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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

  杨樵走过去,在床边蹲下身,平视着薄韧,道:“睡不着了吗?”
  薄韧听到他问话,眼圈一红,一瞬间整个人委屈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杨樵心里难受得只想死,起身上床去,把薄韧紧紧地抱在怀里。薄韧把脸贴在他肩前,身体不停颤抖,他感到自己肩上湿热的触感,薄韧的眼泪似海决堤,一刻也没有停歇。
  下午三点多,邹冀噔一下醒了,差点从沙发上栽下来,恍惚间以为自己课上睡着在被老师点名,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还在杨樵家里。
  他坐起来,看到杨樵的房门开着,便穿了拖鞋,轻轻走过去,在门边朝里一看。
  杨樵靠坐在床头,薄韧伏在杨樵腰间熟睡。
  杨樵在镜片后低垂的双眼,正专注地看着薄韧。睡着的他,终于又像过去那个无忧无虑的他了。
  或许是一种同为单恋沦落人的直觉,邹冀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杨樵发觉了邹冀,转头看过来时,触碰到了邹冀那惊讶的目光,他慌张了一秒,很快冷静下来,平静地和邹冀对视。
  邹冀:“……”
  薄韧这一觉,直睡到了天黑。
  杨樵被他压得下肢麻木,缓了好一会儿才能走路。
  “……”薄韧道,“你该叫醒我啊。”
  杨樵没有回答,邹冀开口道:“我叫了,你睡得像死猪一样,根本就不醒。”
  杨樵马上看了他一眼,以眼神提示他这时候不要提生啊死啊的。
  邹冀自觉失言,忙道:“吃饭去啊,想吃什么都行,我请客。”
  “我得回家了。”薄韧却道,“半天没回去,再不回去,家里就急了。”
  于是邹冀又叫了网约车,薄韧表示不用,邹冀坚持要送他回去。
  “我也去。”杨樵也道,“要把你送到家,这样我才能放心。”
  薄韧只得不再说了。
  网约车页面显示是辆长城,结果来了辆小奔奔,明显是钻空子注册了平台。那司机见是三个小孩,糊弄都懒得糊弄他们,一副“爱坐不坐”的模样。
  邹冀:“……”
  今天这日子不好惹是生非,只能过后再找客服。他到前面坐了副驾。
  杨樵和薄韧坐在后排。
  车里非常安静。
  “老婆,”邹冀忽道,“咱俩只有qq,还没加过微信。”
  他俩同班的时候,还没有微信,后来几次玩,也都是经由薄韧这个中间人来约。
  杨樵被这一声叫得特别恍惚,愣了片刻,才拿出手机来,扫了邹冀的微信码。
  薄韧在旁看着他俩加好友,表情变得很复杂。
  他把视线从杨樵的手机,挪到了杨樵的侧脸上。
  杨樵正在改邹冀的备注,邹冀微信名居然叫“沧桑大叔”……真是荒唐啊。
  忽听到薄韧说:“你回我的消息,我前几天才看到。对不起啊。”
  邹冀在前面也听到了,没有作声。
  杨樵已经想到了这种可能,强扯出笑意来,说:“没事,这么点事,你还怕我会跟你计较吗。”
  薄韧:“……”
  薄韧低下头去,用手抚平了运动裤上的一道折痕,说:“我不该跟你乱开玩笑,以后不会了。”
  邹冀听得皱起了眉。
  “干什么啊,”杨樵笑着说,“你跟我多少年的兄弟了,我当然知道你是开玩笑的。”
  第28章 放弃
  那一整个夏季,薄韧像是做了一场冗长的梦,徜徉在青春芬芳,锦簇花团之中,骤然间一脚踏空,就此坠入阿鼻,每一天合眼入睡,都盼望着等再次睁开眼时,能从这梦中醒来。
  从亲眼看到遗体,到送哥哥去火化,再到葬礼结束,看似已完成了告别,却也只是形式上告一段落,真正做到和亲人好好告别,注定是非常漫长的过程。世上更有很多人,一生也无法做到。
  薄韧现在也还没能完全做到。
  当他顺风顺水时,当他失落失意时,在人生路上栽了跟头,或是取得了光荣的进步,他心底总还有个隐约的希望,也许他一转身,哥哥还在他身后,会鼓励他不要气馁,会为他的拼搏而喝彩,更可能的是无论他遇到了什么,哥哥都会像小时候一样,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糖,笑着递给他。
  和事情刚发生时最大的不同,他和父母一样,渐渐学会了和这绵绵无尽的思念融洽相处,他的生命和生活里,永远留着这样一个角落,仍会有藏在心里的细针时不时扎他一下,他习惯了这轻微的、永恒的痛楚。
  国网云州供电公司变电检修二工区的薄韧师傅,今天下午,难得清闲半日,没有派给他检修任务,他抽出空来,书写轮岗心得。
  他的轮岗心得就是……哪有什么鬼心得啊?!根本没有。
  去年秋天入职,至今还不到一年,他已经轮了七八个岗,这岗都还没轮明白,就又滚去下一个岗。
  若说最大的心得,那就是尊敬的各级领导们能不能不要瞎搞了,说好的轮岗制度是不务虚功、不走过场呢?怎么一实施下来,纲领和实践就像被迫离婚冷静期的夫妻俩,哪和哪都不挨着,还非要绑在一起。就这,还问心得,心得就是既然没那个意思,一开始就别随便许诺言说大话了吧。
  他把在上一岗的心得翻出来,只见那上面洋洋洒洒,他也忘了是从哪抄的:
  白驹过隙,时光荏苒。
  不知不觉中,我加入国网云州供电公司这个大家庭,已然工作半年了……
  他想了想,在“半年”前面,加了一个“大”字。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薄师傅挠头。每到要写这个,汉字就仿佛不再是他的母语。
  自高中文理科分岔路上,薄韧选了理科后,和对他有催眠buff的政治历史彻底告了别,不想语言类学科竟也后来居上,成了他的一生之敌。
  只看他的数理化成绩,每个老师都啧啧称奇,严重怀疑他是被耽误的清北苗子,再看语文和英语……非常合理,难怪只上了个中游211呢。
  写也写不出,对着电脑用笔尖挠了半天头。他的头发太多了,塑料笔杆带得头发起静电,毛毛躁躁一大团。
  坐在他对面工位的工友抬头看过来,活像是有只小鸟在电脑屏幕上方筑了个很随意的巢。
  “你中午去干什么了?”工友是位中年师傅,这半天也无事,拧了杯子喝水,问道,“听说下午打卡你差点迟到,还发疯把书记打了?怎么个事儿啊?”
  鸟巢一抖,从电脑屏幕后嗖一下升起,露出巢下的一张吃惊的帅脸。
  “谁在造我的谣?”薄韧道,“打书记我怎么想的?还想不想干了?我立志要给云州人民发一辈子电呢。”
  事实是中午他挤出午休时间,风驰电掣跑去高开区,想继续昨晚的鸳梦,好好和杨樵继续谈情说爱,只谈了情,还没开始说爱,被潜伏的邹冀一举打断,只好留着后面一半,晚上下班再说。
  他送完邹冀,卡着点跑回单位来,确实是险些迟到。
  千钧一发之际,看腕表的时间只剩十几秒,他一路狂奔,仍距离打卡机还有五十米,瞄到了打卡机前有位看起来非常眼熟的老师傅,只一时没想起是谁,猜想必是认得的工友,就想让人家帮他刷下卡。
  薄韧大喝一声:“帮忙刷一下!接住了!”
  他把工卡掷飞盘一样,隔空朝那边甩了过去。
  那老师傅茫然回头,正被薄韧的工卡击中面门,工卡上的带子甩起来,老师傅又被两连击,这次被击中的是眼睛。
  “对不起!对不起!”薄韧万分歉疚,忙飞奔上前,一边道歉一边飞速捡了卡,嘀!最后一秒刷卡成功。
  他又忙来关心老师傅:“您没事吧?是我失手了,真对不住。”
  但他卡点上班,如此操作过好几次,每次工友无论老幼,都能反应精准,准确无误地接住他的卡。他心里就也不由得想:这师傅反应力不太行,耳聪目明、手眼并用、机机灵灵才能干好电工。
  恋爱余温又令他发散思维:如果做自媒体的话,就不用太机灵,他们家杨樵一块小木头,工作也做得很好,慢性子有慢性子的可爱之处。
  旁边哗啦一下,不知哪里冒出来三五位同事,薄韧被挤到了旁边,余人一叠声地围着老师傅:“书记,书记,您没事吧?”
  薄韧这才注意到了老师傅的胸针,顿时想起来了,觉得眼熟是因为昨天才在党委会上见过……说木头,谁是木头。
  小小插曲而已,不想只过去短短一个多小时,这事被传成了:
  夭寿啦!检修二工区新来的研究生,因为对工作安排心有不满,趁打卡时间偷袭了书记,把书记活活打进了医务室。
  工友师傅道:“听说也没什么大碍,已经在正常上班了。刚才有人去办公室谈工作,出来说书记右眼充血,跟得了红眼病似的。真不是你打的啊?”
  “怎么会这样?”薄韧扑街脸道,“我真比窦娥还冤……倒也真就是我的错,我是不是应该再去好好道个歉?”
  工友也开始挠头,说:“这我也不知道,我上班十五年了,倒是天天想夜夜想,也没敢真的打哪个领导。还得是你们年轻人啊,敢想敢干。”
  薄韧:“……”
  心得报告写不出来,一心只想去谈恋爱,这班却一时半会儿也上不完。突然又无端变成了敢想敢干的“青年勇士”。
  “别太担心了,”工友又来安慰他,道,“你看你学历又高,还拿过科技创新奖,领导们都很重视你,都想重点培养你。”
  薄韧道:“是吗。”
  工友道:“你还是笔试加面试双第一名的成绩考进来的,领导们爱才惜才,不会跟你计较的。”
  薄韧想了想,越是如此,越不能显得自己恃才傲物。
  他关掉了心得文档,开始写检讨。
  深刻检讨自己不该卡点上班,不该钻时间空子,更不该隔空伤人。
  写完了还得去书记办公室,当面道歉加检讨。这班到底要上到几点啊?
  去年硕士一毕业,他就进了国网,在一众同期中,他的成绩和荣誉履历最是漂亮,实习期还颇有飘飘然的感觉,后面正式开始轮岗,就再飘不起来了,基层真是苦啊……
  还说要轮三年,只怕三年不到,他就磨得没有心气了。
  客观来说,他这心气可能也是需要磨一磨,从顺利保研,到参加科技创新竞赛,一举拿下一等奖,一直以来太过顺利,他都快忘了受挫是什么感觉。
  都快忘了,他可不是什么云端之上的天之骄子,他也曾在泥淖里扑腾过,昏头昏脑过,自我厌弃过,后来才重新找到了方向。
  当初事发突然,薄韧错过了准高三的暑假补课,到九月份正式开学,他才回到学校,老师和同学们也都听说了他家里的事,尽可能地给与了照顾和关怀。
  尤以这学期也通过努力考进了理科实验班的罗林,和本就与薄韧同班的顾遥,两位同学常会在课间特意来找他,与他谈天说地,尝试着从各种角度开解安慰他。各科老师和其他同学也是如此,尽可能地想给他一些帮助。
  薄韧从前就是很懂礼貌,也很知道感恩的年轻人,一向和同学们相处得很好,对老师们也都尊敬有加,现在感知到众人的好意,更是百般致谢。
  只是……他每天多数时候,还是恍恍惚惚,错过补课本就落下了不少进度,开学后课上常走神,课下就坐在位子上,一整天里除了上厕所,几乎一动不动。
  再没去踢过足球,不和同学们玩闹,习题和作业总是做得一塌糊涂。
  他也再没去过楼上文科实验班,没再去找过杨樵。
  倒是杨樵和邹冀常下来找他,帮他打水,给他带早饭,与他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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