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是了,卓家快要倒了,他可以堂堂正正底气十足地做一个拥有无上权力的帝王了。
  “朕说了今日谁也不见,你在殿外吵吵嚷嚷,是将朕的口谕
  当做耳旁风吗?”
  李崇演出来便是不留情面的指责。
  兰如玉微低下头,碎步行至他身后去,收敛了所有情绪。
  卓闵君看着眼前这个人,眼前逐渐模糊,她心里憋着好多好多话要说,可是现在,她竟然不知道该说一句什么。
  “陛下,卓家不会造反。”
  她闭上眼,屈身跪了下去,两手交叠贴至额头,向下重重一拜,铃叮作响的金饰落到地面,那是一副低到尘埃里的姿态。
  “陛下,卓家不会造反!”她又重复了一遍。
  不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不说“你为什么忘了当初承诺过我的话”,只在复述一件事实。
  她是卓家的女儿,她要为家族辩白,不是为她自己辩白。
  “朕也希望如此,所以才让大理寺去查。”
  “单凭惠妃哥哥一人之言,就将卓家满门关进大牢,几乎坐实了卓家造反的事实,如今真相尚未明朗,我们卓家人却要枉受冤屈,凭白背上这等天诛地灭的罪名,当年父亲平定内乱,还陛下一个海清河晏的大盛天下,卓家几代人命丧西北,热血洒满北境草原,到头来,陛下竟连这点信任也吝啬不予,传出去,岂不是叫那些忠心义胆之士寒心,叫天下人耻笑!”
  “闭嘴!”李崇演怒吼一声,眼中已满是怒火。
  他指着卓闵君低伏的头颅,因生气而扭曲的嘴脸让人生厌。
  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你们卓家人是什么金贵的人?朕要肃清政治扫平内乱,连怀疑都不能怀疑吗?”
  “汝阳王府功再高,业再大,能高过皇威,大过朕的皇权吗!”
  卓闵君身形一震,犹如遭受晴天霹雳一般,她慢慢抬头向上看去,竟觉得那张脸如此陌生。
  又或者,她其实很熟悉。
  “兰子衍说的话,是陛下想听到的话,做的事,是陛下想看到的事,对吗?”
  卓闵君惨然一笑:“卓家权势滔天,功高震主,心生异念,密谋造反,被聪明的皇帝事先察觉将之扼杀在摇篮里阻挡一场动乱——这样的故事发展,才是最好的,对吗?”
  “你在说什么?”李崇演退后一步,慌乱地指着她,好像怕她还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一般,马上对旁边的人大吼,“快
  !将皇后送回凤翔宫!”
  接着便有人过来架住卓闵君双臂,连容卿也没有逃掉,李崇演面色难看,其间还夹杂着一丝名为心虚的神情:“卓家罪名未定之前,你和容卿还是不要出凤翔宫了,朕看在三十年夫妻情谊上,未曾将你也拿进大牢,已是仁至义尽,你最好不要得寸进尺。”
  “三十年……”卓闵君被人狠狠抓着手臂,动也不能动,她双眼空洞,轻声呢喃着,然后抬眼去看李崇演,“那陛下又是从哪一年开始,就想着今日呢?”
  李崇演面色一冷,无情地挥了挥手:“带走!”
  然后转身入了内殿,再也不回头。
  三十年……
  三十年情谊啊,今日尽毁,不过旦夕之间。
  第5章 、皇后第五课。(捉虫)
  阳春三月,正是一年好光景。
  嫩芽破开重重封印,枝头新绿萌生朝气,莺飞草长,虫鸟和鸣,苑中清池波光粼粼,连最后一丝寒气也消融了。
  却唯有凤翔宫笼罩在一片阴寒之下。
  卓家终于定罪了。
  鼎盛百年之族,煊赫一时的汝阳王府,倾塌败落,不过一月时间。
  这一月里,大理寺彻查王府搜集一应证据,所有和王府有关的人皆被请入衙门问审,问审期间便有许多人死在狱中,奉命主掌此案的中书令徐亥一接手便使出雷霆手段,刑讯逼供无所不用其极。汝阳王府被翻了个底朝天,群臣坐山观虎,保持缄默,偶有质疑徐亥有强按“莫须有”罪名之心的言官,却比卓家人还先见了阎王,血洒大殿。
  众人一看便知,这并不是徐亥的意思,而是陛下的意思。
  此后,再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反对。
  沉默的永远是大多数。
  朝堂中人势力纵横交错,各个都爱揣测圣心,这些年卓家势大,虽满门功绩在身,清誉远扬,但就因为卓家之人太过正直,正所谓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在旁鞭策陛下励精图治的卓家人难免与陛下有摩擦,久而久之便成龃龉隔阂。卓永璋身死,陛下不想再有人辖制自己了,如今便是狡兔死走狗烹之际,天家的意思,做再多阻拦也无济于事,何况自己万一还会丧命呢?
  卓家立于京中百十年,树敌无数,有多少人在等着看卓家的笑话,即便是不相干的人,望着那绵延百年的无上荣光时,也会卑劣地想要看一看,看看这盛宠的消亡,看看这大族的落魄景象。
  更何况,重权在握的卓启明想要拥兵造反并不是什么异想天开之事。卓启明袭承汝阳王位,曾任岐州刺史的他三年前回京后便被赐军巡都尉,掌握所有军畿要务,整个京城的安防都在他掌控之中,只要卓家人有异心,率兵逼宫不是难事,不管是防微杜渐还是及时止损,卓家的覆灭都有其因果在。
  这是袖手旁观的人为今日之局做出的最好解释。
  景仁二十二年三月初六,卓家以谋逆之名定罪,汝阳王卓启明及其妻子
  儿女不日问斩,还在越州任剑南节度使的卓家三爷也被下令夺去官位押解回京。
  尚被幽禁在凤翔宫的姑侄俩,在解除了一月的禁足之后,听到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而前来凤翔宫宣旨的人,就是当今后宫盛宠至极的兰惠妃,兰如玉。
  “汝阳王府谋逆一案,经大理寺、刑部查证,已成定局。卓氏一族恃恩生骄,恃宠而纵,结党营私,恋栈权位,欲行谋逆造反之事,朕绝无姑息……
  皇后卓氏闵君,永安县主,深居后宫,不知其情,朕念旧恩,留其封号,望其循规蹈矩,谨言慎行,不辜负朕之厚望……钦此!”
  宣旨太监高呼一声,举起手中圣旨,睥睨地看着身前二人:“娘娘,接旨吧!”
  卓闵君颤抖着双手捧着那封圣旨,目光在其上认真地扫了几个来回,眼泪无声地留下,却还是不肯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是真的。
  她豁然抬头吼道:“不可能……这不可能……是谁查出来的,徐亥?你让徐亥来见本宫!让他来见本宫!这个奸臣贼子,狼子野心的东西,陛下怎么能听信他的话?你让他来见本宫!”
  卓闵君目眦欲裂,眼泪汩汩流出,早已没有了往日的尊荣体面,她张牙舞爪地叫喊,像发疯了一般摇晃着那个宣旨太监,整个大殿之上却没有一个人来阻拦,除了紧紧拉着她手臂的容卿。
  兰如玉看着眼前人犹如垂死挣扎的蝼蚁,心中快意,她轻抬了抬手,那宣旨太监挣脱束缚,低头退了下去,身边只留下一个捧着箱笼的宫女。
  就听她慢声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你怎么还执迷不悟呢?陛下心中怎么想的,你其实很清楚,这些年陛下受尽卓家人掣肘,实则早就受够了,你以为是别人蛊惑陛下挑拨离间?但其实,不管是我哥哥兰子衍,还是徐亥,甚至更多袖手旁观的大臣,他们都只是在顺应陛下的旨意。”
  兰如玉昂了昂下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句话,你一定听过无数遍吧,如今,只不过轮到了你们卓家而已。”
  她尾音轻扬,那些话便化为蛇蝎毒虫,无孔不入,卓闵君抬头看过来,似乎恢复了些理智,她慢慢站起身,一步一步走近她,眼神逼仄:“
  真是如此吗?你哥哥背后没有人吗?徐亥果真没有一点私心吗?在这京城里招揽奸佞玩弄权术的到底是谁,结党营私心怀鬼胎的到底是谁,你应该心里很清楚吧!”
  卓闵君说到这里顿了顿,声音忽高忽沉:“当年徐亥将身为幕僚之妾的你送进宫来,我本以为只是冲我而来,原是我太高估自己了……如今他在前朝搅弄风云,把陛下和朝臣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你则在陛下身边吹耳边风,卓家落到今日这副田地,你们兰家和徐亥自然功不可没!”
  兰如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那你觉得如果没有我们,卓家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吗?”
  忽然满堂寂静。
  卓闵君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个音,她有些怔然地看着兰如玉,僵在脸上的神色看着十分悲惨。
  纵使说再多的话欺骗自己,为那人找再多的理由,她心中也清楚,奸贼们只是利箭,而弓握在李崇演手中。
  兰如玉看着卓闵君半晌,潋滟眸色中忽然闪过一抹幽深:“不过,你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似有深意的话让卓闵君回过神来,却见兰如玉忽然转过身去,凉薄的声音随之传来,话锋一转:“今日一来,其实是来给你送个礼物的。”
  她看向那个抱着箱笼的宫女,宫女点了点头,将怀中的东西放到了地上,又悄悄退至兰如玉身后。
  兰如玉转身扬了扬袖,声音充满诱惑:“皇后娘娘打开看看?”
  那是一副看好戏的姿态,微扬的嘴角藏匿了一丝嗜血的妖娆。
  卓闵君低下头,目光触及那一方木盒时,脚上像生根一般,久久没有动作。
  “怎么,不敢打开吗?”
  卓闵君抬头,眼眶通红,怨恨地看着眼前的人,口中泛出铁腥味。
  兰如玉笑了笑:“是我刚才忘了,陛下圣旨写得简练,并没有说清楚对卓氏一族的处置,我可以将外面已经发生了和即将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你。”
  “你弟弟卓启明身为谋逆主谋,已定下这月初九问斩,被株连的有他妻子方氏,儿子卓承诲,你妹妹卓闵童,你三弟卓启曜,还有你旁边这个最疼爱的侄女的亲哥哥卓承榭,但是……这里面已经有人等不到处斩的刑期了。”
  卓
  闵君攥紧了双手,指甲深深陷入了手掌心里。
  “卓启曜被押送回京的路上,突染重疾,在半路上就死了,卓承诲深知罪孽深重,无颜面对陛下,在牢房里触柱自尽,而后方氏也随之而去……”兰如玉突然看向容卿,“至于你大哥,他当时人在兵营里,幸运得赶在陛下捉拿他的人到来之前逃走了。不过陛下已经下大力派人追捕,相信不久就能找到,陛下说了,格、杀、勿、论。”
  幽静大殿之中的烛火忽地熄灭。
  “三弟……诲儿……”卓闵君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不会的……不会的!他们不会死的!”
  容卿听到自己亲生大哥逃出生天时,心中还闪过一丝雀跃,却被更浓重的悲伤浸染,诲哥哥和三叔竟然都已经死了……
  她之前还想求四殿下见诲哥哥一面,却没想竟然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了,还有三叔,身为剑南节度使、掌一方兵权的他怎么可能在半路上突染重疾去世?这分明是有人从中作梗想要置人于死地!
  若不是她大哥逃脱了,不然必定也难逃一死!
  兰如玉轻笑一声:“知道你不会相信,所以才带来了这份礼,打开看看吧,说不定你们还会感谢我呢?”
  容卿听出她话中深意,脑中嗡地一声,呼吸一滞,眼泪立时涌出,她看到皇姑母呆滞片刻,然后缓缓伸出手去,似乎要打开那个小箱子,容卿赶紧跑到她身前,一边摇头一边哭道:“皇姑母,别打开!我求求你了,听卿儿这一次,不要打开,卿儿求求你了!”
  所有冷静自持都没有了,她抱着卓闵君的腰,用尽全身地力气阻止她,哭得像一个小孩子,她哭地断断续续的,抽噎不止,见皇姑母置若罔闻,只是神色全无地向着那箱子而去,她已无奈地跪下祈求。
  可是卓闵君却没有丝毫理会,她狠心地将容卿推到旁边去,慢慢蹲下身去,然后伸出颤巍巍的手指,搭上了锁环。
  容卿感觉周身的时间都静止了,她来不及扑过去阻止皇姑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箱子被打开,露出里面的骇人之物。
  里面赫然是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头顶同时传来兰如玉的声音。
  “初九那天你不能去观刑,我想着,哪
  怕只有一个人也好,怎么也要让你见最后一面。”
  是卓承诲的人头。
  卓承诲,大伯家的长子,芝兰玉树,如皎皎明月。
  容卿咬着唇,看着那副恐怖的场景,哭声在喉咙中一点一点溢出,她的诲哥哥,待她如亲妹,会刻意多调轮值只为在宫中多看她一眼的诲哥哥,此时闭着眼,就躺在那一方小小的盒子里——竟以这种方式见了最后一面。
  卓闵君忽而扑上去,失声痛哭。她抱着那箱笼,贴着自己的心口,恸哭之声响彻整个大殿,她嘶嚎着,以手抢地,到最后哭到气绝,只剩满面无言悲切。
  兰如玉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两人,一字一顿道:“卓家犯下大错,人人得而诛之,你身为卓氏女,却免逃一死,连皇后之位都没有丢掉,保留了最后的体面,你得记住,这是陛下的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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