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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二)

  「你想怎样就怎样吧。」说完,叶友希转头就走,怕若不走,不知自己会做出何种可怕的事,不择手段地逼迫她。
  她要自由,要从此井河不犯,他都给她,不是因为对她无情,是因为太爱她,捨不得她受苦,而渴望了几百年的感情太重,他却是割捨不下,从今以后,他该何去何从?
  「友希?」
  一声呼唤止住他脚步,他循声望去,看见花圃旁的姬秀和,他身畔有个穿云黎国中制服的女孩。
  姬秀和谨慎地询问:「需要帮忙吗?你和苏小姐似乎不太愉快……」
  「没事,已经谈完了。」
  「她不对劲。」小女孩突然开口,她圆圆的脸蛋显得讨喜,冷静的神情却有超龄的成熟,「灵体非常不安。」
  叶友希不解,望向姬秀和,后者斟酌着用词解释道:「一般人的灵魂都很安定,除非死亡或其他特殊情况,灵魂都会稳稳地依附着躯壳,但是苏小姐的魂魄在排斥身体,我以前就留意过她有这状况,现在却变得很糟……」
  叶友希变了脸色,「什么意思?」不由自主地望向她,她并未离去,背对着他们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倚着一边樑柱,动也不动。
  「她的魂魄在抗拒身体,想要挣脱出来。她自己也许不知道这情形,但是无意识中会做出伤害自己的行为。」
  小女孩道:「如果情况再恶化,她迟早会自杀。」
  叶友希猛然揪住姬秀和,「有什么方法可以阻止她?」
  「我……我不知道,我没见过这种情形,有可能她内心深处被什么困扰着才会如此,应该不到自杀那么严重的。」姬秀和暗惊,他与叶友希不熟,几次见面,他都是沉静稳重,没想到也会如此急躁。
  他建议道:「我在这方面受业的南宫老师算是权威,如果苏小姐愿意和他谈谈,也许有帮助……」
  话没说完,已被叶友希一把拉起,急步走向苏淡樵。
  叶友希暗暗自责,她方纔解释时,他就该有所警觉了,却陷于极度的失望而昏了头,她的反覆自伤,全都是因为他,是他的责任啊。
  走到苏淡樵身旁,只见她闭着眼,似是睡着了。
  「小……」险些脱口以前世的名字唤她,他改口:「苏小姐?」连唤数声,她始终不动不应。
  他离开不过几分鐘,就这么睡着也太快了,或者她连再与他交谈也不愿,故意装睡?
  叶友希迟疑一下,伸手轻拍她肩,「苏小姐,秀和有事要和你谈……」才轻轻在她肩头一碰,她忽然整个人一倾,眼看就要摔倒。
  他慌忙扶住她,她冰凉的颊靠在他肩上,他看得清楚,她安静垂闔的眼睫下,微温的眼泪漫了出来,渗溼了他外套,眼眸始终未曾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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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朝之上,消息传来:亲征的国主死于乱箭之下,得年仅仅二十六岁。
  百官惊譁,议论纷纷,无人听见空着的天子座位之侧,那垂着的绸幔后,「噹」的一响,一隻茶碗掉出女子之手,在地下摔得粉碎。
  热茶溅溼了她华贵的刺绣锦袍,她浑然不觉,脑中轰轰地响着让她心碎的消息:他死了?他死了?
  她听见丞相在问连夜赶回的使者,听见使者叙述他如何中了陷阱,被诱进山谷,无路可退,东陵要他投降,他却领兵衝杀,东陵大将下令放箭,他与亲兵百馀人死在山道上,尸首为东陵所获……
  她听不见了,耳中嗡嗡乱响,贝齿咬破了唇,满嘴罪恶的血腥气。
  一旁机灵的心腹侍女轻声道:「娘娘,您先回寝宫换件衣衫吧。」
  她从早朝退下,回到寝宫内,挥退了服侍的宫女,在冷清的华丽宫殿内呆立,良久良久。
  她通敌东陵,只为牵制尧军,当他要上战场,她立即减少与东陵的往来,甚至暗中探听对方军情,盼能助他,不料东陵已让她养得太壮大,反而陷他于苦战,那晚他临行前的一谈,竟成永诀。
  当他身陷敌阵时,临终之前是如何想的?他一定很怨,一定后悔没有揭发她,让她为了私怨倾覆整个国家,他一定懊恼当年她设局让他父皇宠幸时,他没有强闯入宫,好让她依着自己立下的毒誓自刎,养虎貽患,到头来遭她反噬。
  他留她一命,却害他自己丢了命……是她害死他,是她害死他!
  她浑身冰凉地颤抖,看见铜镜里的自己,身上仍披着溼濡的绣袍,解开的腰带握在手里。
  她仰首,望着顶上横樑,素手挥处,将腰带拋上,绕过木樑,她跨上矮凳,将不堪一折的纤颈伸入打好的死结里。
  这一刻,突然明白了姊姊当年自尽的心境:与挚爱的男子註定今生无法廝守,至少有互通的情意与灵犀,他却离开了人世,与其独留在万念俱灰的寂寞里,不若一死,同赴幽冥廝守。
  而当她下了黄泉,与他相会时,能不能求得他的原谅?
  腰带已掛上她颈间,只盼眼眸一闔,立即追随他于地下,眼光却对上了墙面上长卷的山水画,是他十六岁时手绘的那幅。
  他出征前将这图卷交予她,她将它贴在寝宫墙上,依图上所载,解决各地民生疾难,每完成一项,就以硃笔将其勾消。
  她怔怔注视画卷,那些密密麻麻的註记,他与她完成的不到一成,如今他战死前线,亟需另立新帝,手握重权的她若死了,朝中势必因争权而乱,外有东陵犯境,内则朝纲不振,他最惦记的百姓,恐怕将陷于水深火热。
  为了他,她只想一死;也是为了他,她还不能死。可是所爱之人皆弃她而去,她独留人世,究竟还有什么意义?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眸光瞥见他所绘的白莹山,云雾繚绕的天外一角,有块墨渍,是十六岁那年在御花园的亭子里,她碰动砚台,被溅出的墨汁染上的,三个月后,一切风云变色。
  倘若她在那年就死了,也许他就不会死……
  孤寂多时的眼瞳逐渐氤氳,亲姊死时流不出的痛苦全数溃决,化作热泪,淌了她一脸。她趴在洁白的羊毛地毡上,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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