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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说魃道 第472节

  为什么是因为她呢?
  那时候林宝珠还太小,具体的原因她完全不知晓,后来是从林大疯子时不时的疯言疯语中,她勉强拼凑出了一些零碎的信息。
  林大疯子原是官宦人家千金。自幼锦衣玉食,仆从环绕,过的是人上人的金贵日子。不料后来一夜间风云突变,也不知林家到底犯了什么事,突然满门好几百口人,男丁十岁以上全部问斩,十岁以下发配为奴,而女眷则都被发卖去了教坊司。
  算算时间,出事的时候,差不多就是林宝珠刚出生的那一年。
  所以林大疯子执拗地认为,是林宝珠的出生导致了这一切。
  导致林家倾塌,导致她失去一切,导致她在教坊司那种可怕之极的地方被折磨了整整两年。
  林宝珠不知道教坊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跟林大疯子在那里待过的两年她没有丝毫记忆,只听村里人闲时说起,那个地方出过很多有名的‘仙女’。但也有很多女人进去后不久人就没了。或者自尽,或者被糟蹋到没命。
  林大疯子自然没有变成‘仙女’。也没死,但疯了。
  疯疯癫癫的林大疯子后来在她奶娘的帮助下,趁着偶尔的清醒带着林宝珠逃出了教坊司。
  后来,为了逃避追查的人,奶娘不得不带着林大疯子和林宝珠逃到了西北苦寒之地。
  再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特大旱灾降临西北,奶娘病死了,侥幸未死的林大疯子和林宝珠来到了刘家村……
  对于这些过往,林宝珠其实一直是半信半疑的。
  她从没见过真正的官宦人家是什么模样,并且无论是教坊司还是西北,她也完全没有一点印象。
  而从小到大,她亦从没在林大疯子身上出过半分画本子里那种千金大小姐的样子。
  那个凶悍的,脸像鬼怪一样狰狞的女人,发起泼来什么人都敢骂,什么人都敢打,几次三番毫无预兆的闹腾曾几乎将整间茅屋给拆烂。
  这样一种疯癫,着实是无法跟千金小姐这样的词,所能联想到一块儿的。
  不过,早先林大疯子疯得还不那么厉害时,林宝珠确实曾几次看到她反复擦拭过一只红木匣子。
  那会儿她的脸看起来不是那么狰狞。
  甚至在晦暗的灯光下看起来有那么点好看。
  但更好看的是那只匣子。
  红木的首饰匣,匣子的成色和做工看起来都不是寻常人家所能买得起的,尤其上面雕刻出来的花样,用的是玳瑁和真金做的装饰。
  被烛光一照,几乎闪花了林宝珠的眼。
  这么漂亮且贵重的一只匣子,被林大疯子从西北一路小心翼翼护到这儿,即便最艰难的时候也不舍得当掉。直至后来林大疯子疯得彻底,才不见了匣子的踪迹,也不知究竟被她藏去了哪里。
  想到这儿时,听见里屋林大疯子的咳嗽和依旧喋喋不休的咒骂,林宝珠叹了口气,走到灶头边拾了两把干草去点火。
  前些天背回来那些柴如她所料,早已受了潮,此时引火分外艰难。
  费了半天劲才总算让炉灶里星星点点亮起一撮火焰,更多的是烟,一波一波直呛得林宝珠两眼赤红喉咙刺痛。匆匆避开时,扭头瞥见丢在草堆上那只前些天捡到的破铜镜,她不由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了会儿呆。
  本就被雨淋得狼狈,此时此刻看起来彻头彻尾是个疯癫模样。林宝珠叹气之余又一阵呛咳,换来里屋更大声的咒骂:“早叫你不要乱跑!还到处疯!淋出病来了哪儿来的钱治?!一个两个都要病死才好是吗?!也罢,本就不应该活着,你这天杀的克星命!林家上下几百口全被你一夜克死,你我哪来的脸再活下去!干脆一起死了才好!早该死了的!哈……哈!一起……啊!你别过来!别碰我!别过来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骂着骂着,林大疯子便又开始发起了疯。
  一声声的疯笑像刀子似的往林宝珠身上扎。
  林宝珠目光一动不动,只兀自挑拣着尚且干燥的柴,一点一点往熊熊燃烧起来的灶炉里填塞进去。
  炉上的水很快煮沸,她舀了几勺灌进汤婆子里。
  便正要提着汤婆子往里屋走,突然手里一顿,她猛回头朝身侧那扇被风吹得吱嘎作响的窗户看了过去。
  窗户是前阵子林宝珠刚修过的,乱七八糟敲了不少木条,虽杂乱无章,好歹让那扇原本破败不堪的窗不至于一拍就碎。
  不过上面刚糊的纸已在今天这场大风大雨里化得稀碎,露出的窗洞外一道黑影飞闪而过,在宝珠看去的一刹那,啪啪扇着翅膀停落在屋外那棵歪脖子树上。
  林宝珠下意识抓紧了手里的汤婆子。
  她认出落在树上的那道黑影,正是先前被雷声惊走的那只乌鸦。
  几次三番,再傻也能看得出来,这只老鸹是卯上了她。
  此时没跟先前那样挑衅般朝她叫,因为它嘴里叼着样东西。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叼来的半颗人头,雨水冲掉了头颅上的泥浆,露出白森森的骨,和半边连着毛发的腐肉。
  它将这头颅用爪子牢牢钉在树干上,迎着林宝珠目不转睛的视线,一口一口将眼珠从这头颅上啄了下来。
  随后突然抖开翅膀,在从天而落一道雷光中朝着林宝珠尖叫了一声:“呱!”
  张开的喙里眼珠滚落,带着长长一道血丝。
  林宝珠一激灵。
  遂一把提起汤婆子就想往那只乌鸦身上扔过去,但手刚一碰到窗板,她瞬间在窗外飞扑而入的刺骨雨水中冷静了下来。
  并以最快速度钻进了窗下的草垛里,七手八脚将那些潮湿的稻草往自己身上堆。
  须臾,猛地静止下来,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紧贴在墙上。
  与此同时就听窗户外传来一阵竹枝晃荡的声响。
  吱嘎……吱嘎……
  似有什么东西被竹枝抬着晃荡过来,由远至近,直到窗户边停下。
  然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瓢泼雨声似乎覆盖了一切,包括那只嚣张乌鸦的鼓噪,但林宝珠依旧屏着呼吸一动不动。
  离她不远的地上斜靠着她刚才照过的那面镜子。
  磨损得厉害的镜面模模糊糊倒映着她头顶上方的窗户架子。
  窗架子外,被风吹得咔咔响的木板上,静静贴着一张纸一样白的脸。
  第497章 林家小疯子 四
  四.
  黄大毛醒来后一直没下过床。
  可能在水里受了凉,他一直断断续续发着烧,整天迷迷糊糊的,但这并没有过于影响到大毛爹娘失而复得的好心情。大毛醒来的第三天,两人就忙忙碌碌张罗着摆起流水席,请了一村的老小过来庆祝。
  席过一半,有人看到了林家小疯子,拖着一瘸一拐的腿在黄家大门口朝里张望。
  三天没见,林小疯子似乎更瘦了,干柴似的身子在风里摇摇晃晃,两只原本晶亮的黑眼珠深陷进了眼眶里,一身被细雨浸潮的衣裳隐隐泛着酸臭。
  见状有人想要将她撵走,但被大毛娘拦住了,热情地招呼她进去坐,毕竟那天若没有她突然到家里那么一阵闹腾,大毛只怕就被当作尸体给掩埋了。
  林小疯子很自觉,知道不受人待见,进屋后就找了个避开人群的角落安静坐下,顾自啃着大毛娘给她的糖饼,一边同先前站在门口时一样,对着屋里东张西望。
  众人见惯不怪,倒也不再像以往那样喝斥她,只有几个喝多了的时不时晃到她身边,玩闹地抢走她面前的碗,看她为了碗里的食物把手举得高高,然后嬉笑着问她:“小疯子,那天哇里哇啦的在赶谁走呢,又是鬼吗?”
  ‘鬼’字强调得特别响亮,引来四周一阵哄笑。
  林宝珠不以为意,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抢回碗后继续认认真真吃。
  村里的席面虽是简单,但有鱼有肉,米饭甚至是鸡油熬的,她一口也是不舍得放过,哪顾得上其它。
  这样的应对很快让那些人对她没了兴趣,便转身将话头引倒了黄大毛的‘死而复生’上,而聊着聊着,又渐渐说起了三天前的那场突然而至的大暴雨。
  “怕是有二十多年没见过那么大的雨了吧?”
  “是啊,今天河里的水位都还没退回去。”
  “幸好也就下了一天一夜,要是继续再那样下,今年的收成可就没指望了。”
  “听说云县都连着下了四五天了。”
  “云县?那么大的雨下了四五天?”
  “是啊,昨儿听去那儿刚回的李老三说的,他说地势低的地方都快成湖了,要不是走得快,他差点被堵在半路回不来。”
  “那俞澜江的堤坝还扛得住么?”
  “不晓得,就前些天村口那条河泛滥的样子,俞澜江只怕悬。”
  “那不得发大水啊……”
  “啥?那还了得?西北旱灾还没消停,云县可别跟着闹腾,不然咱这儿准得遭殃。”
  “嗐,每年惯常的雨季而已,云县那儿年年积水年年说,到现在有啥事呢?瞎琢磨些什么,没事自己吓自己……”
  正醉眼朦胧说得起劲,忽见先前离席的林小疯子不知道从那里钻了出来,依旧回到原位坐下,拍干净衣服上沾的灰尘,随后看了看周围那些人道:“那天我确实赶鬼来着。”
  突兀一句话,从小姑娘清脆的嗓子里蹦出,登时让闹哄哄的堂屋里蓦地一静。
  随即一粒花生米弹到了林宝珠头上:“小疯子,干脆以后叫你小神婆好了。”
  这句话再度引来一阵哄笑。
  林宝珠摸了摸脑门,把弹落到桌上的那颗花生米塞进嘴里:“就是有鬼,坐在黄大毛脖子上掐着他不放,还凶我,费了我老大劲才把它们打跑。”
  “哟,果然是神婆。”
  林宝珠嘻嘻一笑:“王叔你莫笑我,你边上就有个鬼在笑你呢。”
  被称作王叔的男人闻言脸色一僵,下意识朝身旁那张空凳子瞥了一眼,随即听见林宝珠噗嗤一声笑。继而瘪了瘪嘴,她故作出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王铁蛋我的儿啊,今年你烧的什么东西给娘啊,茅坑纸你当纸钱烧啊……”
  “小疯子你说个啥!!”
  王铁蛋是村里出了名的铁公鸡,平时抠门得恨不能一个铜板掰成三份花,七月半偷偷把茅坑草纸当纸钱烧也确是事实。只是没想到这会儿会被一个小疯子当众说出,脸皮再厚也架不住,当即脱下鞋子就要往林宝珠头上扔,小姑娘早有准备,提着先前大毛娘给她包的一些剩菜一溜烟就跑出了堂屋。
  到了门口不忘转身朝他再次做了个鬼脸:“我的儿,下回记得给娘烧真的纸钱啊,不然老娘给你找个纸媳妇啊……”
  话音未落,人已一瘸一拐跑得不见踪影,只留堂屋里面红耳赤的王铁蛋和一阵阵憋不住的哈哈大笑。
  笑声在林宝珠身后回荡,她出了门后的面色却并不好看。
  收敛了人群里做出的赖皮模样,她微皱了皱眉,在远离黄家大门的地方回头看了一眼。
  依稀能看到一些青灰色影子从那栋屋子的瓦片上一闪而过,有几道沿着高高低低的矮墙跟了她一阵,在她回头一霎就消失在了薄雾似的雨丝里。
  林宝珠可不认为这是它们怕她的表现。
  之前她在黄大毛的房里就见到了这些东西。阴雨连绵,它们就如同从潮湿墙缝里生出来的霉斑,蛰伏在那个房间的每个角落,这令她一进门时只觉浑身刺骨地凉,甚至连呼吸都是痛的。显然,黄大毛醒来后高烧不断跟它们不无关联,可是她没办法撵走它们,这些东西跟她以前见过的不一样,有着一种明晃晃令人心惊的危险,好比三天前那个在窗户外盯了她许久的‘女人’……
  想起那张纸白的脸,林宝珠不由闭了闭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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