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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5节

  茶园三月,正是草长莺飞,清溪绿水。到了乡里那处屋舍,戚玉台一眼就看到了那只画眉。
  是只很漂亮的画眉,藏在檐下挂着的铜鸟笼里,正声声欢唱,啼声是与别处画眉截然不同的清亮。
  一刹间,戚玉台就喜欢上了这只画眉。
  屋舍走出个头戴葛巾的六旬老汉,瞧见屋舍前站着的几人也是一愣,戚玉台只说自己是路过此地的游人,想讨杯茶水喝。
  他一行人作富家公子打扮,老汉也未曾起疑,热情迎他进屋中,叫家里人泡几杯热茶。
  戚玉台叫护卫留在院子里,自己进了屋,不多时,一名老妪从后院出来,倒了几杯茶给他几人。
  莽明乡处处是茶园,茶是新摘茶叶,然而到底廉价,盛在土碗里,显得粗糙寡淡。
  戚玉台没喝那杯茶,只抬头环顾四周。
  杨翁家除了六十岁的杨翁,还有他同样年迈的妻子,他儿子生来脑子有些问题,只能做些简单活计,自己起居尚要人照料,还有一女儿,前两年也病故了。
  这屋中皆是病弱老残,唯一的壮劳力——杨翁女婿去茶园干活了,杨翁儿子坐在屋中角落的椅子上,看着他们笑得痴傻。
  他向杨翁说明来意。
  戚玉台胸有成竹。
  这对老夫妇,一个女儿已经死了,另一个儿子是个傻子,他二人都已年迈,陪不了儿子多久,定然需要一笔银钱。
  他是这样想的,但没想到那皮肤黎黑的老汉听完,却是摇了摇头,笑着将他拒绝了。
  戚玉台感到无法理解。
  他问:“难道你们不想要一笔傍身银子?他——”他一指乖巧坐在椅子上,如三岁稚童般看着他们的男子,“他什么都不会,将来会很需要的!”
  一个傻子,不给他多留点银子,凭什么养活他?就凭在地里刨泥吗?
  老汉道:“阿呆——”他叫自己儿子这名字,却叫得并无揶揄讽刺,望着儿子的目光温和慈爱,“阿呆不傻,阿呆只是有些呆罢了。”
  “我和他娘教了他几十年,到如今,阿呆已经会简单的采茶筛茶,认真起来,我和他娘都比不过哩。”
  “我和邻家茶园的主人说好,将来我和他娘去了,留阿呆在茶园里帮忙干活,不需几个钱,管他吃喝,生了病给买药就是。”
  “阿呆自力更生,也就无需银子了。”
  戚玉台只觉不可思议。
  他的父亲,当今太师从小到大,不曾真心夸过他,更勿用提用这样肯定的目光看过自己。
  一个傻子凭什么可以?
  这个老家伙,为何会如此笃定地相信那个坐在椅子上的痴儿。
  那分明是个傻子!
  屋中温煦的气氛令他心中忽而生出一丝烦躁,戚玉台忍住不耐,竭力维持温和语气,道:“多点银子不是坏事。”
  老汉笑说:“公子,有银钱是好,可是阿呆这副模样,富贵太重也接不住,我和老婆子又老不中用,真这么一大笔财,守不住事小,惹灾祸事大啊!”
  没想到一个穷乡僻壤的农人,竟也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
  戚玉台正要再说话,听见面前老头儿道:“再者,画眉是我闺女阿瑶生前最喜欢的鸟儿,我不能卖了它。”
  戚玉台一顿。
  老翁看着他,那双写满了与自己父亲截然不同沧桑劳碌的眼睛望着他,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在我和老伴心中,它就是阿瑶。这是老头子最后念想,恕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啦。”
  他爽朗笑起来,招呼戚玉台捧茶喝。
  “阿呆”不知发生了什么,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低头摆弄着手里一枝生了芽的树枝,老妇人低头与他说了两句,男人疑惑听着,郑重其事地点了一下头。
  横看竖看都是个傻子。
  戚玉台心中轻蔑,方才一瞬的复杂转瞬逝去,重新变得冷漠。
  他今日来到此地,不是为了看这一家人演这出可笑的、令人作呕的父慈子孝戏码,他是来买画眉的。
  既然对方敬酒不吃吃罚酒,他的耐心也到此为止。
  戚玉台站起身。
  门外,几个护卫跟着站起,牢牢守住院门。
  老汉原本欣然的笑渐渐变得凝重,望着走向门外的戚玉台:“公子这是想干什么?”
  戚玉台站在窗前,嘲笑地看着这一家人。
  “我本来想用五百金来买你这只画眉。”他说,“可是我现在改变了主意,一个铜板都不想给了。”
  “我真后悔今日跑这一趟,你们这样的低贱的人,根本不值得我用心。”
  他转过身,示意护卫去取那只悬在房檐下的画眉。
  鸟儿似乎也知此刻情势陡变,在笼中上蹿下跳,焦躁不安地大声鸣叫。
  铜质的鸟笼入手冰凉,被护卫递到他手中时,冷得人一个激灵,
  老汉终于意识到对方是想强抢,脸色一变,蓦地冲上来就要夺回。然而他年岁已高,又因常年照顾无用的傻儿子比旁人更耗精力,哪里挣得过戚玉台。被戚玉台一把推得老远,仍不甘心,踉踉跄跄地再次冲来。
  那只苍老的手抓住戚玉台的胳膊,粗糙老茧磨得人不适,方才蔼然的脸此刻全是惊怒,因老迈而越发显得这张脸可厌。
  戚玉台反手握住对方手,恶狠狠一推——
  只听“咚”的一声响。
  老汉被推得往后一摔,一声没吭,桌上茶盏被摔得碎了一地,直挺挺躺着,再没了声息。
  自他脑后,渐渐氤氲出一团嫣红的血,在地上渐渐蔓延开来。
  戚玉台也没料到对方如此虚弱,不由呆了一呆。
  倒是屋中老妪反应过来后,尖叫一声:“杀人了,救命啊,杀人了——”
  尖叫声嘈杂刺耳,戚玉台烦不胜烦,提着鸟笼就要往门外走,被人从门后一把扑住袍角。
  老妇哭喊着:“不许走,你这个杀人凶手!救命——来人啊——”
  戚玉台有片刻慌乱。
  莽明乡是个小乡,庄户与庄户一户一户离得很远,杨翁家贫更在最荒芜的一块土地,四面都无人烟。他本不在意,奈何这妇人声声凄厉,屋中老汉死寂的瞪大的眼睛令他也生出凉意,戚玉台一脚踢开对方,冲护卫使了个眼色。
  护卫上前,拔刀而过,银光闪过,屋中尖叫顿时止息。
  只有更浓重的血腥气慢慢袭来。
  戚玉台撩开袍角,迈步从妇人尸体上跨过,谁知那一直端坐在角落的,只认真玩着手中树枝的傻儿子像是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何事,一下子从屋中跑出来。
  “爹、娘、娘!”
  傻儿子嘴里焦急喊着,手里软绵绵的树枝用力朝他掷去,愤然道:“坏、坏人!”
  戚玉台脸色一变。
  “阿呆”虽心智似孩童,人却生得高大,杨翁夫妇将他照料得很好,衣着干净,面色也红润。那双澄澈懵懂的眸愤然盯着他,焦急地、怒立地挥动手中树枝。
  树枝软绵绵的,落在人身上一点痛楚也没有。
  像个笑话。
  戚玉台“噗”的笑了一声,漠然走出屋舍。
  身后护卫拥上,紧接着一声闷响,四周重归寂静。
  画眉在笼中凄厉欢唱,欢唱或是哀泣,总归都是同一种清脆歌声。狭小茅舍里,三人零散着并在一处,被血河淹没。
  他站在门口,看着笼中扑腾翅膀的画眉,忽而觉出几分无趣。
  还没想好这头如何处理,篱笆后又有人进来,是个背着竹筐的高大汉子,瞧见一行人愣了一下,还未开口,一眼瞧见门口那条蜿蜒血河。
  “爹、娘,阿呆——”
  他凄声喊道。
  戚玉台掏了掏耳朵。
  他知道这人是谁了。
  杨翁的女儿杨瑶已过世,女婿却没有离开杨家,仍与杨家人住在一处,甚至还将自己名字改成‘杨大郎’。
  与岳丈住在一家的男人本就少见,何况是死了妻子的鳏夫,除非有利可图。然而杨翁一家穷得令人发笑,看不出任何值得留恋之处,只能说明此人无能穷困更胜杨家。
  男人的哭号听起来虚伪又可笑。
  戚玉台让护卫围着杨大郎,提出要给他一笔银子。
  姓杨的老头不识好歹,拒绝了他一片好意,这个与杨家非亲非故的男人应该会聪明得多,他甚至多加了一倍银两。
  既甩掉了这群累赘,又能拿着丰厚银两逍遥。那些银两足够杨大郎买下一整个茶园、不,足够他在盛京城里买一处新宅,再娶一个年轻新妇,戚玉台想不出来对方不答应的理由。
  这样一来,有杨大郎作证帮忙,杨家的事了结起来也会很简单,不至于惊动父亲。他总不想让父亲觉得自己是个麻烦的人。
  “怎么样?”他把银票一迭一迭摆在屋前木桌上。
  桌下,鲜红的血渐渐流淌过来。
  杨大郎定定看着那些银票。
  戚玉台心中轻蔑,这些低贱平人,或许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财富。
  须臾,男人伸手,一语不发地拿起银票。
  戚玉台笑了起来。
  他就知道。
  这根本就是个无法抗拒的诱惑。
  他看着眼前的聪明人,感到舒心极了,先前对这屋中夫妇、傻儿子的介怀顿时一扫而光,仿佛打了胜仗,又或是证明了自己。
  戚玉台盘算着,等杨翁家的事过了,再过段日子,找个人将杨大郎也一并处理掉。无依无靠的穷凶极恶之徒,难免因贪婪生出恶心,威胁、勒索……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不过临死前能当个富裕鬼,这辈子也算划得来了。
  他这样想着,站起身往外走,才一转身,忽然听到离自己最近的那个护卫叫了一声“公子小心——”
  “噗嗤——”
  他被护卫狠狠一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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