的居然敢耍我!你不仅想花言巧语让我放掉你,还想把更多的罪行嫁祸在我的头上!我宰了你!我宰了你!”
  “不……不是的。”蕾蓉喘不上气来,脸上浮现出十分痛苦的神情。
  “你把我当傻瓜!你骗我说高霞确实是死于心脏病,我他妈的还真差一点儿就相信了你。”黄静风脖子上的青筋根根绽开,“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一个靠着在尸检时作假混饭吃的骗子!法医?死亡到了你的手里会不同寻常?我呸!”黄静风把一口唾沫吐在蕾蓉的鬓角,然后伏下身,肌肉痉挛的脸贴在蕾蓉的脸上,用发黄的牙齿咬着她的耳垂说:“死亡,死亡,你能改变死亡吗?你能让死人活过来吗?你不能,你不能!你那些本领有个屁用啊!可你知道我是谁吗?可你他妈的知道我的本事吗?!我能提前预测出一个人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样的死!精确得就像这把要戳烂你喉管的刀!我比你强一千倍一万倍,因为我是断死师,断——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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