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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为田舍郎 第449节

  冯羽愈发好奇,忍不住探头朝厢房的门缝地望去。
  门未打开,却听里面传来一句含含糊糊的呓语,语声不高,却带着几许昂扬激荡之气,令人胸怀瞬间豁达。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哈哈,好酒!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何人在外面鬼鬼祟祟,快与我拿酒来!”
  冯羽被最后一句暴喝吓得浑身一颤,情不自禁地倒退了几步,脸色瞬间变白了。
  史思明却以为他被吓到了,不由哈哈大笑,道:“贤弟怕什么,左右是个写诗的人,堂堂左相竟吓得脸都白了,哈哈!”
  冯羽努力挤出一丝微笑,道:“不知里面这位……是何人?”
  史思明笑道:“李白,太白居士,贤弟听说过否?”
  冯羽露出恍然之色,道:“原来是太白居士,这位可是大大有名了,据说还是我的蜀中同乡呢,他作过的诗连蜀中稚龄小儿都会随口吟诵几句……没想到他竟来了晋阳。”
  史思明点头道:“当年李白在宫里任翰林待诏,安禄山进京朝贺时我亦见过他一次,呵呵,留在宫中为官却也放荡不羁,连天子和贵妃都不放在眼里,长安市井中人却颇喜此人,许多文人士子拜为天人,在民间拥有非常高的文才声望。”
  冯羽顿时明白史思明为何对一个诗人如此看重,特意将他领回府上招待。
  然而冯羽的心头却十分沉重,有一种末日即临的绝望。
  李白,去过石桥村,而冯羽也是石桥村人,当年李白被顾青款待,在村里待过一段日子,冯羽那时也是个顽皮的少年,与这位整日醉醺醺的酒鬼混了个脸熟,而且时常恶作剧作弄他。
  时隔数年,冯羽仍对李白印象深刻,而李白……除非此刻厢房的房梁突然断裂,恰好砸在这醉鬼的头上,将他瞬间砸失忆,否则他大概率也认得冯羽的。
  没人知道李白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晋阳城,也没人知道安禄山叛乱后,李白究竟去了哪里,他行踪诡秘,来去如风,太平年月他出现在蜀中石桥村的巍峨高山中,动乱时节他却赫然出现在被叛军占据的城池里。
  谜一样的男人。
  冯羽的心情却很沉重,两人只要一碰面,冯羽的底子可就全漏了,所谓益州商贾世家,所谓少年纨绔横行益州等等,所有的人设瞬间崩塌,只消一句“石桥村”,史思明就马上会联想到顾青的出生地,一个与顾青同村长大的人,若说他不是奸细,鬼才信。
  冯羽此刻心跳得厉害,他已察觉身陷绝境,下一刻,或许便是他告别这个世界之时。
  生死顷刻间,冯羽忽然想起,自己的人生还有好多好多遗憾……
  亲人,朋友,爱人,都来不及道别。
  惨然一笑,冯羽此刻甚至连感慨的时间都没有,史思明已推开了厢房的门,故作豪迈地大笑道:“太白居士,久仰了。”
  冯羽默默叹了口气,努力挺直了胸膛,表情漠然地跟在史思明身后走了进去。
  厢房里,李白赤着双足,头发披散像个疯子,一袭月白色的长衫上面沾满了酒渍油渍,脏得不知多久没洗了,他颌下的胡须已有几许发白,额头的发际线也悄悄上移,比起上次在石桥村见到他,如今的李白更显苍老了。
  大醉的李白闭着眼斜躺在床榻上,嘴里含含糊糊不知在吟诵着什么,不时从喉咙深处冒出一个酒嗝儿,屋子里的酒味儿很浓郁,走进去的人只是闻闻味道都有几分醉意。
  史思明进门后便朝李白行了个叉手礼,大笑道:“久慕太白居士之名,今日相见,幸何如之,在下史思明,有礼了。”
  李白仍闭着眼,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似的毫无反应。
  史思明没有丝毫不快,他很清楚面前这位爷可是连天子和贵妃都懒得搭理的人,盛世诗人多如过江之鲫,李白的诗独树一帜,可称盛唐之首,然而李白的性格却比他的诗更出名,轻王侯,篾权贵,基本操作而已。
  热脸贴了冷屁股,史思明丝毫不觉尴尬,反而笑得愈发灿烂。
  “太白居士,太白居士?可欲饮酒乎?在下着人送酒来如何?”史思明探过身轻声问道。
  说到酒,李白顿时睁开了眼,没办法,诗仙大人就是这么没出息,世上唯独只有酒能让他动容。
  “酒来!”李白潇洒地一招手,仿若剑仙在召唤他的逍遥仙剑。
  酒很快就来了,不是飞来的,是府里下人送来的。
  李白揭开酒坛封口,端起酒坛就往嘴里灌,眨眼间干了半坛酒,嘴喝了一半,衣裳喝了一半。
  搁下酒坛,李白满足地叹了口气,终于回了魂,这时他才抬眼第一次正式打量史思明和冯羽。
  冯羽紧张地吞了口口水,木然站在史思明身后没动弹。
  谁知李白根本不认识他似的,目光在他身上没做丝毫停留,一晃而过,最后注视着史思明。
  “你是何人?”李白眯着醉眼,顺便打了个酒嗝儿。
  史思明含笑道:“在下刚才说过,大燕国镇军大将军,史思明。”
  李白反应迟钝地沉默片刻,又道:“此地是何地?”
  史思明仍笑吟吟地道:“此地是大燕的国都,晋阳。”
  李白蹙眉陷入了沉思,想了很久,最后痛苦地双手薅头发,哀叹道:“呜呼!我为何在此地?我如何渡的黄河?我难道不应该在洛阳吗?”
  史思明忍住大笑的冲动,情知这酒腻子整日醉醺醺的,可能跑错了地方,稀里糊涂来了晋阳。
  “太白居士,既来之,则安之。人生匆忙,只要有酒,何处不是归乡。君以为然否?”
  李白点了点头,道:“倒是有几分道理,不过我还是要去洛阳,友人在洛阳相候,我不可失约。这位史,嗯,史……贤弟,告辞。”
  李白说走就走,起身光着脚踉踉跄跄便往屋外走去。
  冯羽进门后一言不发,非常低调地站在史思明身后,尽量用史思明宽阔的肩膀挡住自己的脸。
  见李白要离开,冯羽没来得及松口气,李白恰好走过他的身边,不经意一瞥,李白惊愕地道:“你,你你……”
  冯羽心头一沉,抿唇没出声。
  史思明目光一闪,含笑道:“太白居士莫非认得我这位冯贤弟?”
  李白却忽然露出冷笑,道:“无名之辈,也配我李太白认识?”
  转身看着史思明,又看了看冯羽,李白慢吞吞地道:“我突然发觉自己进了狼窝,这位史贤弟,还有这位冯……嗯,冯贤弟,尔等面目不善,眼神带煞……”
  一边说,李白一边努力回想什么,忽然一拍大腿,道:“是了!尔等是叛军,是安禄山的麾下,晋阳城也在叛军手中,对不对?”
  换了旁人当着史思明的面如此说话,史思明早就拔出他的四十米大刀把他剁得稀碎了。
  然而,眼前这位是李白。
  李白无官无职,孑然一身,可他在文人仕林之中却享有非常高的声望,史思明是打算向朝廷归降的人,若此时杀了李白,日后不大不小也是一桩麻烦,文人得罪不起,诗人也得罪不起,尤其是李白这样的诗人。
  史思明在李白面前明显涵养很好,含笑道:“太白居士明鉴,我等起兵并非叛乱,而是奉天子密诏讨贼,贼子便是杨国忠。如今奸臣杨国忠已授首,天子已退位太上皇,讨贼的目的达到了,我们已决定归降大唐,从此永不再叛……”
  话没说完,李白已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我只是云游四方一散人,你与我说这些作甚?你面目狰狞,我不喜与你多说话……”
  眼睛朝冯羽一瞥,李白指着他对史思明道:“他长得比你迎人多了,我喜欢与他说话,小后生,你是何人?”
  冯羽见李白完全不认识自己,不由大松口气,心中冒出一股从鬼门关收回了腿的庆幸,闻言急忙笑道:“晚生冯羽,剑南道人士,忝为大燕左相,拜见太白居士。”
  李白两眼一亮,道:“你也是从蜀中来的?哈哈,同乡,同乡,当浮一大白,走走,饮酒去,他乡遇同乡,今日注定又是一场大醉,哈哈,人生不亦快哉!”
  说完李白勾住冯羽的肩,不由分说便拖着他往外走。
  冯羽急了,一边挣扎一边道:“太白居士且慢,此处是大将军府邸,府里有上好的美酒,太白居士何故舍近而求远?”
  李白不悦道:“我不是说过吗?不喜与这人说话,他太丑了,看着他的模样我喝不下酒……”
  冯羽愕然,这位诗才绝世的酒鬼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呀。
  奇怪的是,史思明居然也不生气,仍然笑吟吟地看着李白。
  有了大唐天子和贵妃作为参照物,史思明早就做好了心理建设,人家对天子和贵妃都没好脸色,自己一个叛将怎么可能指望人家看自己顺眼?很正常,这才是桀骜不驯的太白居士本色。
  冯羽又挣扎了几下,求助地望向史思明。
  史思明却哈哈笑道:“既然太白居士与冯贤弟投缘,史某便不勉强,冯贤弟代我好生款待太白居士,只要居士留在晋阳城,美酒和美人儿都管够。”
  说着史思明朝冯羽挤挤眼。
  冯羽会意,他知道史思明想留下李白,至于留下李白做什么,冯羽还没弄明白。
  于是冯羽也放下了担忧,大方地与李白离开了大将军府。
  晋阳算是叛军伪朝廷的临时国都,叛军占据晋阳后,对城池和百姓倒是没怎么破坏,毕竟兔子也不吃窝边草。所以晋阳街头尽管被叛军所占,街上倒也算是繁华,人来人往车流不息。
  冯羽搀扶着踉踉跄跄的李白,出了大将军府后往东走,冯羽打算将他安置在客栈里。
  走到一处小巷口时,李白身形忽然一闪,闪进了巷子里,顺手将冯羽也拽了进来。
  随即冯羽惊愕地发现自己被壁咚了。
  李白一手撑着巷子斑驳的夯土墙壁,凑近了脸打量他,眼里带着几分笑意。
  “冯羽小后生,分别数年,别无恙乎?当年在石桥村时,你偷偷朝我的酒坛里撒了泡尿,今日我终于可报此大仇了。”
  第六百一十三章 根源问题
  李白的性格和他的诗一样狂放不羁,但他绝非淡泊名利,事实上他很想当官,很想在官场上有所作为。
  在他一生所作的诗句里,大多是非常潇洒写意,奔放雄奇,里面也常透露出潇洒孤傲的人生态度,从他的诗里很难看出他对官场有着深深的执念,世人总以为他是天生不喜束缚,不喜摧眉折腰,喜爱自由浪漫,喜爱大好河山。
  然而,事实是,他的潇洒,他的自由浪漫,他出宫后游历大好河山,做人做得如此洒脱惬意,归结起来只有一个原因,“没有办法”。
  唯一的当官经历,活在宫闱中别提什么志向抱负,连个人都不像,李隆基只是把他当成了豢养的宠物。
  李白不得不潇洒地离开了官场,不得不做一个云游四海狂放不羁的诗人,可是当官仍是他最梦寐以求的志向,是他的心魔和执念。
  叛军未平,李白竟出现在被叛军占据的晋阳城,行踪透出一股怪异味道。
  冯羽目瞪口呆看着他,半晌没说话。
  良久,冯羽忍不住道:“你到底认不认识我?”
  李白仍保持着壁咚的状态,哈哈一笑,嘴里的酒味喷得冯羽想吐。
  “小后生,敢在我酒坛里撒尿的混账,你化成灰我都忘不了。”
  冯羽惊讶地道:“刚才在史思明面前……”
  李白冷笑:“你很希望我在史思明面前与你相认吗?你和顾青都是石桥村出来的,仅这一句话,你便死无葬身之地。”
  冯羽明白了,感激地道:“多谢太白居士救命之恩,晚辈感激不尽。”
  李白摇摇头,上下打量着冯羽,捋须微笑道:“当年在石桥村时,倒是看不出小后生也是个人物,潜伏敌后,忍辱负重,居然还做到了叛军的左相,不错不错。”
  冯羽眨眨眼,笑道:“太白居士何以知道晚生是潜伏敌后?说不定晚生早已投了叛军呢。”
  李白呵呵笑道:“刚才在史思明面前你紧张慌乱,整张脸藏在史思明身后,生怕我认出你,这副心虚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投身于叛军的人,我活了大半辈子,若连这点眼力都没有,算是白活了。”
  冯羽朝李白长揖一礼,道:“太白居士慧眼如炬,晚生受教。今日若非太白居士机敏聪慧,晚生此刻恐怕已被拿入大狱严刑拷问了。”
  李白盯着他的眼睛,道:“你是奉顾青之命潜伏敌后的么?”
  “是,早在安禄山起兵之前,顾阿兄已察觉到安禄山有谋反迹象,命晚生以益州商贾纨绔子弟的身份打入叛军内部,与史思明,安庆绪结交,伺机而为。”
  李白目光闪动,道:“听说安禄山死于刺杀,此事怕是与你脱不了干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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