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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文卿并非不清楚手指的伤口是何时绽裂的,相反,那一刻锥心的疼痛教她事后仍旧记忆犹新。
  也没什么特别的,无非是盛粥的时候,桶盖忽然落下来夹到了她的手。那时境如也在场,见她眉心紧蹙,上前仔细关心了一番,并说:“不然我跟小师姐说说,让她自行上斋堂用膳,她也该出来走走了。”
  “你不能跟她说。”文卿仍低头看着包扎的手指,一点红色晕在了白色的纱布上。
  “可是你的手……”
  “境如,你不要跟她说,我没事的。”她抬首望着她。
  虽然她们之间距离如此之近,可境如分明感觉那种眼神就是“望着”。
  她心中一恸,“为什么?”
  文卿不知如何回答。
  其实她自己也不明白。
  在看见血痕的一瞬间,比起惊慌,她首先想起了鹤生紧张的目光。
  她隔着纱布轻轻地摩挲着伤口的位置,眉目充满着温暾的柔情,以及贪恋。
  她想,如果鹤生真要亲力亲为,也许自己很难再有为了照顾她而受伤的机会了。
  “我没事的……”文卿无端重复着。
  境如虽然不懂,但是心里有个声音让她不要继续追问。
  文卿走后,境如也吃得差不多了,她收拾碗筷准备起身,忽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还真是命好,总有人上赶着伺候她一个瘸子。”萍生师姐恻恻地道。
  一个命好的人总是招人怨恨的。在其他坤道的眼里,鹤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看看她,就算从小被父母扔在道观,也有婆子丫鬟伺候。后来婆子丫鬟弃她而去,师傅便对她格外照顾。师傅死了罢,人又回京城当她的高门贵人去了。好不容易见她本家大厦倾覆,原想这回总该落魄了,可回到道观,住得仍旧是体面的客堂,还有一个没皮没脸的小师妹照顾伺候。
  好似生来就是大小姐的命,教她们这些泥地里的人显得像个笑话。
  萍生因此时常对境如冷嘲热讽,给她使绊子,就像当初对待鹤生那样,孤立她,冷待她。可境如与鹤生到底不是一个性子,面对这些仍旧没心没肺,寻常嬉笑怒骂而已。萍生心中不平,便向温敏师姑递话,依言说的是:
  “师姑,您劝劝我师傅,当初是她自己还的俗,如今回来了,霸占着客堂也就算了,还教咱们观内的小道跟奴才似的伺候她,这岂非是太不像话了。师姑,这些话我只同你说,我师傅她不知怎么的,便生就是照顾那人。境如那丫头也是,耽误了自己的工夫不算,还因此与我们这些同门的师姐生出嫌隙。”
  温敏与敬秋说了此事。其中的缘故她是知道的,因此只劝:“我知道你念及她死去的师傅,因此对她照顾有加,可你替她招来他人的记恨,他日鹤生未必不会因此受苦。”
  敬秋思忖了一番,心觉有理,翌日便唤来境如浅谈。
  当日饭时,萍生见境如并未给客堂那人送饭,便知得偿所愿,心中更是得意万分。
  境如见她小人得志,不忿地瞪道:“师姐难道不觉得如此行径过于低级了么?”
  萍生笑盈盈地讥诮道:“看来境如师妹是当人奴才当上瘾了,师姐为的你好,如今竟反过来怨恨起师姐我来。”
  萍生身旁的小道附和道:“境如师妹,你我才是同门的师姐妹,她只是借住在观内的客人,勿要不分轩轾。”
  “她既是客人,我难道不应该厚待她,难道师姐的待客之道便是刻薄客人?”
  萍生冷哼一声,“若只是借住几日的客人我自然不会刻薄。”
  这话虽未说尽,可境如却听得分明。
  这三年间,鹤生这个瘸子的身份让她享受了观内所有的特殊待遇,额外的炭火,额外的草药,额外的住宿,额外的日常用度,三餐需送,烧水煮茶有境如操持,就连换洗的衣物也不必自己辛苦。
  道观众小道的衣物大都自行负责,师傅师姑的衣服则分担给当月值日的小道,鹤生的腿脚不方便,便也一并分担了。境如想了一想,这才想起这个月是萍生师姐值日。难怪如此怨恨。
  境如笑道:“师姐若嫉妒,大可以也捐一笔香火钱,倒时境如如何不能伺候你了。”
  “你、”萍生狠狠咬着牙。萍生当初出家是因为家里难以为继,买了她,还有富余能留给她弟弟娶媳妇儿,辗转了一番才入了道门,因此对钱这东西,得不到反而更加厌恶起来。她起身道:“就凭那笔臭钱就想我们供养她一辈子?”
  “哪来的我们?”境如也不甘示弱地逼上前一步。
  一触即发之际,这时一声呼唤传来:“境如。”
  是文卿的声音。回头看去,她正娉娉婷婷地走来。
  境如瞪了眼萍生,“宋姑娘认识吧,师姐觉得她算不算是客人呢?”便屁颠屁颠地跑上前去。
  是啊,有些人的命就是那么好,就算没有境如,也有一个俗世女子冒着大雪上山找她。
  来到文卿的面前,境如笑问:“姐姐的伤可好些了?”
  “虽还有些疼,不过已经没有大碍了。”
  将食盒装了两份饭菜,二人一并出去。
  这食盒是文卿从道观的一位师傅那里讨来的,因为上回她对鹤生说:“你别生气,若担心我这伤,下回我改用食盒装盛饭菜就是了。”
  眼下又下雪了,这食盒真是换得恰如其分。
  文卿与境如慢慢地走着,方才走远一些,她低声问境如:“方才那人是谁?”
  “你都听到了?”
  文卿点头。
  境如不知如何说起,只是落落拓拓地耸肩,“不过一个嫉妒小师姐的跳梁小丑罢了,加上这个月她值日,因此才会如此面目可憎。”
  “值日?”
  境如与她解释了一番,文卿闻言默了良久,方才问道:“她可曾欺负过你?”
  “欺负!怎么可能没有欺负!”
  “都是如何欺负的?”
  “拉帮结派孤立我啊,奚落我啊,练功的时候为难我啊,污蔑我让我被师姑骂啊,还有还有,最过分的是在前些日子她们弄湿了我的被子,给我冻的,不过我可不是好欺负的,当夜我就跑去她那里跟她一块睡了,下一回她就不敢再弄湿我的被子了。”说到这里,她发现文卿眸色微异,心以为她是心疼自己了,便笑道:“嗐,这种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们见我全不在乎,也就没意思了。”
  文卿回过神来,笑了笑,“是这样啊。”
  “宋姐姐,你听听就罢,千万别往心里去,我们这里虽然是道观,人际琐事可一点不比俗世少,你慢慢就知道了。”
  “嗯……”
  文卿口中虽应了,心中却不能忘怀。
  她以前便知鹤生在道观的日子过得不顺心,可真要面对,却是另外一回事。
  她不由自主地臆想,年幼的鹤生是如何被欺凌、被孤立,又是如何怀着恨意度过那漫长的岁月。
  晚膳用得沉闷,文卿没什么胃口,瞧了瞧她,欲言又止。
  鹤生注意到她的视线,眉不抬眼不动地轻启朱唇,“你若挂念,大可以去找她,不必勉强自己跟我用餐。”
  平平淡淡一句话,从她口中吐出便自带一种刻薄。
  文卿一贯了解她的脾性,此时却因思绪烦乱,起身便说:“不好意思,我出去一趟。”便离席了。
  鹤生这才抬眼看向她,文卿的背影不一会儿就在她的视线里消失了。
  她将筷子一摔,艰难起身向静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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