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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绒 第50节

  出延福宫时,雨已经停了,空气中盘桓着一层湿雾,地面薄湿,皇后站在檐下,看那两道身影并肩走着,侧耳交谈着,进入那阒黑夜色里。
  *
  封暄今日不忙,昨夜的阵仗像夜雨,嘈急地落过一阵也就没了,天气薄阴,地覆重湿,雨气未散,众人的精气神儿也未从昨夜的折腾中缓过来。
  他上完早朝便在书房里召见了几个心腹,商讨航道拓展一事。
  朱垓要镇定许多,他一下就想到了前段日子,太子殿下在军情之前便知晓帝弓湾失陷,料想此事不是一朝一夕的盘算,太子殿下既提出来,便是板上钉钉了的,是让他们将此案缺隙之处填补周到,不是让他们提出反驳,他给一旁的李栗使了个眼色,让他不要胡乱开口。
  李栗同是东宫心腹,常年驻守唐羊关,是负责战船海巡的人,做事老辣,就是性子急,炮仗似的,唐羊关巡检司在他手里被训得虎虎生威,但扔到一众同僚里,同样也常常炸得人不想与他多说话,许多事儿总需要人提着根线提醒他,是在座众人中师爷幕僚最多的一个。
  他听了果然急道:“殿下慎思呀!三大航道延长是好事,但要把这交给海寇,便等于是给了他内探近海航道,外控远海航道的机会,若是他反咬一口,届时三大航道都要受重创,赔了夫人又折兵么这不是。”
  朱垓翻了个白眼。
  九山把窗子给开了,外头潮湿的冷气灌入,把李栗上头的热意驱了些许,但他还是觉得危险嘛,跟海寇做生意,这不是疯了吗。
  那还是个乌溟海出来的海上王!
  “欸,李将军莫急躁。”年纪最长的许铜眯着眼睛,像没睡醒,说话时白胡子便一翘一翘。
  许铜一出声,李栗也要闭嘴,李栗侧耳听着。
  “海贸这种东西吧,它就是风险与际遇并存,天诚二十年以来,朝廷多次南下拓线,都止步于纵横复杂的海域。那些暗礁漩涡都是要命的,岛屿都是会哄人的,有些白日里出没,夜里便沉入海中。如今若有机会,那便是继往开来的好事嘛,凡是开拓疆土也好,航道也罢,开始哪有不难的。”
  许铜年轻时跑过不少海域,据说还走过私船,天南海北见识广,他的乐观给朱垓顶了一层力。
  朱垓拱手:“殿下,臣认为,阿勒之举在于扰,而非侵,其间深意如今想来,便是对话的苗头。”
  “这么说来,虚张声势咯!”那窗缝儿的风呼啦啦就往李栗身上吹,他冻得搓手,瞪了九山一眼。
  “然,阿勒此人,与其说是海寇,不如说是海上王,北昭以陆地为据,阿勒以海域为境,若能与海上王合作,总比与之为敌来得好,钢索上讨好处的事咱们不是没做过,”朱垓瞥了眼李栗,一掌拍在他肩头,“将军说有没有道理?”
  妈的,这一掌糊得李栗肩头发麻发烫,他能说什么?显得就他一个糙人是吧,他梗着脖子不说话。
  众人一言一语地讨论着,封暄坐在圈椅上捏着两支指头长的铁旗子。
  那边李栗还在拼命给九山使眼色,朱垓与许铜讨论着航道延展的方向与巡卫方式,封暄缓缓地站了起来。
  冷风搅动他的衣领,鼓起他肩身的衣裳,显得冷峻挺拔,众人都止了声,看殿下站在山南海域军事图前,手中第一枚铁旗插在三条航道最南端,没作声。
  大家的目光还凝在南边海域时,太子忽然将另一枚铁旗插在了唐羊关海域。
  “噗呲”一声响。
  “唐羊关全线,进入备战状态。”
  风急了,卷着虬顶的枯叶扑在窗台,枯叶沾雨,在窗子上发出“啪啪”的响动,留下了数道巴掌印,拍得众人心中酷寒。
  窄小的窗缝外,铅云再度压下,闷雷滚动在云层里,其声嗡嗡,滞闷沉郁,像一道将发未发的警示,警示万里之外的海域波涛万顷,卷浪而来的阴戾海兽正缓慢地朝北昭逼近。
  *
  一刻钟后,书房众人退了。
  司绒踏着前人的尾巴,穿过三重拱门,才进了书房。
  在宫里与在镜园的差别太大了。
  镜园前后八座院子,三大一小共四座花园,依山傍湖,整体格局开阔旷达,屋舍脱离精致,处处有主人的雅思,更像个清贵人家的雅致园子。
  东宫则是巍峨端肃,金钉朱漆,柱环飞云,峻桷层榱,半空金碧折出的俱是不可直视的皇家气派。
  司绒在门口时接过了九山手里的茶,轻轻放在桌旁,打量墙上的军事地图。
  封暄起身关了窗,端起茶来呷了一口,靠在桌沿:“公主有何指教?”
  司绒指着山南海域小旗子扎着的地方:“你想让阿勒从沿海退到这里,给破云军和山南沿海松绑。”
  茶水缓慢地滑入喉道,这话他方才没说,也无人看出来,封暄笑笑:“我一句都未说,让你猜了个准。”
  唐羊关要起战事,山南的松绑就是给北昭缓了一口大气,在许多方面,他其实要感谢这位来自草原的小公主。
  “我还猜……”司绒往下拿手指圈了圈山南海域以下的铁扇群岛,及铁扇群岛下方的乌溟海,脑中有个惊人的想法。
  “猜你想在铁扇群岛设个驻点,北接巡防船,东、西、南连通新航道,你要把铁扇群岛变成北昭的巨型港口与中转地。”
  是了!之前明昱往镜园去的时候,司绒与封暄的那场谈话里,她感觉到的怪异就在这里,封暄不是单单要与阿勒做生意,他是要把领土推向海域!
  此前还不明白,如今看了这军事图,他的野心,全在这小旗子上边了。
  封暄眉眼的深意越发浓烈,他们在思绪的拓展上,也有惊人的契合。
  司绒毫无保留的分析对他来说是另一种碰撞,每一缕思路的延展都准准撞在他的点上,在渺阔的海平面上空与他不期而遇,这让他又有一种隐秘的快意。
  山巅孤冷,缠来了另一道暖风,他怎么会不想握住这道暖风。
  可司绒转头就打破了他的意图:“别傻了,阿勒不会让你的军队驻在他的海域的,你想把海贸变成地域交错,变相地将北昭的领土扩展到铁扇群岛,他一眼就能看穿你的意图。”
  知是一回事,行是一回事,司绒为他的胆量鼓掌,但可行性实在很低。
  封暄面不改色:“他不会亏。”
  “但他会不爽快,”司绒挺起身子,显得很有几分骄傲,“我们草原的孩子,讲究的就是一个爽快,哪怕天大的利益送到嘴边,吃得不爽也绝对不干。”
  “拭目以待。”
  好吧,封暄不放空话,他这样说,便是有十足的把握,司绒继续端详这张地图:“这便是山南海域的军事部署,高瑜在哪儿?”
  “这里。”封暄握着她的手指头点在靠南端的一道尖角上。
  她比了比与京城的距离,与阿悍尔的距离:“真是天涯海角,航道一事就定了?”
  封暄眼眸略深,他看着地图,仿佛遥远的海域上每一片浪花、每一座岛屿、每一条战船都被那双眼睛笼了进去,它们在他眼里移动、画线、成局,那势在必得后面透着他的野心。
  他的目光缓缓地移动:“还要调巡检司南下,我要在南边海域开一条蓝色通道,以铁扇群岛为衔接点,东西南三个方向纵横贯通,阿勒送出一个铁扇群岛,我能在远洋触手不可及的地方,还他十个。”
  说话的这一刻气势张开,司绒也看得心头砰砰跳。
  两个野心家。
  封暄和阿勒的野心穿透海面浮光,越过层峦叠嶂,默契地碰在了一处。
  “然后北昭的版图扩张到了海域,手脚伸出了铁扇群岛,创前无古人之壮举,阿勒借着你的兵,能往更远的海域吃下的地盘也是十倍之数,双赢,”司绒假惺惺地鼓掌,“厉害厉害。”
  这语气一下搅乱了屋里沉闷的气氛,封暄揉揉她的下巴。
  他说:“等阿勒送来海域图,便可拟定巡航路线。”
  司绒眉一挑,忽然反手握着他的指头,在铁扇群岛东、西、南边各点了一下:“这来回便得多等十日了,殿下想要海域图,找我啊。”
  他略带诧异地看她:“手上有?”
  司绒摇头,随即点点自个儿的脑袋,莞尔:“在这儿呢。”
  真是个意外之喜,此事宜早不宜迟,迟些唐羊关海域乱起来,要再南拓便要束手束脚了,他抱起司绒放在书桌上:“画给我看。”
  脚底腾空的这一刻司绒就搂紧了他的脖子,她想起镜园书房一场荒唐事,一双眼里浮着妩媚,柔声道:“殿下要我,还是要我画?”
  “都要。”
  司绒抬指按着他的唇,徐徐摇头:“不可兼得,若殿下只能择其一呢?”
  “你,”他压着她的手指逼近,那清爽的气息就拂在她的脸庞,两人咫尺之距,“天下万事万物,都在你之后。”
  司绒眼里的妩媚淡了,那层漂亮的水膜里润出了另一种更惊艳的光彩,它摄住了封暄的心,把那一指的距离也变没了。
  他们连最亲密的事都做过了,此刻双目相持着,却仿佛魂儿脱了壳,在半空交舞相缠,每一次眼神交汇都带着悸动与颤抖。
  它带有唯一性。
  两人在对视中,都感受到了那种共同进入状态时的极致快|感。
  司绒反手压住了他的脖子,要他吻下来,魂归于体,激起了剧烈鼓动的心跳。
  *
  书籍奏折旁置,偌大的桌面只余一副巨大的空白卷轴。
  司绒画图不喜欢用毛笔,她用炭笔,像个孩子似的在上边作画,初时连封暄也没看明白她的动作,大开大合之后,粗定格局。
  而后便是逸媚潇洒,细涂慢绘,山水岛屿在她笔下应势而生,成就一副灰白色的磅礴大作。
  更重要的是,这张图把乌溟海、赤海、遁雷海都囊括了进去,这是北昭从未探索过的海域,司绒给封暄开了一片全新的视野。
  三个时辰过得飞快。
  窗户把风声和俗世隔绝在外,屋子里浮动着窸窸窣窣的炭笔滑动声,他长久地看专注画图的她,看她如珍珠一样,明润而宁谧的侧脸。
  他可以看一辈子。
  最后收笔之时,司绒的袖子、侧掌、手指头都晕得黑黢黢,她张着自己的手要往封暄身上扑。
  封暄握着她的手在铜盆里揉搓,清澈透明的水顷刻便又染成了另一幅水墨画,然后在司绒的搅动下浑浊成一片。
  九山再端了一盆水进来,斜眼望了眼桌子,心道:好家伙,就这份本事,进四军也有口饭吃啊。
  封暄往里滴了玫瑰露,从身后环着她,两人的手浸在温水里十指交扣。
  司绒抬头亲到他下颌,说:“算账了,殿下。”
  “说吧,阿悍尔小狮子。”
  哈,这是等她狮子大开口,司绒认了,说:“殿下应承我一件事,凡经市舶司入北昭的东西,北上到八里廊榷场,不再收额外商税。”
  没等封暄回答,她又补充道。
  “阿悍尔远居内陆,只有一条道可以通往海域,便是顺着八里廊这条拱卫带,沿雨东河穿过哈赤草原,再往东数百里,便是曼宁港,但那港口鱼龙混杂,与阿蒙山是连在一起的,这杯羹,阿悍尔一直吃得不容易。即便有阿勒在,也没法将海域的好处转换到阿悍尔来。”
  封暄明白这点,说:“阿悍尔往南,与北昭势同水火,更不可能沾染北昭的三大航道,这就与海商之利彻底隔绝了。”
  “没错。”
  他笑出来的热气就洒在她额头:“一点儿亏都不吃。”
  司绒笑眯眯:“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
  “贪心的小蛮。”
  “嗯?”
  司绒在水里捏了捏他的指头,刹那间就想到了自个儿的玉骨扇:“殿下什么时候还我的扇子?”
  封暄的长指穿过她的指缝,牢牢地贴住:“你的扇子勾到了我,便是我的了。”
  她悄声问:“勾到你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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