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

  自李昀启程过去半月,千金卫和紫龙军小半数被拨去护送圣人南巡,京营军务减少,李文烨闲得发慌,无所事事地坐在营帐中,三五好友邀他喝酒也一一推辞,每日在营里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心中郁结。天尚未擦黑,他拎着马鞭起身,随从撩开帐帘,他只交待一句“准你一晚假,不必跟着”,说完翻身上马离去,转眼间没了踪影。
  行出军营大门,马上颠簸,李文烨想甩掉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近日李文诚代理朝政,再加上李昀不在京中,朝中关于立储的揣测肆无忌惮,大有拉帮结派之势,一些往日热络的大臣态度淡了许多,他对政治不敏感,总是要靠舅舅和母妃提醒才能有所行动,如今局势突变,打了他个措手不及,方知人情冷暖,只在一夜之间。
  李文烨的前二十年人生其实可以算得上顺风顺水。相比李文诚母家不在京中、势力薄弱,李文向生母早逝,他的童年有贤妃悉心照料,辅国大将军舅舅亲自教导骑射,又得李昀长子这一特殊名头加持,还没谁敢将他不放在眼里。
  他孤零零地在路上走着,京营的瞭望塔越来越远,被黄昏吞噬,涌上一股悲凉。
  身后传来渐行渐近的马蹄声,李文烨心下一紧,暗暗握住腰侧的剑柄,猛地回头,就见一道高大的身影骑在通体黑亮的大宛驹上,他认得那匹马,是来自亚费尔干纳盆地的汗血宝驹,疾速奔跑之后会流下鲜血般的汗水,大盛除了李昀,只一人有资格拥有这样的马,他松一口气,惊喜道:“舅舅!”
  大宛驹速度慢下来,辛云来“吁”一声勒住缰绳,停在李文烨身旁。
  辛云来身穿玄色祥云常服,两鬓微霜,能看出来有些年龄,却因常年行武身姿挺拔,双目炯炯有神,看到李文烨后一笑,硬朗的面孔变得柔和:“刚才我还疑心前面那人是不是你,身边怎么没带个小厮?”
  “带上他们也是烦人……”
  “是你最近情绪不好,他们怕惹急你所以束手束脚吧?”
  李文烨低头,“舅舅也听说了朝堂上的事。”
  辛云来轻哼,“圣人一走,他们就不安分。最近到裴府递拜帖的人络绎不绝,孙家背靠嫡子,从前多么风光,现在也是门可罗雀,且不说圣人如何裁决,他们这般难看的吃相,实在荒唐。”
  二人慢慢骑着马走在路上,从京营到城内的官道笔直,落日余晖拉出二人长长的影子,李文烨向来骄傲,是京都城骑射功夫拔尖儿的少年郎,知道辛家必定受到牵连,心底生出愧疚,说道:“辛氏遭遇冷落,是我不争气,让舅舅失望了。”
  辛云来毫不在意,爽朗笑道:“文烨,自从你母亲嫁入天家,辛氏受皇族荫蔽多年,才有今日,这一代只凌洲得圣人另眼相看,你表妹是女子,将来总要嫁人,辛家或早或晚都会有这一天,只剩下夕阳余热。”
  李文烨沉默半晌,道:“您之前从未跟我说过这些。”
  “我总觉得你还小,还是那个坐在我肩上、一路走马观花的小皇子。”辛云来侧首看向他,目光中有慈爱,语气感慨:“转眼间长这么大了,竟已经到了不得不面对这些龉龊肮脏的年纪,原以为圣人正当壮年,你还能安安心心地练几年兵……你可知,圣人是如何坐到这个位置的?”
  李文烨不解,摇摇头。
  “先帝共有八子,其中最开始参与东宫之争的有三子,分别是已逝齐王、当下圈禁在王府的东平王和守皇陵的废太子,圣人行五,尚年轻,属于废太子一派,并不出众。废太子是先帝嫡子,对其宠爱有加,近乎溺爱,使他骄纵蛮横,结党私营,数道奏折参上弹劾,触怒了先帝,遂废之。
  圣人彼时大胜盘踞在北境外寻衅滋事的突厥莫贺咄一支,闭门修养,躲过一劫,又因带伤为废太子求情,被先帝赞手足情深,深得圣心,从此夺嫡局面便多一位五皇子。”
  手足残杀,无论带多少政治传奇色彩,都改变不了它冷酷的事实,因此当今圣人是如何称帝,这期间杀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泯灭了多少人性,后人皆闭口不谈,不是名不正言不顺,而是人性昭然若揭,让人难免失望。
  “真不知圣人是十分好运,还是足智多谋,未卜先知。”
  李文烨听得怔神,缰绳松了松,问道:“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齐王贪污巨额黄金被查办,东平王被指蓄意谋害废太子,该圈禁的圈禁,该幽闭的幽闭,到先帝亲封圣人为太子,前后不过两年。”
  “圣人……父皇他……原来父皇是这样……”
  “圣人是淡薄感情的人,文烨你明白吗?他可以用兄弟搏君恩,也习惯与儿子论君臣。”
  李文烨懵了,落后一步,“舅舅,您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
  大宛驹停下,稀薄夜色似一团面纱,蒙在辛云来脸上,他的声音幽幽地传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不敢称尔父,却是看着你长大的,更不忍心你堕入泥潭。文烨,你只记着一点,圣人若想干成一件事,无所不用其极。因此不该争的别争,不该抢的别抢,置身事外,则前途光明,”辛云来拍了拍他的肩,看他泄了力气,说道,“回去吧,好好睡一觉。”
  李文烨失魂落魄地骑马离去,辛云来一直望着他的背影,直至他消失在官道尽头。
  跟在他们不远处的紫龙军副将见此,夹紧马腹走上前,眉头微皱:“将军您这样说,凭大殿下的性子,怕是会失望。”
  “失望,也总比丢了性命好。”辛云来怅然仰头,自嘲道,“姐姐心比天高,不愿放手,坏人便让我来做吧,只盼她别怪我。”
  被辛云来说成六亲不认、杀人不眨眼的李昀,此时正在给崔至臻切橙子。
  喝了小半夏加茯苓汤之后,崔至臻的晕船已经好了很多,至少不再垂头丧气,每天都跑到甲板上吹半个时辰的风,好不惬意,而且她发现每每闻见橙子的甜味,就胃口大开,疲惫全消,简直比汤药还立竿见影。
  也不一定要吃,只切开来闻一闻便好,那么多她吃不下,她挑出两瓣来润一润舌头,剩下的被李昀包圆了。
  “托你的福,常德喜每日都派人下船买橙子,想必沿岸码头都知船上住着一位酷爱甜橙的小娘子。”李昀边说边用拇指揩去挂在她唇角的橙汁。
  崔至臻凑上前闻他手上拿着的半个橙子,舒服地眯眯眼睛,笑道:“好香。”
  李昀搂着她,“明日到金陵,便离钱塘不远了,让船停靠一夜,我带你下去逛逛,好不好?”
  崔至臻眉开眼笑,挂在他身上,奉上一个橙味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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