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节

  榻上的纱幔才刚落下,外边张婶来传话,“陛下来了。“
  楚明玥凤眸惊转,下榻批上一件粗简外衣往外走,刚走两步,又停下,“请陛下进来。”
  帐外,张婶只稍稍一愣,欠了欠身去准备凉茶。
  刚见过外使,宣珩允尚着珠白缎面绣金长袍,襟领上金线绣着的腾龙翔云纹样在星辉下,闪闪金光。
  他半束鸦发,一张月白胜霜的脸在那身独一无二的皇袍趁韵下,精美绝伦。
  骤听帐内传来清音,宣珩允拂落绣袍上一粒粟沙,抬手去掀帐帘。
  身后张辞水眉眼皱巴,一脸纠结,“陛下,属下,属下多嘴了。”
  宣珩允脚步微错,纤密睫羽侧视他,“你又干了什么蠢事。”
  张辞水猛地闭上眼,把今日在马车上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又说一遍。
  宣珩允静静看着他,张辞水没干蠢事,是他干了……
  “朕干那点蠢事儿,你抖落的可真仔细。”
  张辞水挠着头瞪眼看陛下进去,不明白这是罚还是不罚。
  帐内只点着一盏灯,和洛京的夜里比,昏暗许多。宣珩允停下脚步,站在帐内,他的阿玥就站在咫尺之间。
  “皇姐”是没法再叫了,宣珩允一双桃花眸漆光奕奕落在楚明玥脸上,沉湛望她。猜得到她这两日一定未休息好,只是见到这张少有疲惫的脸,他的心还是疼了一下。
  没有名贵华服胡乱溢彩,没有烁光逼人的钗珠,她一袭粗步素衣、面不染铅华站在那里,凝脂娇肤上嵌着的凤目最为明亮,就连眼下淡淡的青黑都未让她失色半分。
  宣珩允抿唇轻唤一声,“阿玥,劳你担心了。”
  只这一声,楚明玥方给心房筑起的坚固城墙就瞬间倾塌。
  这两日,她想过无数种可能来面对他,斥责他任性不顾安危、或哭诉一腔被欺瞒的委屈,然这一刻,他清越的嗓音钻进她的耳洞,像是羽毛轻轻覆在无处安放的心尖,忽然,一切就都无关紧要了,都尘埃落定了。
  她释怀了,过往种种,就都一笔勾销吧。
  第87章 87、87
  楚明玥眸中涟光漪动, 低头转睫去触碰他的左手腕,宣珩允眸光柔淡轻轻勾起她的指尖,把那只手包裹在掌心里。
  他颔首静静看着她换另一只手细细抚过腕上伤痕, 深情温柔缱绻, 浓密睫羽在昏黄的灯光里洒下深色阴影,阴影里起伏不定的潮汐不知是何时, 沉沉退潮了, 此刻, 那里清沉似雪。
  “疼吗?”楚明玥以为自己不会流泪的,事情的经过已知晓,这里的伤口也见到过, 可是当她再一次站在他高大身躯投下的阴影里,闻到馥郁的瑞脑香混合他自己皮肤的香味, 眼泪就不争气的流了出来。
  根本没有任何原因, 复杂的情绪无法用一种心情去描述,它们从她的眼睛里找到突破口,一拥而上。
  宣珩允蹙眉捧起她的脸,指腹轻柔拭泪, 可那些眼泪就像流不完一样, 这是积攒了十二年的泪水。
  “阿玥别哭, 是我不好。”宣珩允把人揽进怀里,紧紧抱住。
  压抑的呜咽声被埋在衣料里,宣珩允的手掌轻拍在她的背上。
  下一息,齿尖隔着单薄的衣料咬在宣珩允的锁骨上方。
  “没事了, 阿玥, 没事了。”宣珩允一下下抚着她的背, 温和的声音送进她的耳畔。
  锁骨上又是猛地一疼, 淡淡血气透过衣料洇上来,和苦咸的泪水混和在一起,爬上楚明玥舌尖。
  低泣的呜咽声瞬间放开,楚明玥终于再也绷不住了,她大力推开抱着她的人,后退两步,厉声哭问:“我是不是根本不应该求嫁,是不是,我不该去太极殿求嫁的,不该的。”
  她的身体颤了颤,水雾模糊着她的双眸,两日两夜,二十四个时辰,在煎熬的等待里,她拼命克制自己不做任何想法,这一刻,她无法再克制自己了。
  “若不是我强要嫁你,何至于痛苦了两个人五年啊。我不该的……”
  宣珩允复将人揽进怀里,温凉的唇压上楚明玥额心,“昭阳郡主若不嫁,那我只好先抢皇位再强娶了。”
  他眸光清湛温儒,声音温和冷静,“那年你邀我做楚家上门夫婿,还作数不?”
  楚明玥两颊微热,抬眸望他,不见前段时日的巅疯痴缠少年态,他似乎又变回那个克制冷静、喜怒不形于面的儒谦帝王。
  这般清淡的神情,似乎她只要说不作数,他就撇开衣袖再不踏足她门前半步。
  她轻吸气,注视着眼前人,这是大宛的皇帝。
  “若是不作数,待回宫我就把大明河宫搬到侯府对门,我看谁敢上府提亲。”宣珩允温柔低语。
  楚明玥一怔,眼眶尚挂着半颗泪珠子,愣看这个一脸平静说疯语的人,她对方才的笃定不自信了。
  “嗯?”宣珩允压着气音低呼,那双桃花眸里星辉烁耀,就似在蛊惑着她此时必须点头。
  温热的呼吸扑在楚明玥的额面,像絮羽扫过皮肤,一直痒到骨髓里。
  这人是如何做到一脸平静刷流氓的呢。楚明玥错开面颊,话峰转的生硬,“夜深了,陛下早歇息。”
  她推开他,转了转身,发现这是营帐,未有多余的屋子让她躲避。
  宣珩允背手瞧着她,唇角淡笑:“阿玥不帮我宽衣?”
  楚明玥咬着舌尖睨他,又飞快四下扫过,“这里是军营,皇帝也不能能乱了军法。”话落,推着就往帐外去,待把人推出去,楚明玥放下帐帘飞快绑紧内扣。
  做完这一切,她又急急灭了唯一的一盏灯,帐内瞬间暗下来,她抹黑躺回榻上,罩着望不到尽头的黑,她终于紧闭双眸,两只手捂着脸迟迟未拿下。
  帐外,张辞水持刀而立,目视前方,有意离大帐远出几分,生怕听到不该听的。
  听到大帐有动静,才一扭头,陛下被人赶出来了。
  张辞水犹豫一番,站在原地未上前,就见帐前亮起的风灯照亮半张含春挂笑的脸,张辞水收紧的心顿时放下,刚放一半,陛下转过身来,哪见半分柔情,只有冷面凝霜。
  “明日启程,回京!”宣珩允大步朝主帅而去,留张辞水在后边怔了怔,才跑步跟上。
  “陛下,那议和的使者怎么办?”张辞水不解,古纥和北厥派来的议和大使还在营中。
  宣珩允冷笑一声,“给几匹牛羊就想议和?让他们王族来上京谈。”
  张辞水应声跟着,不再说话。
  古纥、北厥送上的降书里写着“万匹牛羊、美姬千人……”
  莫非是陛下嫌送的女人太少?张辞水悄悄往身后大帐看一眼。
  *
  此次回京,绥远军半数人马得陛下诏令可回家修养,楚彧等人带着剩下一半将士在边疆休整。
  元启帝下旨,所有将士军饷加一成,营中伙食需每日有一荤。
  宣珩允急于回京处理政务,并未坐马车,而是率一众黑衣骑日夜策马而行。
  楚明玥则坐马车,跟随绥远大军同行。
  途径江左地界时,遇上从洛京一路赶来的花小六,她的身后跟着半夏和丹秋、春儿三人。
  四个人四匹马,风尘仆仆。
  待四个人坐进马车里,花小六“咕咚咕咚”灌下两碗水,才喘过气来。
  原是楚明玥被劫走当日,有人假冒护国寺里的和尚到定远侯府传口信,道是昭阳郡主要暂住寺里礼佛祈福,让人不要上山打扰。
  定远侯府上上下下所有人,并不知楚明玥被劫走一事,直到第四日,仍不见楚明玥回来,花小六嘲她再不回来怕是要看破红尘。
  遂带着半夏和丹秋到护国寺里准备把人硬拖回来,不料半路听到草丛深处传来呜咽声,三人过去一看,竞是被绑住手脚封住口鼻仍在这里的春儿和车夫。
  二人已被饿得奄奄一息,见到花小六,春儿顾不得喝一口水,气息虚弱哭着让人赶紧去救郡主。
  此事事关重大,花小六不敢在京声张,带人策马一路往西北赶,原是想陛下和沈从言都在西北,彼时正交战,她估摸楚明玥是被敌国奸细绑走的,赌她暂无生命危险。
  “是奴婢该死,怪奴婢大意才累郡主受哭。”春儿跪在马车里铺着的华贵地毯上,低头啜泣。
  进来至今,她未喝一口水,始终羞愧低头。
  楚明玥拉着她的手,“起来,是本宫累你险丧命,不哭了。”
  春儿极力止住哭声,抬起泪汪汪的眼,“郡主,甜儿不见了,她会不会有危险。”
  楚明玥把春儿落在脸颊上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神色如常说道:“甜儿无事,本宫知晓你们感情好,甜儿得知尚有亲人在世,去寻亲了。”
  春儿心思纯简,未有疑心,脸上挂着泪“咯咯”得笑,替她的姐妹感到高兴。
  然花小六不好糊弄,她歪着挂汗的脑袋打量楚明玥,一双杏眸里全是不信。
  “昭阳,是何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掳走了你,是谁救你回来的,可是陛下?”
  这一问,不料楚明玥眼风飘乎,山来闪去。
  宣珩允三日前策马而去,走之前,把她带到无人处,不待她开口,就低头攫取满唇香甜,直吻得她一口息断在胸腔里。
  轻佻的事做完,宣珩允不给他说话的机会,附在她耳畔低语,“我先回去准备搬行宫的适宜。”
  说完,上马御风而去。
  楚明玥怔愣许久,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要把大明河宫搬到定远侯对门。
  这之后三日,楚明玥拼命克制,不许自己去想那个轻佻浪徒,好不容易捱到现在,竟是让花小六破了功。
  这一瞬霎,楚明玥摸了摸下唇,似乎这里仍被吸得紧疼,说句掉脸皮的话,他们之间什么没见过,可不过一个吻,怎会霸道又孟浪,就像是,被一个全不认识的人轻薄了。
  这么想着,她就觉两颊又烧起来了。
  花小六凑上去,啧声连连,“昭阳,你实话告诉我,当真是被人掳走的?我怎么瞧着你眸泛春水、桃花满面呢。”
  楚明玥一狠心,咬了咬舌尖敛尽神色轻剜她,“去,竟打趣我。”
  饶是花小六这一路上怎么追问,楚明玥都未多吐半个字。
  她倒不是女儿娇羞,只是,她的脑子里乱糟糟的,自那夜宣珩允醒来相见之后,她就总觉漫天云簇都被塞进了她脑子里,使她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被充盈起来的饱满思绪,寻不出来由,又挥之不去。
  这是种什么滋味?昭阳郡主咂摸一下樱唇,直到回了洛京,都未品出个所以然。
  倒是花小六慢慢琢磨出味儿来,心笑堂堂昭阳郡主,竟是初尝两情相悦的滋味。
  将夫婿一家送上法场的花小六,饮一口江左知府送到军前的青梅酿,感慨二人相识十二载,一个人追,一个人躲,这到头了,又换另一人去百倍千倍偿,看似轰轰烈烈、跌宕起伏,就像那画本子里的苦命鸳鸯可着劲儿折腾,这到头来,两厢心思才终是针尖碰麦芒,对上了。
  比楚明玥先几日到京的宣珩允,一经回宫,就倒下了。
  吓得崔旺满脸泪花,死拽着张首领的袖子不松手,张辞水甩不开人,气得拔刀,崔旺也没把手松开。
  二人在大明河宫寝殿外这么拉扯着,被得到消息入宫请福的大理寺少卿崔司淮撞个正着。
  “听说昭阳郡主身边的丹秋姑娘不见了。”崔司淮清了清嗓,懒洋洋倚在一棵珍稀花木上避阳。
  “什么?!”张辞水一把揪住崔旺衣襟,把人拎到一旁,大步朝崔司淮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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