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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8)

  然而向荣这会儿已在思考另一件事了,从上衣兜里掏出信封,他放在桌子上:这是还你的钱你先听我说,衣服我知道是你放在门口的,心意我领了,我也接受你的道歉,但不能光图你自己舒服,我也不喜欢平白欠别人的,那件被你泼了咖啡的上衣,其实是我爸厂里做的,按市价790算,我已经拿出了这部分钱,剩下的还给你。
  周少川听得愣住了,继而再一回忆,他终于记起了自己先前干过的糟心事的确是挺没道理,就好像专门按着别人的头,强迫人家听他一句高高在上且毫无诚意的致歉,好在眼下向荣处理得还不错,至少让他在这一刻,既不觉得丢脸,也没想到要生气。
  看着面前这个挺会办事的人,周少川默默点了点头。
  那我先走了,向荣拎起桌上的小袋子,打算事了拂衣去,那些药,你要有需要又刚好不认识,可以随时找我问。
  他说完,又报出了一串电话号码只是口述,并没有写下来,因为据他猜测,对方大概率是不会打给他的。
  而事实证明,他猜得不错,周少川可不是张无忌,不会被他的一次上药之情就感动得愿意和他交朋友,其后在学校里碰上,周少川依然故我,仍是面无表情,不打一声招呼,单看那架势,倒像是从没认识过他一样。
  随便吧,向荣也没太大所谓,横竖他半点都不缺朋友,于是很快就把这茬给忘了。到了四月间,春风彻底吹绿了京城,校园里的气氛也开始有点蠢蠢欲动,向荣周末没回家,因为跟一帮兄弟,当然还有女生约好了要去京郊爬山,早上八点多收拾利落,他刚准备出门,手机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响了起来。
  接起来一听,是个带着浓郁京腔的陌生男人的声音:这是XX派出所,你是向荣吧?
  如今这年头,电话诈骗简直多如过江之鲫,向荣不觉得自己跟派出所能有什么交集,刚想直接挂掉,却听那边用极快的语速说:你认识一个叫周少川的吧?他因为殴打他人被我们拘留了,赶紧带上点钱,你过来给他办个保释吧。
  周少川,殴打他人?!
  交保释金那为什么要找我!?
  头顶上疑似有一群鸦飞过,向荣咽了咽吐沫,一时惊讶得没说出话来。
  第10章 保释
  派出所距离学校不算远,向荣赶到的时候,之前给他打电话的那位片警刚好还在值班。
  该片警姓张,嘴里头叼着半截烟,十分自来熟地走上来拍了拍向荣的肩:警惕性挺高嘛,刚才想挂我电话来着吧?不错!说明你们社区防电话诈骗宣传很到位,值得表扬!
  张警官说着,拿出来几页纸,一面指导向荣在上头填写签字,一面跟他大概其讲述了一下事件原委。
  起因其实是早前被周少川揍过的那个铆钉男欲挟私报复,找来几个人围堵周少川,原以为仗着人多能找回点场子,没成想又被周大少给收拾了,兄弟们集体挂彩不说,铆钉男自己还被当场踹折了两根肋骨。
  鉴于伤情过惨,挑事的人其后十分没溜儿地报了警,片警遂以寻衅滋事和殴打他人为由,将两下里的人马一并扣押了下来。
  向荣听完,不免替周少川觉得冤,当即把之前那档子事跟张警官简述了一遍:要不我找几个小区里的人给他作证吧,肯定能证明不是他主动挑衅的。
  张警官淡然地压了压手:那倒不用,说穿了也没什么大事,他打那小子我们都备过案,街面上的老混子了,但他把人揍挺狠,后续怎么着也得给人出医药费吧?这么着,你今儿先交两千保释金,回头我们也会帮着协调,放心吧没大事,往后那小子指定不敢在你们跟前扎刺。
  顿了一顿,他又笑起来:要说你表哥还挺能打的,以一敌五居然没落下风,不过再没下回了啊,要不就是老外也没用,我们照样能按治安拘留把他给办踏实喽。
  乍然听见你表哥三个字,向荣先是一愣,跟着了然地抽了抽嘴角,当下也就老实不客气地替表哥做了一番天花烂坠式的许诺和保证,做完才低下头,开始填写那些纸质表格,填好后,又从钱包里乖乖掏出了两千块钱。
  办完所有手续,张警官伸手指了指右手边的一扇大铁门,示意向荣可以进去领人。
  站在拘留室门外,打眼一扫就能瞧见坐在里头的家伙,该人正大喇喇地翘着二郎腿,一条胳膊还颇为霸气地搭在椅背上,如果不是周遭环境不太匹配,一眼望过去,还真有点像是哪家上市公司的年轻总裁,正在休息室里意气风发地等待开一场新闻发布会。
  瞥见向荣来了,总裁便即转过脸,目光飘忽而又矜持,冲着门框子的方向微微点了下头。
  逼装得倒是挺像那么回事的,就可惜眼神好像有点不太能聚焦
  忍着特想笑的冲动,向荣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行了周表哥,赎金已交,您这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周表哥闻声抬眸望了他一眼,不紧不慢的从椅子上站起身,双手往裤兜里一插,随后迈开两条长腿,径直冲门口的方向走了出去。
  惨遭无视并被晾在一旁的向荣活活愣了有五秒,醒过味来,顿时就觉得有点后悔。
  这到底是个什么狗怂玩意呢!?
  拧着一双剑眉,向荣忍不住在心里来了个先骂为敬,我是抽风了吧?他又想,放着好好的郊外风景不看,大周末的非跑派出所来捞这种大尾巴狼干嘛!
  早知道姓周的这么能装,就该让他一个人在小黑屋里继续玩他的霸总cosplay!
  默默地吐槽了一溜够,他还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随即也转身往外走,可才出了派出所大厅,他就发现周少川其实并没走远,这会儿还兀自站在门廊旁边。
  似乎停在那,是专程为了等他?
  然而下一秒,周少川已从兜里掏出来一盒烟,相当从容潇洒地点了一根。
  似乎停在那,不过只是为了散那一根烟。
  向荣实在懒得搭理这种装逼犯,预备过去打声招呼就先撤了,谁知才走到周少川身边,却见他把烟盒和火突兀地递到了自己面前。
  周少川其时一直在思考到底该说点什么才好,当然他心知肚明,眼下最该讲的无非是一句谢谢,可此情此景,又令他觉得那两个字过于轻描淡写毕竟每人每天,为一些鸡零狗碎的事也要和不相干的人讲上好几遍,言语太缺乏力量了,根本不足以表达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方才坐在拘留室里等人,虽则面上装得云淡风轻,但内心深处,他还是存了几分忐忑不安,关于向荣会不会来保释他,周少川并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只是后来也不知怎么了,他竟慢慢回忆起和向荣相识以来的种种情景,犹记得初见面,他正跟向欣闹得挺不愉快的,可向荣到来后,非但没有即刻加入战团,反而语气相当平和地询问他要不要帮忙。
  及至后来,无论是被泼一身咖啡,抑或是主动前来给自己上药,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显示出向荣是个不迁怒、不记仇的靠谱青年,是以,他才会在警察询问是否有亲属可以前来保释时,放着翟女士的狗腿子黄豫的电话不打,第一时间报出了向荣的名字和手机号码。
  可等到向荣真的来了,他又无可避免地别扭起来,一方面,是因为他自觉非常唐突地冒认了人家的亲戚,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异常清楚地知道,自己再一次给向荣无端增添了麻烦。他会怎么看我呢?周少川忍不住一再地去想这个问题,而随着念头深入脑海,他整个人也越来越不可遏制地感觉到了烦躁。
  只是他不知道,所有这些他心心念念的烦恼,在向荣看来,或许压根连个事都还称不上,周少川是多么别扭的人,这一点已算不上什么新闻,大少爷不肯交朋友,身边又疑似没个亲人,那么邻里之间帮个忙也就实属正常了。
  忙当然帮过就算,至于说到过程,当事人若不想提,向荣可以绝口不问一个字。
  此刻,看着周少川递过来的烟和火,刚才还有些意难平的人,却已在不知不觉间开启了脑内的善解人意模式,向荣几乎立刻就判断出,周少川此举应该相当于一声谢谢,那就收着吧,他想,跟个别扭的人还有什么可计较的?于是迟疑了仅两秒,他就大方地伸手接过,抽出一支点上了火。
  与此同时,他听到身边人的腹腔突然发出了一声曲折的肠鸣音,向荣低头看了下表,已经快十二点半了,想来这家伙也应该饿了吧。
  你
  向荣才说了一个字,就惨遭正自己跟自己置气,且气得满心愤懑的周少川生硬地打断:你能别这么啰嗦么?事情经过不是听警察说了吗?有什么好问的!
  向荣被怼得愣了愣,跟着不由笑叹一声,不是,我
  都说别废话了!你这人怎么这么聒噪?周少川语速快得惊人,更把不耐烦发挥到了淋漓尽致,还好奇心特别重!放心,我会还你钱,等会回去就还,我今天没带那么多现金。
  明明顶着一脸的急躁,却还能在这当口缜密地想起来要还钱,果然大款的觉悟就是这么超凡脱俗、与众不同!向荣轻声笑了下,趁周少川好不容易闭上了嘴,赶紧提一口气,飞快地说:其实我就是想问你饿不饿,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
  周少川闻言愣住了,随即醒悟到自己的台词又被人给抢先说完了在向荣没问出这句话之前,他原本要接的下一句,的确是想邀请向荣和自己一道共尽午餐。
  然而很可惜,这记邀约终究还是由向荣先行发出了,大概是这阵子装冷漠装得太入戏,身心都已形成了惯性,以至于连反应都比正常时慢了好几拍。
  这就叫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向荣也正觉得有点饿,掏出手机翻到点评网站,边搜索边问:想吃什么?附近有几家西餐馆,你先挑下吃哪国菜吧。
  周少川没去看屏幕,这顿饭理所当然该由他来请,奈何此刻囊中实在羞涩钱包里只有早上出门时带的三百块,熄灭烟头,他想了想说:跟我走吧,我请你吃饭,今天先吃顿简单的。
  什么叫今天先呢?莫非还有将来后不成?
  向荣琢磨不透周大少的思路,索性顺其自然地听他安排了。可再怎么简单,他也决计料不到周少川会把他带到一间街边的小餐馆,而更为震惊的,是那店铺门口赫然写着四字招牌:卤煮火烧。
  所谓卤煮,该算是老北京一道相当著名的小吃了,光看字面琢磨意思,其实不大好判断到底是什么东西,所以不知底里的人,往往根本想象不出,那玩意原来竟会是卤汁煮猪大肠。
  在今天以前,向荣也算发自内心地认为周少川应该是个内外统一、表里和谐的归国华侨,属于没事会吃个鹅肝、喝杯红酒的那一款,哪知他居然能神色自如地出入苍蝇馆,更能接受类似肠子、肚子这种稀烂贱的下水物件儿!
  可老外不是不吃这些么?向荣十分纳闷地想,何况最为关键的,是他自己从来都不吃卤煮。
  眼看着周少川直奔靠墙的座位而去,脸上还带了一种少见的跃跃欲试的兴味,向荣只好把已涌到嘴边的那句我不吃这玩意又咽了下去,随便吧,他想,反正这家店里,尚且有褡裢火烧可供选择。
  但这么一来,请客的人不免要觉得奇怪了,见向荣只点了三个褡裢火烧,周少川难得好奇心又爆发了一回:你不吃卤煮么?不是说北京人都爱吃这个?
  这怎能可能呢!?语文老师早就谆谆告诫过无数回了,凡是看见XX都或是XX全部这类句式,不必想,直接画个八叉就对了,所以用肚脐眼琢磨一通,也该知道这必定是个伪命题加天大的误会!
  周少川之所以会有这种错误认知,完全是基于老工人林妈当年的引导和灌输,老太太离家经年,对于故乡那点子贫瘠的特产简直快要想疯了,日有所思、絮絮叨叨,不由自主地就把个平凡无奇的卤煮给神化了,宣扬得好似是个北京人都爱吃它,却又从没细说过这道吃食具体是用什么做的。
  以至于今时今日,坐在苍蝇馆里等待尝鲜的周少川依然还被蒙在鼓里。
  向荣并不解内情,只觉得周大少的问题有点匪夷所思:谁告诉你的?北京人多了去了,口条又不都长一个样。
  这头正说着,那碗卤煮已被端了上来,向荣几乎立刻闻到了一股淡淡的下水骚气,就是那种被喜欢它的人奉之为极品的味道,他不由伸出手,略微堵住了一点鼻息。
  余光却瞥见周少川用筷子挑起了一根大肠,接着,听到他有些纳闷地在问:这不就是豆腐么,干嘛要做成这种形状,是为了口感更醇厚吗?
  向荣:!
  合着周大少竟然把那一弯卷筒状的小肠当成了豆腐!
  这得是多天真、多没见过世面啊!向荣难掩震惊地看了他一眼,总算弄明白了周少川为什么敢来挑战这么重口的东西了,也亏得这苍蝇馆足够小,日常接待的大多是住在附近的居民,所以用不着在墙上挂出那种专门介绍卤煮为何物的小贴士,自然,也就不至于破坏面前这个棒槌吃货的一番雅兴。
  既然不清楚,那当然还是别捅破了得好,说不准他能接受呢?向荣憋着一肚子坏笑,尽量轻描淡写地说:国人一向最会做豆腐,做成什么样都不稀奇,你先尝尝看吧。
  周少川不疑有他,有点期待又有点好奇地夹了一筷头,尝过一口,他脸上露出了些许一言难尽的表情:味道有点怪,不过这豆腐做得倒是相当有嚼头。
  向荣真怕他再点评下去,自己会憋不住当场笑出声来,扭头看见旁边搁着一碟子蒜,他往周少川面前推了推:就着这个,更有原汁原味的感觉。
  生蒜么?周少川微微蹙起了眉,瞟着那几瓣半新不老的紫皮蒜,眼神中透出一抹不加掩饰的嫌弃,我不吃蒜,生的就更不吃了。
  好嘛,您不吃蒜,但却能津津有味地品咂猪大肠!
  向荣再次克制了一下想笑场的冲动,心说这都网络时代了,怎么还会有这么复古加实诚的傻孩子?尝试一个从没吃过的新菜色之前,竟然连先上网查一下都不会?
  可傻孩子吃着他口中的豆腐,脸上却渐渐透出了一股近乎于孩子般的神气。向荣是第一次和周少川吃饭,也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把卤煮吃出一种条理分明的优雅感,周少川一看就是接受过良好教育的那种人,吃东西没有一点声音,且每一口都像是细嚼慢咽地在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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