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不自量力
李萼停下脚步。
这里离那个小村其实还有一段距离。
以天人的目力，在这样的无月之夜只能看清夜色中那些低矮房屋的轮廓。
李萼驻足朝着那个小小的村庄凝望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左拐往边上的桑林去了。
一路上除了回答李蕊的问题外沈聪都没有说话。她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低，省得惹人生厌，这么一来自然也就没有问兄妹两个这样星夜跋涉是为了什么。
走到桑林边上，李蕊才小声对她说：“我们来给阿姊送些吃用。”
李萼已经停了下来，他把身上的东西卸下，随后朝妹妹招招手：“去吧。”
李蕊就独自一人往桑林中去了。
沈聪也就没能顺势问她“阿姊”是谁。
桑林边围着树篱。少女仗着身体瘦小从树篱缝隙钻了进去。沈聪趴在树篱边看着。李蕊的身影模模糊糊消失在里面，不久后那轻巧的脚步停了下来，随后里面响起一声短促吠叫。
是狗。
看守林地的恶犬还没有暴起就被李蕊安抚了下去。
沈聪确定李蕊没有带什么食物进去引诱，如果不是李蕊用了游戏里什么沈聪无法辨别的手段，那就说明这确实是认识的狗……嗯，熟人家的狗。
不一会儿李蕊打开木篱栅栏上的一扇小门，看门狗也摇着尾巴吐着舌头高兴地跟了出来。
它亲昵地舔李萼伸出的手，但在嗅到沈聪味道的时候低低地呜了一声。
李蕊蹲下身：“嘘……那是小长歌，不是坏人。”
大狗从喉咙里发出疑惑的声音。
李蕊抓着天人的手在它背上摸了摸。
“长歌是天人呢。是很好的天人。”
有了李蕊的介绍，大狗很快也肯对着沈聪摇尾巴了。
李萼已经从大袋中取出了几个小袋子还有一些串在绳上的叶包，他对妹妹说说：“你们就在这里玩，我很快回来。”
又对大狗说：“虎头守好小蕊和长歌。”
大狗通人性地点头，然后在李蕊身旁蹲坐下来。这季节夜风已经有了凉意，它还特地蹲坐在了上风向。
李蕊笑着挠它，小声说：“你这样是不行呀，有人过来了都不知道，刚才才来得及叫一声，这样怎么保护林阿姐呢？”
“呼……”大概在被挠着耳朵的狗发出舒服的呼呼声。
“下个月抱只小狗来陪你。两个人的话一个被制住另外一个还能叫呢。你也会打猎啦。上次遇见阿姊，阿姊说你捉了一只山鸡呢，真了不起。下个月开始，要好好养着伙伴。不然就给你……找个小媳妇吧？”
“唔……呼呼……”
“小媳妇小兄弟都好，你们就能一起玩啦。这里也会热闹些，不用这么冷清。阿姊也会高兴呢。”
大狗一直快活地呼呼着。
阿蕊扭过头来，将一块帕子铺在地上，对身旁的天人说道：“长歌来坐。”
沈聪在她身边坐下，李蕊说：“阿姊就住在桑林里守林。她原本是住在那边村子里的。只是三年前龙王淹了水，她就从村子出来，再没回去过。”
“因为她还信仰龙王吗？”
李蕊摇头：“阿姊没有说过。但信不信龙王爷爷地……水边的人才信龙王爷爷，阿姊嫁到这边山里的村子来，也就信不着龙王爷爷了。”
“那是为什么？”
“因为她是巫姑奶奶的女儿。”
“巫姑？”
“水头村有巫姑奶奶，我原本的村子也有巫姑奶奶的。我们的巫姑奶奶亲近龙神，每年大祭时祭拜的都是龙神。龙王爷爷也是龙，自然也受过巫姑奶奶的香火。”
“所以湖里的龙王迁怒湖边村民之后，这里的人就迁怒了巫姑的女儿？”
“他们……其实还算好呢。大水退去后也不知死掉了多少人。活下的心里又伤又痛，每日都是嚎哭。哥哥说过这样是不能长久的，他们总要找个什么来仇恨。龙王爷爷在湖中，即便仇恨他也没有办法拿他怎么样。这些活下来的人就仇恨起身边人来了。那些祭拜过龙神的人，那些供奉过龙王庙的人，那些……巫姑奶奶的信从与亲眷……”
李蕊抱住大狗的脖子。
“那样……那样就又死了好多人。”
“阿蕊。”
“嗯嗯……所以这村里的人算是好的。外面人想起巫姑奶奶的女儿嫁到这个村子，就一起到这里来要将阿姊抓走。村里没有将阿姊交出去。村里的巫姑奶奶说嫁过来就同那边没关系了，让人把阿姊护了起来，那些人没法只好走了。只是后来，阿姊叫男人给写了一封和离书，自己离家。她没有旁的地方能去，村里的巫姑奶奶便叫人把桑林腾出来给她。”
“所以她不是被那个村子里的人赶出来的。”
“也不是……也算是……”李蕊抚摸着大狗的皮毛，“这个村子的巫姑奶奶说阿姊身上不洁，有污秽之气。所以阿姊是自己愿意离开的，也是被这句话赶出来的。”
在沈聪的印象中，这些所谓的污秽之气跟不吉利或者天煞孤星之类的说法一样，都是将灾难归咎于弱者的无稽之谈。
“所有人都能看见那个东西吗？”
李蕊轻轻摇头：“我看不见。要是我能看见，就不用这样了。”
李蕊的说法有点古怪，但沈聪一时间也不能理解它究竟古怪在哪儿。
思索的时候，她的眉间聚出不自知的细痕：“只有她能够看见的东西，她说了，所有人就都信了。你们没想过她会说谎吗？”
李蕊不太能理解：“巫姑奶奶为什么要说谎？”
借助他人的不幸来巩固自己的权威，为了得到权势、财富和地位。这是种屡见不鲜的骗术。
可该怎么解释给李蕊听？
沈聪正在烦恼，她们身旁的大狗虎头站了起来。
这只家养犬有着不可思议庞大的体型，但或许因为主人总是无法供给它足够食物的缘故，它长得有些骨瘦嶙峋。
这时它迈开并不粗壮的长腿朝着桑林的小篱笆门跑去。
披拢夜色的青年正从里面出来。
大狗把爪子搭在他的肩上，往他身上使劲嗅了嗅。
“下来，下来。”李萼将大狗从自己身上推开，随后问：“你们说什么？巫姑说了什么谎？”
李蕊接话：“是我同长歌说了阿姊的事，长歌问我巫姑奶奶会不会看错。”
“不会。”李萼夹着大狗的前肢带着这个不肯死心非要往自己身上的扑的家养兽走了几步。“巫姑们虽然有些走偏了路，但在这样的事情上不会看错，也不必说谎。阿林一生下来，小桐村的巫姑就给自己的女儿看过。阿林身上不洁，带着秽气。巫姑虽然做法将这秽气封了起来，但阿林这样的孩子也不能再继承巫姑的衣钵。所以她才远离了小桐村，嫁到山上来。”
李萼的笑容里夹带了一些讽刺的意味。
“不过也逃过了一命。”
沈聪想了想：“小桐村的巫姑已经过世了，是吗。”
“龙王爷爷的那个时候，巫姑奶奶跑去了湖边。她想去见龙王爷爷……之后就……”
“不自量力。”
李蕊看着自己的兄长：“哥哥？”
李萼一手撑着大狗虎头毛绒绒的脸，一手在妹妹额发上揉了揉以作安抚。
“她死后，当年封住的秽气无人压制，便又跑了出来。这桑山村的巫姑没有小桐村巫姑那样的能耐，对付不了阿林这样的不洁之人，只好将这件事告诉了阿林。随后阿林就住到这里来了。不过……呵……”
李蕊和沈聪都没有去问他没有说完的话是什么。
少女有些疑惑地看着被哥哥推拒的大狗：“虎头今天怎么了？”
大狗凑不到李萼身边，发出了不高兴的呜呜声。
李萼道：“或许是太久不见我。”
李蕊于是就信了。
沈聪也在看那只大狗。
它用爪子抱住李萼的手腕，张开嘴虚咬住李萼的胳膊。喉咙里那些低沉的声音不像是在表现亲密，而是传达着某种焦躁情绪。
沈聪不像李蕊那样将自己的哥哥当做某种权威，哥哥说什么都不会质疑。她觉得这里的气氛有点古怪。——李萼，隐瞒着什么。
沈聪狐疑地看向面前的青年，对方却对她摇摇头。
随后，他转头对自己的妹妹说：“把虎头送回去吧，时间不早，该走了。”
在李萼手底有些暴躁的大狗一到李蕊手里就变得额外温顺。
它虽然看起来还是对李萼身上的什么东西非常在意，不过最终还是蹭在李蕊身边离去了。
等少女消失在小门后，沈聪看向李萼。
天人直勾勾的眼神让青年有些无奈。
“虎头嗅到了一些东西。”
他说话的时候没有在看眼前的小孩子，而是把视线又一次对准了远处只能看清轮廓的村庄。
沈聪说：“那里有什么。”这是个非常肯定的问句。
李萼背起干瘪了许多的袋子：“有些一样不自量力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