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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 第26节

  这行广告是以中文书写的,大抵是受了两年前经济危机影响,促使白人企业不得不积极抢占华人客户市场,柯达也不例外。
  就在那一瞬间,淮真脑子里放电影一样的过了一句话从前某堂考试背诵过的一句话:“一九三零年经济危机期间,柯达占世界摄影器材市场75%的份额,利润占这一市场的90%,从此在道琼斯工业股票平均价格指数榜上制霸七十四年之久。”
  淮真顿住脚步,回过神来后,转身看向阿福。
  尚未想好该如何向他开口表达自己突然改变了存款的意愿,阿福便笑着说:“决定好了?决定好了就只管去做。”
  淮真点点头,跟在他后头进了富国快递为喜迎新年,特意漆了红漆的气派大门。
  新年将至,有许多国内及华埠的余账要结,此刻数十名柜员坐在柜台后头,手头算盘依序打得飞起。满大厅哗哗作响声里,终于有人抽空抬头看她一眼,问道,“存款,还是汇款?”
  淮真道,“我见你们门外贴着柯达的广告招纸。”
  那小伙笑道,“这一类金融服务,我们这里也代理一些。不过经济危机还没过去呢,拿钱打水漂的事情,这两年唐人街少有人买股票的。”
  一番劝阻,见淮真仍未改变主意,便将她与阿福一起邀请进来,又说道,“花旗国虽遭了殃,但好歹国力雄厚,瘦死骆驼比马大,这两年过去,情况有好转不少,从去年起,投资电影公司,找对门路,也都还能赚点,你请坐。”
  那小伙请两人在柜台后面坐着,清点出一份股票资料递过来。阿福不大明白,淮真也实在不太擅长这个。草草翻过一遍,便直接告诉那名柜员,“我想购入三百四十八美金左右。”
  小伙笑了,“您是想好了?”
  淮真无比确定,“想好了。”
  虽然未来大半个世纪柯达股票都是涨幅,小半年内仍不好说。三百五十美金说少也不少,打临工也够她打上好些年了。即便存入更为稳妥得银行账户,攒够八千美金也不知得等道猴年马月。人生在世,事事如家庭主妇般小心翼翼,活得人人都能替你将人生看出个头,简直没劲透顶。倒不如偶尔大胆拼上一把,谁知道到最后究竟能活成什么样?
  费去一个小时,从富国快递出门来,太阳已渐渐落山。
  从帕斯域街慢悠悠踱步回都板街的路上,阿福突然觉出味来,笑着说,“你这丫头,看起来不言不语,柔柔弱弱,谁知道主意比天大。别说妇人,倒是一些男孩子都未必能有这个胆识。难怪当天送你去洪爷处,当即就有办法叫他答应同你打个赎身赌局。洪爷这辈子算是见过无数场面人物,一见你这丫头,大抵也知道,他家那不争气的六子必定拿你没辙。”
  淮真不语。
  阿福又接着说,“好事,好事!”
  第33章 天后庙街6
  在这太平乱世里人人都如草芥,论有再大本事,在白人面前还不得夹着尾巴做人。如果洪爷真也这么认为,淮真倒觉得他实在有些看得起自己。
  入学成绩在周五一早便托唐人街报童送了过来,协和学校考上四年级,远东公立学校竟在最高的四年级,比她预计的更好一些。阿福洗衣铺的众人都高兴得不行,说只消再念半年,考到外头高中去,往后每天都能跟云霞一块出门上学。
  只有淮真心里头有些担心,协和三年级课程她大致看过,去学校勉勉强强能跟得上。倘若上四年级,恐怕就要吃些苦头了。除了记性好点,她为数不多的优点包括掂得明白自己几斤几两重。拿着这份入学通知,只好暗自怪自己考试时尺度没拿捏妥当。
  云霞以为她仍为那天晚上那个救助会送去学校女孩的事情忧心,便宽慰她说:“放心,等礼拜六的堂会正式入了仁和会馆,在旧金山地头,都再没人敢为难你。倘若有人那晚去了戏院认出你来,从此过后,也决计不敢多一句嘴。”
  淮真这才想起,洪家父子回来了。
  不过堂会之前,她倒是先看见了洪凉生。
  立春一过,日头拉长了些,温度也回暖不少。不过旧金山的天气,天阳出来前以及落山后,海风一吹,仍凉得透骨。淮真谨遵医嘱,每天六点起床沿企李街到萨克拉门托跑步,长陡坡上数个来回,返回都板街时已大汗淋漓。又因手里拿着刚买的菠萝油与咖啡壶,只好将毛线外套脱下来系在腰上。走在路上,突然听见刚刚经过的一条巷道里传来一名洋妇的尖叫,尔后,一群男青年肆无忌惮的大笑起来。
  淮真后退几步,悄悄往巷道里看了一眼。里头有一间漆蓝漆的杂货铺,门口几名唐装青年将一名金棕肌肤的洋妇团团围拢,用英文和她讲些颇不尊重的话。青年们个头都挺高,反衬得那白人女人身材有些娇小。她似乎有些拉丁血统,头垂下来,卷曲的黑色头发遮住小半张脸俏丽脸蛋,一双手捂住眼,好似有些羞愤,又像在抹眼泪。
  正思索着是否要去找唐人街的巡警过来,垃圾箱一旁脏兮兮的毛毯里盖着的大胡子老头动了动,伸脚绊了她一下。
  淮真险被他绊倒,猛地收脚站稳,低头去看那老头。
  那老头缓缓说道,“玛丽是新来的,昨晚拉了一夜的客,半个子都没赚着,老母不让她进门,在外头冻了一宿,急疯了了。”
  淮真听闻,又站定悄悄听了一会儿。
  老头接着说,“下礼拜不知几多白种阔人来唐人街歇脚,几个大少爷们花五美金给这便宜货一个去中华客栈傍大款的好机会,她哪敢不识抬举。现在生意上门来,你可别瞎掺和。”
  这老头自己落魄潦倒,倒颇能道出一些唐人街时事经纬,淮真觉得倒是好玩。低头去看,见他黑黢黢额头上生着几个癞疥,搞不好就是阿福口中那个癞疥王八。
  她待要细看,里头青年似乎已经谈妥价格,回身往外走。迎脸一个深紫唐衫高挑瘦削青年,垂头点烟,衔着吸了一口,稍稍抬眼,立刻捕捉到她的视线。
  洪凉生停步,挑着嘴角一笑,十足的二世祖相。
  淮真被他笑得一个哆嗦,回过神,拔腿就跑。
  一口气跑过两条街区不敢回头,直至进了都板街,回头去看,发现确实没人追上来,这才缓了口气。
  说起来,洪爷这大阎王她倒不怎么怕,却有点怕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六少爷。
  不过往后几天倒再没在街上碰着他,相安无事,一直到堂会那一日。
  除夕的晌午,淮真与云霞一块上街去将最后一车衣服送返各户人家,回到家中,挂上门牌,宣告今年阿福洗衣正式打烊,大伙明年再见。吃过午饭,季罗文也向服务的白人家庭告了三日假,背着箩筐,带家里两个姑娘一起上天后庙街烧香祈福。
  临近年关,街上已热闹空前。商铺还未关门,各家各户已开始洒扫庭院街道,清空四邑同乡会、以及各大族姓门匾上上一年的门神与桃符,关上门后,妇孺纷纷携着小幼上天后庙请新一年的门神。
  天后庙也迎来一年一度香火最旺的日子,焚香,祝文,焚帛,捋酒……佛龛前人来不绝,引罄声里,淮真与云霞各执一对门神与桃符,等到阿福买来燃料、水与蜡烛,汇合以后,一同前去仁和会馆。
  立在斯托克顿街的高坡上,闻着寺庙香火气息,十字交叉的唐人街上大红灯笼与大红横幅的张灯结彩清晰入眼。每一盏路灯下都已挂上簇新的广告招纸,大多数都与华埠小姐选美相关,上头写着欢迎市政府官员、外省、祖国游客前来的英文贺词,仍有少许黄柳霜《龙女》电影宣传未完全替换。
  再往远一点,唐人街外伫立的高楼将低矮唐人街包围着,楼上飘动的四十八星旗更为惹眼,仿佛在提醒每一个人们——这幸福美满的海市蜃楼,一寸寸土地,可都是建立在压迫你们的帝国之上。
  植根在这里的华人,逢年过节,也无山川可周游,郊外也无寺庙可参拜。非自家天子脚下,无国无主,甚至不知究竟由哪一国神祇庇佑……只有层层森严盘剥的法治隔绝这四十条街巷。可面前经过的人们,每个人脸上神情都是怡然的。
  抵达斯托克顿街,迎脸望见一座黄澄澄中式建筑,颇为惹眼。一对木雕的狮子守卫着宽阔的门廊,门上还有个上马石的石墩;门里悬着一排半人高的大灯笼,左右两侧各有一句垂直雕刻的对联:
  “祥光涵万里,瑞气普同仁”。
  淮真低头看那狮子,心下想着,北京胡同里有些宅子外头也有这样的狮子,小的盈尺,大的逾丈,府邸主人身份不一,用的狮子尺寸也不一。这里万里海外的一对狮子,也不知有没有这种讲究。
  门后候着的一名士绅模样的老者,见她打量狮子,便上前来同她解释道,“别光顾着看狮子,来看一看这牌匾,识是不识?”
  淮真抬头,望见头顶一只字迹斑驳、与会馆堂皇颇不相称的旧牌匾上写着“仁和会馆”四个字。
  正不知何意,那老者接着说:“这坊上题的字,是光绪爷的御赐。”见她不识,似觉无趣,便越过她,问阿福:“人都到齐了,还不进去?”
  阿福四下一寻,问,“惠爷来了没?我这小女第一遭来,我等一等惠爷一同进去。”
  老者便说,“指不定惠爷正在里头等着呢。”
  阿福犹豫了一阵,仍硬着头皮,带一家人一同进去了。
  穿过门廊,走了进去,这才知道里头别有洞天,四层高楼里,来客各自围坐方桌前饮茶,低声谈笑,着白里衣黑褂子的堂倌,来去自如,间或忙里偷闲,倚靠在三楼阑干上看些什么好戏;几名茶博士各执一只细长嘴大铜壶,穿梭于坐客之间,眼尖望见谁碗里茶水空了,背负着的手掂了掂壶,壶嘴的茶水便半滴不漏甄满瓷碗,抚抚衣角,脚步轻快地往下一处去了。
  这满堂的宾客,竟不显丝毫杂乱,淮真暗自称奇。再往里走一些,一个中年人突然站起来,大喝一声“好——”,尔后,堂中众人纷纷鼓起掌来。阿福在角落寻找到一张四方桌,拉着一家四口趁乱里坐下。淮真透过人群往堂中看去,只见原是一户新开业银匠铺家的两岁小儿新入的堂会,入会抓阄,在一堆笔墨纸砚、珠钗、筹筒与美分中抓到一册账簿。
  那小儿父亲面有红光,掬起洪爷递来的酒杯,朝堂下一饮而尽。一众人齐声喝彩:“这小子将来必子承父业,江氏银器后继有人,大发大发!”
  淮真才刚看了个明白究竟,喧闹声中,洪万钧突然拨开人群,往这一边角落望过来,视线不偏不倚落到了淮真身上。
  众人随之看来,霎时鸦雀无声。
  洪万钧突然开口说道,“初来乍到,既然来了,不如也来抓个周,图个吉利。”
  阿福慌忙说道,“我家这丫头也不似两岁小儿不懂辨物识物,这个年纪上,何故再玩这游戏?”
  洪万钧笑道,“这丫头,你说她是你乡下兄弟家闺女,可谁知道她是个什么来历?要是唐人街因着她出了什么事,是我洪万钧替她担着,还是你季福替她担着?”
  洪万钧接着说,“没人担得住这风险,想居住在唐人街,也可以。会费一月三十美金,你替她缴?惠爷替她缴?”尔后看向淮真,“还是你自己缴?”
  阿福正要起身讲话,罗文掐他一下,将他按下去。
  淮真站起身来。
  洪万钧见状,扬扬手,叫她上来。面目和善,却有些不容置喙的意味。
  淮真恐他后头再拿什么事借题发挥,轻拍云霞手背以示安抚,毫不犹豫起身上前去。
  满座千余人注视下,淮真再度站立到人群焦点中去。
  只见一张供台前几米的长桌上,原本放着官印、桃木刀与惯常笔墨纸砚的玩意。待她上前来,桌上的东西不知何时已更换过了。此刻上头,正陈列着几样物事:一张卖身契,一张婚帖,一只铁质的联邦警察内部狗牌复刻样本,以及一本《本草纲目》。
  这些东西想来一早就准备好了,淮真心下立刻有数,明白洪爷要做什么。
  从卖身契到婚帖,这两样都是淮真与他打的赌,淮真侥幸赢了一回。此刻再被洪爷摆到台面上,不过是向她提个醒,告诉她从前这两身份是洪爷给她的,此后恢复自由身,以寻常人家女孩子身份生活在唐人街,还得洪爷给她三分薄面;后头狗牌复刻,是警示她,不要在他眼皮子底下与警察勾结;最后一本本草纲目,大抵是承了惠大夫面子,才在堂会上有这一试,结合前面几个玩意,仍是想告诉她,不要以为得了惠爷照抚便与我作对。唐人街这地头,我不罩你,出了事,惠爷也罩不住你。
  淮真从这长桌前走过去,走到桌子最尾巴上,洪万钧正好立在她身旁。
  洪万钧便问道,“你什么都不取?”
  淮真说,“不取。”
  “想好了?”
  淮真点头。
  洪万钧这才一声冷笑,往香堂处取来一只拇指大的杯酒,递给她。淮真接过来,仰头饮尽,从咽喉辣进肚子里去,整个人立刻有些发懵。头脑袋沉沉的走下堂去,心里头却轻松不少。
  混沌中,只听得堂上渐又热闹起来,有人在上头替洪万钧念着祝词,掷地有声地说:
  “我们从中华到美国,变换了政府生长养育,复操着各异的方言,然而今日再次相会,如兄如弟……你们与我聚首,一视同仁。因我们有同一希望与同一命运。所收经费,用为房租、薪水、工食。尚有余存,留办善事。遇乡人口角争斗细小情事,由馆力为劝解,使各相安……”
  淮真喝了不下四杯云霞递来的乌龙,直到半场堂会结束,才勉强醒了点神。
  年三十下午,年长的人们仍得留下来,一齐前往同乡会吃茶。妇女打牌,男人们喝酒,小孩儿们留则吃糖果点心,晚些时候一齐喝牛肉汤,都是往年惯例,阿福与罗文都得一齐去。年纪与云霞淮真相仿的,要么惦记着出去唐人街玩,要么就是念了高中,仍还有课业得回去完成,都需得赶紧回家去。
  云霞需去鼓乐队练习,淮真也要去中华客栈熟悉一下未来两天要做的工作,两人一道出了仁和会馆大门,冷冷清清的街上突然响起一声口哨。
  一回头,尚未见着人,先响起一阵京腔。
  四下一找,只见洪凉生一身黑色唐装,吊儿郎当在巷道出口堪堪一倚,便挡住大半条去路。低头玩着只鼻烟壶,漫不经心的说,“什么都不挑,你倒是目无俗物。去劳什子大赛赚那几个钢镚做什么?跟着你小六爷混,不愁吃不愁穿,要什么有什么。”
  洪凉生擦完鼻烟壶,收起衣袋里。举头,开始打量淮真,目光有些不遗余力。
  云霞挡在淮真前头,气势倒很足,“今天当着众人面,你爹都同意让淮真留下了,你别赖皮啊。”
  洪凉生指指自己鼻子,“怎么样?”
  淮真想起那天在巷子里的事,说,“你请那拉丁女孩子去中华客栈,是因为叶姑娘的墨西哥男友要来吗?”
  洪凉生颇不屑道,“关她什么事?”
  她说,“净找些歪门邪道,还不如光明磊落和人公平竞争。”
  “我竞争谁,她?”他笑了,偏偏脑袋打量淮真,“那日戏院,满堂富贵皆相关,独你一个事不关己,气定神闲。你可比她有趣多了。”
  云霞忙说,“别人已经有男友。”
  “我还没问呢,那天那白鬼小子挨我那几下,挨得还过瘾不过瘾?下回再让我见着他,给他赏个更过瘾的。”
  洪凉生背负着手,绕着两个人转了个圈,“为女人花钱都扣扣搜搜的坏家伙,究竟哪点好?”想了想,笑着问,“床上功夫好?”
  云霞道,“六少,您可尊重些!”
  淮真呆立半晌,突然想起什么,笑出声来。
  洪凉生停下步子,“什么使你这么开心?”
  淮真笑着问道,“听说六少吸大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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