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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咏琴梦【二】

  咏儿虽然自小就长相清丽,但那时外貌上并看不出混血西域的痕跡,直到人渐娉婷,那股子黄沙狂野的气息才慢慢透了出来,但因咏儿她爹来自南方,江南水灵浸润了西域飞沙,令咏儿的相貌得天独厚地融和了双方之长,既端丽又鲜明,似艳冷却柔婉。村里头孩子称呼她,都擅自在名字前面加了漂亮二字,久了在村中,漂亮倒像成了她的姓一般。
  人美,性情又好,自然成了眾所追求的目标。尚未及筓,两村一镇前来说媒的就不曾间断,咏儿父亲顾念女儿意愿,都一一挡了回去。有时夫妻见到条件不错的人家,心中觉得可行,却老败在女儿这一关,她总是淡笑:「我不嫁人,要一辈子陪着爹和娘。」休看她性情温和,执拗起来却柔靭难摧。夫妻俩心中虽然安慰,仍忘不了女大当嫁这句话。
  这一日,咏儿练完琴,和蛇琴并肩漫步回村──自他现形至今六年来,她已不在家中练琴,因为每当她一触到琴身,蛇琴便会迫不及待地现形,笑吟吟地蹭在她身边等她拉奏。当她一动琴弦,汩汩琴音便似从他喉间溢涌而出,宛如他的低哼浅吟,他的动情歌唱。
  但他出现的时机有时并不妥洽,她告诫他许多次,必得在她唤他时才能现身,若有他人在场,即便是她双亲,也必不可出来。
  蛇琴虽然口中答应,却仍有几次不守约定贸然出现,所幸当时在场中人不是正巧背对,便是心不在焉,因此并未被瞧见过,但也将咏儿吓得够狠了。私下她微言轻责,蛇琴歉然道:「我急着见你,一时没顾虑到这许多……」
  「若被其他人瞧见你凭空出现,不知要惹出怎样的风波呢,万一人们觉得你是妖魔鬼怪,要将你毁去,那可怎么是好?咱们不能不慎呀。」
  蛇琴温驯听训,金眸黯淡,垂着头低声道:「咏儿别生气,是我错了。」
  咏儿心中一软,叹了口气,抬起他的脸温柔地看着他:「我哪里会生你的气,我不愿其他人见到你,另一个原因也是因为……因为……」俏脸染上薄红,咬唇轻道:「因为我想独佔你,我怕别人觉得你好,要来跟我抢。」
  蛇琴望进她柔得出水的双眸,想了想道:「咏儿的意思是,我很重要?」
  咏儿眉目含笑,轻轻頷首。蛇琴金瞳瞬间绽亮,喜不自禁:「咏儿别担心,我以后会小心,你要我出来时我再出来,或是没人时我才出来。」
  他相貌俊美,因着蛇皮之故而略带邪气,笑起来却傻乎乎地毫无城府,总令咏儿感觉若不倾尽她全部的温柔相待,便是辜负这个令她疼惜入心的男子。
  这会儿两人走在一起,咏儿身材修长,能及蛇琴下頷,再也不是孩童时候与他站在一起像兄妹的身型了。她偷眼覷他,他感应似地回眸,朝她脉脉一笑──实则蛇琴伴着她的时候,很少将视线自她身上离开。他是贪着她的爱怜、恋着她的气息而成的。
  「前几日,我听见一句诗经上的句子,觉得很美。」咏儿轻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懂什么意思吗?」
  蛇琴摇头,咏儿道:「就是我曾牵着你的手同你说过,不论生死离合,都要与你共白头之意。」
  「哦。」
  两人静默,咏儿等着他会有何动作,过了好一会儿发现他似乎未放心上,她一阵灰心,愀然不乐,一转念又打起精神,主动将手勾上他的掌,看他有何反应。
  蛇琴朝两人握合的手盯着,想着,开口:「咏儿喜欢这样吗?」
  「你……不喜欢吗?」
  蛇琴绽出一笑:「咏儿喜欢,咱们就这么着。」说着紧紧握住。
  咏儿心头甜得像浸了蜜,脸上笑容是阳光也不如的璀灿、春花也不及的娇媚。他还是不懂她话中之意,但无妨,物灵单纯无邪,难懂人类的拐弯抹角,看来她若想让他明白什么,顾念矜持行不通,还是直截了当的好。
  「蛇琴……」
  「嗯?」
  咏儿声音掩不住笑意:「你握得太用力了。」
  蛇琴啊一声赶紧松手,忙不迭道歉;咏儿笑声如银铃清亮,錚然远送。两人重又牵上彼此的手,徐徐而行,将回村的路踱出了宛如两倍远的距离。
  堪入村,尚未行到村民活动之所,转角处走来了一人,却是见过几次面的王媒婆。咏儿赶紧要蛇琴消形,王媒婆见到她喜出望外,快步朝她走来。
  「我刚上你家去,谁知你不在,这会儿却碰上了!」王媒婆喜孜孜地打探:「你爹说你练琴去了,我看,莫不是有哪个小伙子陪着去了吧,啊?」
  咏儿客套一笑:「我练起琴来对外界不闻不问,谁愿意受我这样的冷落呀,还是一个人自在,又不用顾虑他人听着倦困,爱练多久就练多久。」
  「姑娘家脸皮薄,怕人家知道,我理会得!刚才我好像见到你身边跟着一个大好青年,你就别瞒我啦!」
  咏儿兀自镇静,道:「王媒婆别是看走了眼,将树影当成了人,自己想什么而看见什么。」
  王媒婆只是一个瞥眼,并没有瞧得真切,故意藉此套话,但看这样子真是自己错瞧,便不好意思道:「哎唷真是,看看我,年纪大了眼也跟着花了!」又涎着脸笑:「不过咏儿也到了婚嫁年纪,又生得这么标致,没搭个俊俏小伙就可惜了。你心里要是有看得上眼的,只管告诉我,不说我王媒婆在咱二村一镇名头响亮,单就你这条件,说句不夸的,村镇里未婚娶的小伙子排了长龙等你挑呢,绝对没有谈不成的事!」
  咏儿低眉淡笑,知道她又上家里说亲,看样子没谈成,所以找她探口风。她心中有些烦闷,当下也不想多谈,向王媒婆告辞了返家。
  当晚,咏儿在灯下保养胡琴,蛇琴就坐在榻旁,两手规矩地摆在膝上,闭着眼感受咏儿抚拭琴身、在蛇皮抹上护油,她一双柔荑带来的温柔呵护透过本体传至灵身,令他十分受用,不自禁发出满足的低吟。
  咏儿听见了,手下不禁一停,脸上火烧似地烘热起来,昏黄灯火下看不出晕生双颊,翦眸却荡漾生润,水灵灵的,波光瀲灩。她将琴收好,回头见蛇琴已十分乖趣地躺上床榻内侧,微笑看着她,金眸在暗火下显得深着内敛,跳动着一股勾心动魄的魅惑。
  咏儿吹灭灯火,上了床榻,解下床幔,褪去外衣,甫躺下,蛇琴就靠了上来,像张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牢密地缠裹住她。
  数不清是几千几百个夜了,自从咏儿得到自己的一间独房后,他们总是如此相拥而眠。当她还不解人事时,只是单纯地喜欢这种互相依偎的亲密之感,待得情竇初开,她的身她的心,对他已是全然的爱恋与接受,容不下其他人。
  她对他,如同他对她一样,眼中只有彼此。
  「蛇琴……」
  「嗯?」
  「爹跟娘已经在为我物色人家了。」
  蛇琴听不明白:「他们要把你送走?」
  咏儿轻笑:「是要为我找丈夫,把我嫁出去,傻子。」
  蛇琴眼睛在黑暗中眨了眨,「嫁是什么意思?」
  「嫁,就是……从自己的家搬到别人家去过日子。」
  「哦!」蛇琴微微松手,低头看咏儿:「你去了别人家,会把我也带过去吗?」
  咏儿纤指在他胸前轻画,不看他眼睛,故作沉吟:「嗯──或许会,或许不会。」
  蛇琴一听急了:「那不行,我是跟定你了,跟定你一辈子,你去哪儿都不能拋下我!」
  咏儿抬头注视他,他急切的模样让她心花怒放,她抚上他的颊,试探地问:「如果我带你过去,但我嫁给了别人,你愿意吗?」
  蛇琴毫不犹豫点头:「只要能跟咏儿在一起,什么都没关係。」
  像是兜头浇下了一盆刺骨冷水,咏儿敛起笑容,正色道:「我嫁给别人,你不在意吗?」
  蛇琴摇头,不明白她为何这样问,不明白她嫁人和他们俩在一起有何关係。
  咏儿咬了咬唇,着恼地翻过身背对他,顺势离开他怀里。蛇琴感觉到她的不悦,却不知为何不悦,伸手去扳她肩,慌道:「咏儿,我惹你不开心了?」
  咏儿沉默不语。他非是人类,不懂人类情感,她不能以人类的想法苛求他。她试图平復心情,淡声道:「睡吧。」
  「你为什么生气,告诉我。」
  「我没有生气。」
  「那你转过身来,不要背对我。」
  他像个孩子般执拗,咏儿叹了口气,转过身,诧见他一脸不安。
  「咏儿,人类很多事我不懂,但我不懂的你可以教我,我惹你生气你就训我、告诉我,可是别像方才那样冷淡,不要不看我,不要将我撇在一旁……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会让你开心的事我都愿意去做……你、你别不要我──」
  咏儿不知他竟这么敏感,是物灵心性如此,还是他特别脆弱?她心头一揪,按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柔声道:「对不起,适才是我不好,我自己太鑽牛角尖,不能怪你。」
  蛇琴忙道:「咏儿很好,一直都很好,你是最好的!」
  咏儿噗哧一笑,在他额上轻轻一弹,道:「你只得我一人,哪里知道什么最好,外头比我好的多得是呢。」
  蛇琴认真摇头:「再有更好的我也不要,我只要咏儿一个。」
  咏儿柔情蜜意地睇着他,揶揄道:「物灵不都单纯得很,怎地你如此油嘴滑舌?」
  「油嘴滑舌?」蛇琴听不出她在说笑,道:「我没吃东西,嘴不油。」
  咏儿被他逗笑了,脱口道:「嘴油不油,亲了才──」瞬即住口,感觉脸上热度传至耳根子去,抿唇一笑,伸手去抚他的发。
  蛇琴见她笑若花开,心里也跟着开心,再度黏上她,满足地闭上双眼。
  意识朦胧间,恍惚听见咏儿在他耳边低语:「外头再多好儿郎,我也只要你这个傻蛇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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