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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华 第258节

  “你不知道。”江皇后脸上的笑容说不清是讥笑还是苦笑,“象你这样的女孩儿,你怎么能想象得出人心之恶?不过,以后你就知道了,在这宫里呆久了,只要能活下来,就能知道这恶,永远没有最字,地狱何只十八层。”
  魏玉泽张了张嘴,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算了,她一直这样,她眼里,一切都是极恶,她已经年近半百的人了,她说的再多,也说不到她心里去。
  “去吧,说给太子听,要快。”江皇后也不打算多说,挥手示意魏玉泽。
  魏玉泽告退出来,往太子宫回去。
  她越来越能体会太子的心情。
  对着这样一个阿娘,对着江娘娘这无数让人无语无奈的奇思,对着她这看一切都是极恶的眼光,无奈无力之余,还有无以言说。
  她不只一次听她说秦王,说秦王妃,可每次听她说的那些话,她都有一种匪夷所思的感觉,简直象是个念念叨叨的疯癫之人在癔症胡说。
  很多年前,刚有议亲秦王的时候,她就打听过他,更留心过他很多年,她没见过比他更平和温暖的人,她亲眼看到过他蹲在地上,耐心无比的和两三岁的孩子说话,也看到过他礼让蹒跚的老人,完全出自不自觉的自然而然。
  他诸事都不计较,这些年,她不只一次看到二皇子也罢,三皇子也好,站到他前面,抢到他前面,压在他前面,他视若无睹,他是真的不在意。
  这样的人,怎么会象娘娘说的那样,要杀尽皇室,要取太子代之,要取诸皇子代之,要取皇上而代之,要坐上那把椅子呢?
  这实在太荒唐了。
  还有秦王妃。
  魏玉泽想着李夏,她头一回见她时,她还是个孩子,两只眼睛清澈极了,仰头看着她,看的她不由自主的想要笑出来,想伸手摸一摸她。
  秦王妃很聪明,可她实在看不出她的恶毒,更无法想象她能怎么恶毒。
  娘娘说她们魏家过于宽厚仁和,她不知道人心之恶,不会人心之恶,那秦王妃,不也一样吗?
  秦王妃长到十几岁才到京城,在那之前,李家三房一家六口,不一样毫无人心之恶?
  娘娘的不能自圆多的很了,不是这一处,在之前的十几二十年里,真不知道太子有多难过难受。
  魏玉泽回到太子宫,先往书房小院去,听说江延世在,犹豫了片刻,还是让小内侍通传了,说有几句要紧的话,请太子出来一趟。
  太子出来,魏玉泽干脆直接的把江皇后的话完整的复述了一遍,“……娘娘说,让我想办法说到你听进去,我觉得,只要娘娘说的对,你必定是能听进去的,我不懂这些,那几本折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想来你必定是知道的。”
  “我知道了,辛苦你了。”太子微笑应了,怜惜的伸手揽住魏玉泽,扶着她往外走了几步,“折子我一会儿让人送给你看看,是秦王递进来的弹劾折子,一口气弹劾了江淮两路和两浙路的三司,以后再有类似的事,我让人抄一份给你,省得娘娘说起时,你一无所知,惹她不高兴。”
  “嗯,你早上吃得少,我让人熬了汤水,一会儿送过来。”魏玉泽低声应了,不多耽误,告退进去了。
  太子看着魏玉泽走出十几步,才转身回去。
  江延世正一字一句的再次看那几份弹折,见太子进来,急忙站起来,“没什么事吧?”
  “有。”太子坐下,先叹了口气,再将魏玉泽转达的话简单说了,苦笑道:“……你听听这话,这是战书,既然是战书,那这战书是下给谁的?我?皇上?还是朝廷?或是天下?这简直……”
  太子摊着手,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江延世却听的神情凝重,“娘娘还说什么的?”
  太子蹙着眉,大致说了魏玉泽转达的话,“秦王要乱,真不知道娘娘是怎么想的,乱了对秦王府有什么好处?真要乱了,倒是对咱们更好。”
  “乱相只对强者有利。”江延世紧拧着眉,“娘娘说三爷只怕是秦王府动的手?”
  “嗯。这话,老三刚死的时候,娘娘就说过一回。娘娘的脾气,但凡有什么不好的事,从前都是太后动的手,如今都是秦王府动的手。”太子摇头叹气。
  “大慈恩寺的事情出来,我头一个想到的,也是秦王府。”好一会儿,江延世看着太子,慢吞吞道。
  太子一个怔神,“你怎么会这么想?你看到什么了?知道什么?”
  “没有。”江延世摇头,“听禀报说三爷被人从后颈捅入头颅而死,我当时头一个念头,就是……”江延世顿了顿,“头一个就想到了秦王府,后来又觉得不可能,老三死了,倒是老二最得好处,对咱们没什么好处,对秦王府,更加没有好处。
  可现在,姑母这个乱字,要是他们要的是个乱字,为什么杀老三,就能说得通了,他们要的,是乱,乱相纷起,互相猜忌,进而互相捅刀打杀起来。”
  “你真觉得秦王想……”太子直盯着江延世,手指往上举了举。
  “这一条想不通,不过,”江延世站起来,低着头来回走了几趟,站在太子面前,“皇上百年之后,您既了位,秦王和秦王府会怎么?不说太后在时,就是象现在这样的日子,还能有吗?”
  “怎么不能?”太子的话尾声没落,就戛然而停,“娘娘。”
  “不光娘娘,他身边的陆仪,必定不能留,长沙王府,和秦王府过于产亲近了,一旦金相没了,两家就是一家,古家,现在和秦王府也过于亲近了,这些,都是不能容的,看来,太后和秦王府看到这些,比咱们要早,早很多。”
  “我不能忍,老二也容不下,老五呢?他自己要想坐到那个位子上,先要杀光我们兄弟,皇上春秋正盛,他准备怎么办?他真要做出这样的事,朝中百官能容得下他?天下百姓能容得下他?这简直是个笑话儿。”太子失笑出声。
  江延世却没笑,为什么要他动手?他不用动手,他只要挑得他们兄弟自相残杀就行了,至于皇上,做得一,就能做得了二……
  一片乱相中,最强的那个,活到最后,拥有一切,乱相的争斗者,不光是他们和他,还有皇上……
  秦王府大门紧闭,侧门半掩。
  整个正月,秦王府都是这样安静无声,秦王不在京城,又是在孝中,诸事不宜。
  郭胜从角门进了秦王府,穿过一片竹林,转个弯,就看到李夏站在鹦鹉园外,仰头看着那两只愉快的叫着跳着的巨大鹦鹉。
  郭胜紧几步过去,长揖见了礼,恭敬道:“刚得了禀报,盱眙军正月十七才再次启程,十天走了不到五十多里路。另外两军,安庆军还没动静,永胜军十六就启程了,脚程倒不算慢,十天走了将近两百里,可是逃兵严重,没人清点,估摸着,逃掉的,至少有三成了。”
  李夏听的眉梢挑起,片刻,似笑非笑的哼了一声,这真是上有乱命,下面就是乱相丛生。
  “让人看着就行。大伯到哪儿了?有信儿吗?”
  “这次没有,算着脚程,再有十天左右就该到京城了。”郭胜欠身答道。
  李夏嗯了一声,想着陈氏和她那个儿子,心里有几分说不上来的感觉,这个儿子,大伯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可没告诉大伯娘,只怕整个李家,都还不知道呢。
  第519章 二个二货
  绥安王府,魏国大长公主那座占了半座府邸的院子里,灯火通明,二门外站满了提着十二分精神,等着听使唤的仆从下人,二门往里,站满了绥安王府诸人。
  从紧挨着垂花门往里,照亲近与否,依次排进去,魏国大长公主最疼爱的几个小孙子孙女,重孙子重孙女,被母亲或是父亲牵着,紧挨上房门站着,侧着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
  上房内,五六个太医在内室门口站在一排,一个个脸色青灰,额头上一层细汗。
  上房内,近身侍候的丫头婆子们屏声静气,看着魏国大长公主,眼里满是悲伤,为大长公主,也为她们自己。
  魏国大长公主几个儿子垂手站在床角,悲伤的看着看起来精神很不错的他们的母亲。
  这是回光返照了。
  皇上坐在床头椅子上,拉着魏国在长公主的手,眼泪不停的掉,“姑母,你不会有事的,姑母。”
  “你们都出去。”魏国大长公主连呼吸都有力起来,声音响到足够周围的人听到,可那气息,刚出口就飘散了。
  众人看向皇上,脚下却没敢迟疑,垂手退出内室,绥安王示意众人退出上房,自己和弟弟一左一右守在上房门口。
  母亲让他们都出来,必定是要和皇上交待最要紧的话儿,都避远点儿才最好。
  “皇上,我也要走了。”魏国大长公主有几分吃力的看向皇上,眼里满是不舍和怜惜。
  “姑母。”皇上从椅子上滑下来,半跪在床前,握着魏国大长公主的手,泣不成声。
  “别哭,生老病死。我大约也撑不了多大会儿。皇上,有几句话,姑母最后再交待你几句话。”魏国大长公主想抬手抚摸安慰皇上,手却已经无力抬起。
  “姑母……吩咐。”皇上不停的点着头。
  “头一件,曦哥儿,你要好好待他,不为了他,为了姑母,为了你太婆,还有,你母亲。”魏国大长公主说的很慢,却十分清晰,“当年,你母亲,都是,为了孩子,当年,是先皇的错,不该那样宠金氏。”
  魏国大长公主脸上露出几分厌恶,“哥哥混了头,阿娘也这么说,我不喜欢金氏,我讨厌她,不说了,娘娘这一辈子,都是苦,就曦哥儿,你这个大哥,要护好他,这世上,不管怎么说,你们兄弟两个最亲。”
  皇上不停的点头,“朕记下了,姑母放心。”
  “好,我放心。还有,太子,那是江氏的儿子,江氏起过誓,你要相信她,你记着,太子一定得是江氏的儿子,这是阿娘的话,只有这样,才能保咱们程家江山太平,你要记牢了。”
  “好。”皇上有几分勉强,可还是答应了。
  “你是个好孩子,从小儿就是。”魏国大长公主长长吐了口气,“我不放心的,就这两件事,皇上,你要记牢,我真是不想走。”
  魏国大长公主又长长吐了口气,只吐气,却不见进气,“我寿数,到了,太医都很好,你别迁怒。”
  魏国大长公主再次长吐了口气,含含糊糊叫了声,“阿娘。”头一歪不动了。
  “姑母!来人!太医!”皇上凄声惨叫:“姑母,姑母!姑母您别走,姑母!”
  候在外面的诸人一涌而进,几个专门侍候临终的婆子动作轻快利落的将魏国大长公主抬到地上,这边抬起,那边已经拿银签卡住牙齿。
  绥安王和弟弟急忙上前,一左一右扶住抓着魏国大长公主不松手的皇上,“皇上,节哀,阿娘已经走了,得让她……寿终正寝……”
  绥安王话没说完,哭出了声。
  屋里屋外,内院外院,院内院外,哭声由里及外,响成一片。
  皇上哭的不能自抑。
  他还没满月,就被抱到郑太后身边教养,那时候魏国大长公主还没有出嫁,象母亲那样,甚至比母亲更多时间,更尽心的照顾他,一年多之后,魏国大长公主出嫁之后,大半时间,还是在宫里,象母亲一样照顾他,疼爱他。
  他说的头一句话,是大长公主教的,他认的第一个字,念的头一句诗,都是大长公主教的。
  从小到现在,他心目中的母亲,不是他喊母亲的那个人,而是眼前的姑母,这才是真真正正疼他爱他,在他身上倾注了无数心血和爱的,最亲的人。
  绥安王府里,一半的人忙着魏国大长公主的死,别一半的人,则忙着皇上的痛不欲生的哭。
  直到魏国大长公主殓进棺内,太阳已经西斜,皇上才在绥安王和诸内侍的不知道多少回劝说催促下,净了面,上车往宫里回去。
  皇上坐在宽大的车厢里,示意内侍将车帘拉开些,寒风吹进车厢,扑到皇上脸上,反倒让他感觉好了些。
  姑母走了。
  太婆走的时候,先皇还在,他刚刚娶了江氏,那时候,他好象恐惧更多一些,那时候的先皇还年轻,象他现在,比他现在还要年轻几岁,他很害怕。
  先皇在的时候,他一直都是独子,可他却从来没有安稳的感觉,哪怕他立了太子,他很早就立了太子,可他还是觉得战战兢兢……
  太婆走后,他的记忆中,才添上了他的母亲。
  皇上怔怔忡忡的看着纱窗外模糊的街道人影。
  他一直都有母亲,也有父亲,可他却意识不到,让他觉得安全的是,是太婆,让他觉得温暖和疼爱的人,是姑母……
  他问过先生,先生说,自古以来,人主称孤道寡,都明其原因的,能为人主,必定与天下诸人都不相同。
  皇上下意识的摇了下头,他这胡思乱想的毛病,怕是一辈子也改不了了。
  “从东华门。”皇上吩咐道。
  姑母让他以太子为太子,以江氏子为继,这样的话,太婆临大行前,也嘱咐过他,那时候,他全心全意,发自内心的答应了,今天……
  皇上眼皮微垂,太婆和姑母都这么说,这是太婆和姑母的意思,只要他好好的做好太子的本份……
  车子绕过宣德门,往东华门过去。
  东华门外,李文林怀里抱着他和陈眙花了不知道多少功夫画了画儿,又专程为这画儿配上的紫檀木长匣子,和陈眙两个人往东华门内伸头探脑,急的转来转去,掂脚伸头。
  皇上是微服,车子坚固阔大,外表却朴实无华,离东华门二三十步,外围的护卫站住,看着车子继续缓缓往东华门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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