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节

  但是,他们不知道,他们没机会了。
  慜帝六年六月,江南大旱。
  从六月十三日开始,烈日就顶在在江南人的头顶,一日接一日地暴晒,再也没有下过雨。
  温度一日高过一日,等到六月底,长江的支流竟然出现了断流,长江主支水位大幅度下降,江中无数鱼虾蟹蚌渴死。
  死去的河鲜很快在高温下**,从长江主支到长江支流,一臭千里。
  而在长江以南的地域,无数庄稼在地里等不到水源的浇灌,大面积枯死,百里之内,竟然无一幸免。
  庄稼全部死亡的恐慌冲击了普通百姓仅剩的理智,无数百姓拿起锄头和菜刀,冲进本地屯粮充足的豪族家里,双方各有胜负,但是不管赢的是那一方,最后都造成更多人流离失所。
  武昌附近本就流民众多,等原本的百姓和小户被旱灾恐慌动摇,造成抢劫和灭门,流民的数量就开始飞速增多。
  整个江南在一个月内,就陷入大乱。
  七月二十六日,武昌城内的宝贝疙瘩弱帝在宫人的教唆下走出了他高梁深阁的宫殿,在阳光下快活地奔跑了一阵。
  奔跑过后,从小就体弱多病,被郑妃和郑家外祖们都叮嘱不能剧烈运动以免伤身的弱帝酣畅淋漓地出了一身大汗。
  这是他长这么大,近二十年来,头一次这么痛快地出汗。
  出完汗后的弱帝精神很好,心里很痛快,但是回到宫里的时候,嘴唇苍白,身体无力。
  照顾他的宫人们惊慌起来,连忙带他去换了衣服洗了澡。
  等到下午郑太后和郑国舅来看弱帝,见到弱帝浑身湿透,一副十分虚软的样子,连忙问候。
  宫人也只说,是天气太热,而弱帝身子弱,不能用冰,所以被热得大汗淋漓,脸色惨白。
  郑太后听了十分心疼儿子,求告哥哥能不能让孩子用一点冰稍微凉快一点。
  郑国舅却十分有原则,言辞拒绝了这种请求,并说弱帝身子太弱,为了让他长命,其实连扇子都不应该打,而应该让他用厚衣服捂着,多多发汗才是对身体好。
  接着又责怪妹妹无用,说郑太后没能把弱帝生养出一副健壮的身体,害得他吃这么多苦,身子这么虚弱,快二十岁了,连个房都不能行,生不出孩子。
  又说,为了陛下的大业以计,还应该让陛下好好补养身体,壮一壮阳,才方便为这个国家传承后代呢。
  郑太后听了,便依郑国舅意见,为弱帝端来一碗鹿血羹。
  弱帝奔跑完本来就心慌气短,浑身燥热大汗,但是在舅舅和母亲面前,又不敢提自己背着他们偷跑出去晒太阳奔跑的事,于是只能硬着头皮饮下那一碗写满“阳刚之气”的鹿血羹。
  鹿血羹饮罢半个时辰不到,弱帝忽然伸出手朝着郑太后痛苦地大喊一声“母亲”,然后就瞪大了眼睛,骤然倒地,没了呼吸。
  郑国舅惊怒,指着郑太后大骂一声“贱妇”,一剑扎穿了郑太后的心。
  可杀死了郑太后也于事无补,郑国舅慌张不已,撇下那暴毙的母子二人,慌慌张张地从皇宫跑了出去。
  宫内的宫人就更慌了,全部做鸟兽散,没一会儿就再也找不到一个人影。
  直到第二天武昌其余朝臣入宫欲见弱帝,才发现了倒在大殿中的二人。
  很快,武昌诸世家全城搜捕郑国舅,认为是郑国舅和弱帝母子起了争端,毒死了弱帝,又怒杀郑太后。
  郑国舅在一个乞丐堆里被揪出来,被押到大殿中审问的时候,郑国舅满心委屈和羞怒,但是却偏偏百口莫辩。
  最后郑国舅被以弑君罪名斩首,头颅挂在城门上,让烈日暴晒了一个月。
  而就如郑国舅之前的困境一样,杀了正郑国舅也解决不了武昌城内诸世家的困境。
  他们有一个能要了他们命的大问题:他们没有皇帝了。
  没有皇帝的名义在,那他们这群作为武昌外来人的世族又算什么呢?凭什么占据武昌对周边对谢恺的大军发号施令呢?又如何镇压得住江右和江南那些虎视眈眈的本地豪族呢?
  武昌城内的世族们慌到了极点。
  这时候,他们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生死未定的人。
  他的名字叫马渊宝。
  慜帝!
  世族们头顶上的灯泡一下子就亮了。
  谢恺可以,他们为什么不可以?
  谁说他们手里没有皇帝了?他们手里不是还有慜帝吗?
  他们当初进入武昌,难道不是奉慜帝尊位,尊慜帝为他们的陛下来的吗?
  现在谢恺死了,可是他们对慜帝的忠心还是一如既往啊!
  什么?你说马渊成?那是什么东西?我们没听说过啊,郑家的人现在全都死光了,我们可没听说过什么郑妃之子,我们世代忠臣,一臣不侍二帝,你不要污蔑我们啊,没有的事!我们自始至终都只尊奉一个人为帝,那就是尊贵无比的慜帝陛下啊!
  啊,虽然慜帝陛下他人不在我们面前,但是我们日夜思念他老人家伟大尊贵的身影啊!我们忠臣的心永远围绕在他身边啊!哪怕他现在踪迹全无,我们也会始终守住他的江山,并付出一切代价将他找回的!
  于是,武昌城内的世族们一边还骂着王若彩霍思城,一边真的开始发动手下所有力量,在整个江南浩浩荡荡地开始寻找慜帝的踪影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一个谎言能维持一时,不能维持一世,武昌城现在最大的依仗就是城外的十万谢恺兵,而要让这些兵不乱起来,就绝对不能在他们面前竖起谋逆的榜样,因为一旦他们将这样的榜样传到了这群士兵心里,那么第一个要面对谋逆反噬的,就是他们自己。
  世族治世百年,别的玩没玩明白不清楚,唯有人心这一点,那是弄得透透的。
  所以他们哪怕打自己的脸,哪怕演得再假,也要扮好忠臣的角色,因为只有他们忠于皇室,外面的大军才有可能继续忠于他们。
  而在另一边的江右,豪族们还不知道他们的好盟友武昌城内发生了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
  在霍思城公布了圣人碑之后,他们骂她骂得更加起劲更加疯狂了,也真的有许多性情中人收拾了包袱,踏上一条勇敢前往敌人领地,准备以理服人当面骂死霍思城的道路。
  在骂霍思城的同时,江右豪族们当然也不忘进一步抬高王家的地位,死去的王继和被灭门的王家简直成了一把绝世的宝剑,豪族们挥舞着这把剑,站在道德的高地上,骂着王若彩霍思城狼心狗肺.禽.兽不如,自己好不快活。
  向来是他们这些江南豪族受北方世族的苦,谁能想到,现在他们也有以北方世族自己为刀,反过来杀一杀世族自己威风的时候。
  在这样锲而不舍的谩骂和捧一踩一中,王家在江右的声势名望达到了顶峰。
  几乎所有江右的人都觉得,王家已经成了孔家之后的第二个圣人之家,如果王继在世,这些豪族们一定会像儿子见到老子,臣子见到君王,粉丝见到偶像一样,冲上去顶礼膜拜。
  而江右豪族们自己,也不吝在私下放话,像王家这样高尚无比,风雅无比,血统高贵无比的家族,如果他们还有幸能见到一个除了王若彩之外的王家子弟,就是冲过去为他捧痰盂端茶倒水,奉对方为主又如何呢?
  这个时候,一个让所有江右豪族们都要瞪掉眼珠子,恨不得在以前说大话的自己脸上打几个耳光的消息出现了。
  这个消息一开始只是在建康周边七郡的百姓当中流传,传言是这样的:
  当初南帝刚刚来到建康没几年的时候,那位深藏功与名的诸葛丞相二号,王继王太傅,为了收复河山,曾经发起过一次北伐。
  而在那场让后人觉得十分丢脸的北伐过程中,除了攻襄阳不利被换将贬官的谢恺大名人,还有另一位名人——王继的亲弟弟王业。
  这位名人当年北伐战败后就失踪了,至今没有消息,但是事实上,他很可能还活着!并且一直待在江北!
  王业,当年的建康二宝之一,建康的另一宝,就是吴郡太守,书法大家,玄学大佬阮温。
  王业当年在哥哥王继的背后支持下,带领王家大军在江南各地扫平叛乱,何其威武,而在威武之外,他还擅长诗文,常常有美言名句流落在外,人人都说,王业被哥哥派去领军,是浪费了他的文学才华,如果让他从政,说不定他做得不会比王继差。
  虽然有夸张的成分,但是王业当时在建康,在王家人心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而当初同样是北伐失利,谢恺打襄阳不成功就立刻被换将贬官,而王业在兵败失踪后,王家不仅不怪他,还派出大量人手寻找他的踪迹,甚至在给王若彩的书信里,也拜托她寻找自己堂兄的踪迹。
  陆瑶当时将这份书信放在眼里了吗?
  她没有。
  那她按照王家的拜托做了吗?
  她做了。
  自从她打下丹阳,这么多年来,王业一直被她握在手里,就等着在什么合适时候,把这位便宜堂舅放出来当一张王牌呢。
  现在,时机差不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甲子日,有个好玩的逸闻,传说北魏开国皇帝拓跋珪在甲子日准备出兵攻打后燕慕容氏,有臣子劝他:大王不可!商纣王就是甲子日被打败的,今日出兵不吉利啊!
  拓跋珪反问对方:商纣王在甲子日被打败,那周武王不也是甲子日打赢的吗?
  看,什么叫格局(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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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9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慜帝六年七月中旬,江右忽然有人开始对人说,自己在建康附近看到了当年的王家俊才,王继的亲弟弟王业的身影。
  这样的人不是一个两个,也不独是没有姓名的普通百姓,甚至有江南本地的豪族弟子,也十分笃定地说,自己真的看到了王业,王业那张脸长得和王继很像,王继的脑袋都被砍下来了,现在能长着这张脸的,除了王业,再没有别人。
  而且王家,那可是多么高贵优雅的人家,王家子弟那份风.流气度,普通人怎么模仿得来?所以这个人一定是王业!不可能是其他人!
  一个又一个的证人出来证明,自己看到了王业,他就住在建康城外的一座草庐里,身边只有两个书童伺候,平日里还会自己来到草庐外的清水江里打水,偶尔也有人能看到他独自一人在草庐外徘徊望天,想必他一定是在忧国忧民,哀叹民生之多艰吧。
  随着证人越来越多,说自己见到了王业的人也越来越有说服力,江右的豪族们不得不派出自己的人前往建康附近亲自打探,看看这些传闻是不是真的。
  结果他们派去查探的人在建康附近蹲守下来一看,那站在草庐前背着手,一脸忧伤惆怅地望天的中年美男子,不正是多年前到他们江右威风镇压过他们的王业王大将军吗!!竟然真的是他!他还活着!
  这个消息传到江右豪族们耳朵里,大家气都要背过去一半了。
  这是什么惊天噩耗!
  在江右的极力吹捧下,已经被灭族的王家在今年上半年的江南,已经成为了人人歌颂的顶流,王家子弟更是个个如珠如玉,是值得所有江南人争相追逐敬仰的高人。
  在江右豪族们自己的说法里,如果说江右豪族自比是江南地带高人一等的贵族,其余普通百姓都只配当他们的童仆佃户的话,那王家的人就是江右豪族面前的贵族,江右豪族也只配在他们面前低人一等,为奴为仆。
  江右豪族之所以这么可劲把王家捧上天,不独独是为了方便自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以王家的名义来骂王若彩和霍思城母女,他们这么做,还有更加逼不得已的理由。
  那就是为了和建康周边七郡争百姓争人口。
  君不见,自从霍思城带着她的江北军进了建康城,开始治理建康城周边七郡的土地,江右其他地区的百姓那是一个接一个地“啊!我消失了”“啊!我死了”“啊!我全家都死了”。
  这些人在他们的土地上人为性死亡,不是进入了某家豪族的庄园为奴,而是偷偷翻山越岭,跑去了建康周边七郡。
  更可恨的是,那该死的霍思城,她不讲道理,更不守规矩啊!
  自古以来,统治者们对私自离开家乡,不老老实实呆在自己的家乡耕地的人,都是严惩重罚。
  因为统治者的税要从种地的农民身上收,如果百姓不种地了,那国家就没有地方收税了。
  更糟糕的是,即使你开春的时候老老实实按照官府的交代在这片土地上种地了,但是如果你种到一半就跑到别的地方去了,那国家还是会收不上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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