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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4章 立朝堂屈平孤独斗敌阵陈轸反杀

  怀王改制,以雷霆万钧之势颁出首道宪令,欲从屈景昭三氏头上动刀,却遭三氏冷遇。由于负责行令的令尹昭阳称病告老,宪令在颁行五日之后,郢都依旧是波澜不惊。
  怀王震怒了,于第六日大朝之时授命左徒屈平代行令尹府事,旨曰:“盖因令尹昭阳罹患疾疫,旨令左徒屈平暂领令尹府一应事宜,节制百官属僚、郡县尹守,造宪定制,督察王命普施!大楚之内,无论何人,上至太子,下至隶农,但凡违抗王命者,左徒府有先斩后奏之权!”
  这个权力是巨大的,文武百官面面相觑。
  宣旨完毕,内尹步下王座,将旨令递给跪在王座前面接旨的屈平。
  屈平接过旨令,谢过恩,怀王就退朝了。
  若在往日,怀王前脚退朝,众臣后脚也就散了。这日不同,怀王走有两息辰光,朝堂上却无任何动静,只有无数道目光从不同的角度射向跪在王座前面、手捧王旨的左徒。
  这辰光,屈平不再只是一般的左徒,而是代行令尹府事、有先斩后奏之权的代令尹左徒。
  屈平感受到了这些如剑的目光。
  屈平缓缓起身,转过身,立于殿中,两道目光扫出去,由左及右。
  昭阳告病,不在其位。文臣打头的是太子芈横,其次是他屈平,再后是子启、彭君、上官靳尚。武将之中,排在首位的是两位上柱国,大楚左右司马,屈丐与景翠。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屈平身上,包括太子芈横。按照王旨,即使太子的生死,这辰光也操在屈平手中。
  所有的目光都与往日异常,齐刷刷地盯住屈平,好像他是一个怪物。
  第一个走出去的是太子芈横,经过屈平时,没有向他祝贺。
  再后是景翠与屈丐,脚步沉重。
  射皋君起头,从席位上站起,过分夸张地拂动袖子拍打根本不需要拍打的灰土。众臣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殿堂里响起纷纷拂袖的啪啪声。
  朝堂之上,没有一人向屈平贺喜。
  朝臣们接踵而去,殿堂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屈遥、景鲤与昭睢了。
  景鲤、昭睢相视一眼,走过来,没有贺喜,只是目光复杂地盯住屈平,良久,轻叹一声,并肩走去。
  空荡荡的朝堂里只有屈平与屈遥两个人了。
  “阿哥,”屈遥朝屈平笑笑,拱手,“遥弟道贺了!”
  “谢遥弟!”屈平回他个笑,扬一下王旨,纳入袖中,大步走出。
  夜幕降临。
  静谧的草庐里,屈平无心入睡,也不能入睡。他的几案两侧各堆一摞竹简,左侧是楚国的成文宪制,右侧是他需要参阅的列国律法。这些律法他已熟悉,摆在这儿不过是为不时之需。
  屈平的面前,摆着一卷竹简,是他正待完成的系列宪令。
  然而,此时此刻,屈平的心思根本不在宪令上。
  屈平后晌就回来了,一直这样坐着。他的心显然很乱,晚饭也没吃,一直拧着眉头。
  一阵脚步声打外面进来,是囡囡,吃力地搬着一盆盛开的兰花,摆放在几案前面。一股幽香弥漫开来,沁人肺腑。
  跟在后面的是白云,端着一只托盘,盘上是一碗米饭,一碗羹汤,两盏咸菜。白云将托盘放在案上,瞄他一眼,拨亮灯芯,又燃起两根油松枝,插在特制的灯架上。
  房间里亮堂起来。
  白云指下饭菜,努嘴。屈平朝她们笑笑,拧着的眉头舒展开来,拿箸子就着咸菜吃饭。
  看到一边摆着一架老琴,白云走过去,在琴边坐下,轻轻拟动琴弦。
  琴声响起,初时悠然荡然,如风过空谷,云掠山巅;继而促然嚣然,如乌云笼罩,疾风扫林;再后铮然砰然,如电闪雷鸣,暴雨倾盆;最后是舒然泰然,如雨后彩虹,高空雁过。
  屈平惊呆了。
  屈平停住箸子,闭起眼睛,泪水出来。
  自相识以来,屈平只晓得她能行巫,能诊病,能司祭,能养花,能烧饭,能做衣,真还不知道她能弹琴,且弹得这么好。
  白云一曲弹完,看向屈平:“怎么不吃了?”
  “听饱了。”屈平放下箸子,凝视她,“你弹出了我的心。”
  “你的心听到什么了?”
  “听到了巫山风暴。”
  “巫山风暴怎么了?”
  “骤雨不终日,过后就是晴天,是不?”
  “是的。”白云淡淡一笑。
  “云神,”屈平握拳,“屈平晓得怎么做了。”
  话音落处,院门外面有车马驶近,不一会儿,两个人走进。
  这辰光来车马,定是急事。
  屈平迎出。
  进来二人,打着灯笼。
  是屈遥与父亲屈丐。
  “阿叔,遥弟?”屈平深深一揖。
  屈丐摆手,算作回礼。屈平礼让二人进舍,拿过席位坐下。
  屈丐的目光落在依然坐在琴旁边的白云身上。
  “阿叔,她是白云,巫咸庙祭司!”屈平指白云介绍过,又转对白云,“阿妹,这是我阿叔,楚国左司马!”
  白云拱手:“白云见过司马大人!”
  屈丐朝她笑笑,拱手回礼:“早听屈遥讲起你,说你是个奇女子,今日一见,果是不同凡俗!”转对屈平,“阿叔贺喜你!”
  屈平、白云显然听出屈丐之意,相视一眼,各自红脸。
  “贤侄,”屈丐敛起笑,“阿叔此来,是有事情问你。”
  “阿叔请讲!”
  “听屈遥说,你仍在奉旨起草新宪,是吗?”
  “正是。”屈平应道,指向案头,“刚刚开始呢。”
  “贤侄,”屈丐直视屈平,“阿叔想对你说,点到为止,见好就收吧。”
  “阿叔?”屈平怔了。
  “贤侄,你晓得自己在做什么吗?”
  “阿叔,你讲!”
  “你在与一个群体对抗。几十年来,不,几百年来,他们已经结成脉络,织作巨网,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渗透在楚国的每一个毛孔里,贤侄呀,你还稚嫩,你完全不是他们的对手!”
  “阿叔,”屈平接道,“小侄明白在做什么!小侄曾对巫咸大神起过誓,即使用尽最后一滴血,也要撕破这张网,使楚国真正强盛起来!”
  “唉,”屈丐长叹一声,“贤侄呀,今天,在朝堂上,你应该看明白了,你只是一个人哪,你只是一支铁钉,而他们结成的是一块又大又厚的砧板,你是钉不进去的!”
  “阿叔,”屈平握拳,“小侄不是一个人!小侄有阿叔,有遥弟,有景翠,有景鲤,有昭睢,有昭阳,有靳尚,有南后,有大王,更重要的,小侄有千千万万个志在改变这一切不平的底层民众,他们全都支持小侄!”
  “唉,”屈丐连连摇头,“贤侄呀,你是真的稚嫩呀!你是真的没看明白呀!你是真的不晓得眼前的郢都正在发生什么呀!”
  “发生什么了,阿叔?”
  “一如今日朝堂之上,除大王之外,没有一个人支持你!”屈丐指向屈遥,“包括你的遥弟!”
  屈平眼睛睁大,看向屈遥。
  屈遥轻叹一声,转过头。
  “你方才讲的那一堆人,先说靳尚,早与秦使张仪、王叔、鄂君他们结在一起了,你能指望他吗?靳尚于郑娘娘有救命大恩,靳尚移志,郑娘娘还能向着你吗?景、昭二氏的大门,这几日来被沾亲带故的挤破门头,景翠头大,昭阳干脆请辞令尹,不理这事情了。至于你讲的昭睢,就这当儿,正被昭鼠扯入鄂君府,在与靳尚、张仪诸人饮宴取乐呢!”
  听到昭睢在陪张仪、靳尚饮宴,屈平似吃一惊,看向屈遥。
  屈遥点头。
  “贤侄呀,”屈丐一发而不可收,“你切切不可忘记,屈、景、昭三氏永远都是公族,这个族里的每一个人,都在享受这个国家的福祉,包括贤侄你。没有公族这个招牌,贤侄纵使再有能耐,能进入楚王的宫城吗?能凭几首诗赋就当上大楚的左徒吗?贤侄得了如此之大的好处,可你所拟的宪令却是与整个公族作对,与整个王族作对,裁冗改制,累世不袭,锋芒所向,是剥夺他们已经得到的一切,这合适吗?是的,你的宪令有利于大王,有利于千千万万个大楚底层百姓,可大王之所以成为大王,是生出来的,是累世袭来的,没有公族与王族,何来的大王?至于底层百姓,他们能懂你吗?即使他们懂你,支持你,可朝堂之上,有他们立脚的地方吗?”
  面对阿叔的一连串雷霆之问,屈平惊呆了。
  “贤侄呀,”屈丐语重心长,“听阿叔的,适可而止吧。”
  “阿叔,”不知过有多久,屈平缓过神来,一脸真诚地望着屈丐,“小侄晓得您讲的是实情,小侄晓得您是一个明白、通透的人。可阿叔呀,正因为您明白,您通透,您更清楚大楚的眼前处境。站在我大楚对面的是秦人。秦人乘着商鞅之法所带来的威,拿着我大楚乌金所造的枪,占商於,夺巴蜀,控汉中,望黔东,扇形围猎我大楚。阿叔呀,依眼前之楚,秦人若来时,我何以拒之?王族、公族永远骑在民众身上,不给他们任何机会,秦人打来时,却又让民众以命相搏,这可能吗?阿叔呀,俟秦人打来,他们最想干的是什么呢?他们最想得到的是土地,是百姓,而最想毁灭的是王族,是公族,那时节,阿叔啊……”顿住话头。
  “唉,”屈丐长叹一声,摇头苦笑,“贤侄呀,阿叔晓得你看得远,走得正,可眼前一步,你走得太快了,无益于国不说,也将毁掉屈氏一门哪!不瞒你说,前番宪令刚一颁布,阿叔门前就已停满车乘,哭泣的,求情的,送礼的,寻死的,啥样的人都有,哪一个都是屈门亲朋,哪一个都在数落你的不是,诅咒你是屈门的逆子!”
  屈平伏地,叩首:“小侄对不起阿叔,对不起屈门的亲朋好友了!小侄也请阿叔转告那些亲朋好友,举头三尺有神明,他们凭借祖荫,不学无术,空职套饷,尸位素餐,渔肉乡里,不纳赋税,难道就一直心安理得吗?”
  屈丐没有收他的头,而是长叹一声,缓缓站起,转过身,走向舍外。
  屈丐的步子极是沉重,历经沙场的壮硕身子在夜暮里微微晃动。
  屈遥看屈平一眼,亦叹一声,跟在老父身后,挽住他的胳膊。
  屈平、白云跟出草庐,目送阿叔二人登上辎车,在灯笼的亮光下辚辚远去。
  白云伸出一只手,握住屈平,她的身体,松软地倚在他的身上。
  在这寂寥的夜里,一股暖流从她的手心涌出,从她的身躯散射,缓缓地流进屈平的身与心。
  翌日晨起,屈平早早来到左徒府,正式行施王命,传令部属在闹市区张榜公示除三氏之外的各府尹、各公族裁撤名册。其实,整个裁撤过程极其简单,先由各家自查自报,最后由相关司尹府,具体来说就是左徒府,张榜公示。尽管限定日期内没有一家自查自报,但屈平早有准备,数日之前就使府中各尹司的吏员对照王室册籍做好榜文,于这日午时,在持枪甲士的护送下,敲锣打鼓,张布于闹市。
  若照怀王所想,照搬秦法,各家公族此番集体抗命,不知将有多少颗人头落地。
  就实际而言,屈平的这次改制既有人性,也具备可执行性。先由各家自报自查,继而由官府张榜公示,交给社会监督,以举报错漏。俟公示成立,代表王室的相关府尹就会直接取缔被裁撤人员的职衔、薪俸、封号与封地的相关治权。按照屈平所拟的新颁王命,被裁撤冗员的此前所得,依旧归他们所有,但他们所世袭的三世以上职爵,从裁撤之日起就不再拥有。王室在收回他们的封地与治权后,交由相关尹府评估作价,被裁撤者可以优先回购。凡未被回购的物业,则被视作原业主自行放弃,由相应尹府统一向社会公开发售。
  然而,对于如此人性化设计的宪令,养尊处优惯了的王公贵胄们并不领情。榜文刚一张示,闹市区的街道就杂乱起来。有人趁乱起哄,辱骂,甚至公然朝榜文吐口水。他们人多势众,守榜的兵士根本弹压不住。
  颁布王榜的次晨,天色麻麻亮,为造新宪又是一宵未睡的屈平洗梳完毕,正在草舍后面舞剑醒神,门外飞车赶至,屈遥匆匆进来,说是左徒府出事了。
  屈平上车,驰至左徒府,见门前已围起一大堆人,地上并列摆着两具尸体,听守护府尹的军尉介绍,他们也不知这两个人是何时因何事吊死在门楼上的。
  屈平拨开人堆,上前验看,见是两个穿戴齐整的老人,身上各系一块木牌,牌上写着他们的诉求,即求请左徒奏报大王,他们情愿以一死换取先祖的荣誉。
  屈平正在寻思如何安置,数以百计的人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屈平明白,他们是两个老人的家人及亲属,也不乏有相似遭遇的族人或看热闹者。一时间,左徒府前人声鼎沸,纷纷朝屈平冲击。军尉急了,指挥兵士挺枪张弓,排成阵势,掩护屈平、屈遥退入府门,从里面闩上,在门后还顶起两根木柱。
  族人们顿时疯了,转瞬间变作暴徒,或撞门,或哀号,或谩骂,或扔砖石砸门,场面混乱不堪。
  “大人,这是蓄意暴动!”军尉急禀,“我们的兵员不够,如何是好?”
  “大楚重衙,王宫就在眼前,岂容暴徒撒野!”屈遥震怒,拔出宝剑,吩咐军尉,“传令,所有卫士听我号令,全身披挂,张弓以待,凡敢冲门者,格杀勿论!”
  屈平这也从惊乱中回过神来,略一思索,看向府中负责册籍的咸尹:“拿册籍,核验两位死者的世系!”转对军尉,“开门!”
  “阿哥?”屈遥震惊。
  屈平看向军尉,指向房门。
  军尉吸口长气,撤掉顶柱,拔掉门闩,打开府门。
  看到府门突然间大开,众人不约而同地后退十几步,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射向府门。
  旭日东升,霞光将深红色的院门映得殷红。
  屈平将佩剑递给屈遥,挺胸昂首,缓步走出。
  “诸位父老,诸位大人,”屈平朝众人深鞠一躬,“在下屈平,大楚左徒,这儿是左徒府。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诸位父老于凌晨聚于本府门外,有何诉求,这请讲来!”
  “左徒,”一个为首壮士跨出几步,指着依然躺在地上的两具尸体,声色俱厉,“你的眼睛没有看到吗?两位老人是我族人,你且回答,他们为什么好端端的跑到你的门口,吊死在你的门上?”
  “这位壮士,”屈平二目如电,直射过去,手却指向府门,“请你看清楚,这儿不是在下的舍门,是大楚的左徒府,此匾由大楚之王题写!作为主持此府的王命左徒,在下正要问你,你的族人,也就是这两位老人,为何于夜半时分来到此处,吊死在此府的大门上呢?”
  “你……”那人几乎是吼,“你不要知作不知!”
  “这位壮士,请静下来,讲出道理,”屈平指天,“公理在天,苍天在上,声音高是没有用的!”
  众人面面相觑。显然,这样一个左徒是他们未曾料到的。
  “好,我这就与你讲道理!”那人看一下苍天,指向二尸,朗声,“两位族人被你左徒府张贴的王命逼得走投无路,这才吊死在你的府门之上!”
  “你且讲讲,他们怎么就走投无路了?”
  “你……”那人嘴巴连几张。
  “咸尹,”屈平朝门内叫道,“你可查出二位死者的身份了?”
  “下官已经查出。”咸尹拿着册籍走出,站在屈平身边,朗声应道,“两位死者,一位是汨水沙氏,名柳江,其祖为汨国公孙,得封汨水江尹,其后人袭祖业一十二世,自第七世起搬离汨水,几经辗转,入郢都谋业,开肆售卖猎渔网具,至于沙氏柳江,仍旧承继汨地祖业,有良田三十五井,食江尹薪俸。另一位是邓州李氏,其祖为邓国公孙,得封湍水江尹,其后人袭祖业一十五世,自第九世搬离邓地,移居郢都,开店肆售卖履屐、麻衣,依旧承继祖业,食江尹薪俸。”
  “你们可都听见了?”屈平看向众人。
  “怎么了?”那人大叫,“祖业为王命所封,我们为何不能承继?”
  “诸位父老乡亲,”屈平朗声,“你们既认王命,我们就说说这个王命。别的不说,在下只问你们一个问题,身为方今楚王的子民,你们为何不听方今楚王的王命,却牢牢抱住几百年前的先王王命不放?汨国也好,邓国也好,早已绝祠不知多久,而后世之人却仍然不忘汨公、邓公所封,这是公理吗?先悼王时,曾颁发过王命,仅限三世之袭,先悼王的王命就不是王命了吗?今朝大王再颁王命,重申先悼王的王命,方今大王的王命就不是王命了吗?两位老人承继祖业一生,临老却被取缔,一时想不开,情有可原,可诸位父老,难道你们真的也都不明事理,违抗王命,到朝廷命府来寻衅滋事吗?作为大楚子民,放着双手不用,一心贪吃十八辈祖宗的剩饭,这有出息吗?”
  众人一是被屈平的言辞与气场震住,二是细想下来,确实不在理,一个个耷拉下脑袋。
  “今日之事,本府就不予追究了。”屈平拱手,“父老乡亲们,尤其是两位老人的家人与族人,屈平在此奉劝诸位,将两位老人的尸首好生带回,以礼安葬,谨守王命,勤劳致富。如果诸位真的欢喜你们的祖业,真的怀念你们祖上的荣誉,就用手中的真金白银将祖业回购,以勤劳与才华报效大王,在大王麾下建功立业,再受王封!”
  为首那人气势不再,指使族人将两个尸体抬走了。
  一场行将发生的暴乱被屈平的犀利言辞轻松化解,屈遥大是叹服,走过来,紧紧握住屈平的手:“阿哥,昨晚上的事情,不是我的心,是父公——”顿住了。
  “阿哥晓得。”屈平紧紧握住屈遥,“阿叔讲出那些,也不是他的心。遥弟,我们已经没有退路,大楚国也已没有退路了。要么死,要么生!”
  路途坎坷。五十辆盐车依旧未到,只有陈轸回来了。
  陈轸是在昭阳的催促下星夜兼程赶回来的,是以未进家门,先入昭府。
  昭阳正在午休,听闻声响,光着脚丫子就迎出来了。
  “老弟呀,”昭阳握住陈轸的手,老泪流出,“老哥总算是把你盼回来了!”
  “老哥,出啥大事了?”陈轸顾不上寒喧,直入主题。
  昭阳带他入内,关门闭户,将郢都近日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地讲述一遍,末了说道:“不瞒老弟,你再不回来,天就真的塌下来了!”
  昭阳讲述时,陈轸一直闭着眼听。
  听他讲完,陈轸睁开眼,长长叹出一声:“唉。”
  “老弟不要‘唉’呀!”昭阳急了,“如何应对,老哥这在候你主意呢。”
  “你怎么能辞掉令尹呢?”
  “这不是……”昭阳两手一摊,“没办法了呀!这边是屈平,那边是昭氏一族,铆足劲儿挤对我,我……”
  “唉,”陈轸又叹一声,“老哥的对手既不是屈平,也不是昭门族人,而是张仪。当年你能战败他,因为你是上柱国,你手上有兵权,而他张仪在楚两手空空。今天不同,张仪不仅是秦使,且还是秦相,左携秦人之势,翻手成云,覆手为雨,右与王叔、靳尚一拨子王亲结营,外加一个南宫娘娘,你的死敌,早晚侍枕大王,几句软话就可夺人性命。反观老哥,唯一可恃的是令尹这个实职,老哥却——”摇头。
  “哎哟嘿,”昭阳连拍几下壮硕的脑瓜子,追悔不迭,“我这——该死,该死!”略顿,叹气,“唉,老弟呀,事已至此,你快出个主意,老哥这该哪能办呢?”
  “动用你的杀子!”陈轸盯住他。
  “杀子?”昭阳眼睛睁大。
  “就是昭鼠!”陈轸说道,“你不是讲他奉王叔之命劫走齐盐了吗?把这个大案坐实,让他咬死子启与王叔。前是乌金,后是巴盐,搞乱大楚的正是这些王亲,而蛊惑众王亲的则是张仪。大王初颁王命即遭抗拒,正憋着一股火气,此案坐实,王亲受到连带,不入死牢也得被囚。没有王叔他们,张仪在郢就是无本之木,单凭车卫秦及眠香楼的那几个女人,闹不成光景。”
  “成,”昭阳握拳,“我这就安排起货去!”
  “为什么不将此功让给左徒呢?”陈轸笑道。
  “哎哟!”昭阳一拍大腿,朝陈轸竖起拇指。
  是夜,昭阳使昭睢召来昭鼠,讲出陈轸之谋,叹道:“贤侄,动用你,当是我们昭家的最后一着棋了,阿叔得委屈你几日。”
  昭鼠缓缓出泪,良久,拭去泪,缓缓跪下,叩首:“小侄晓得大义,小侄别无牵挂,只膝下几个孺子,拜托阿叔了!”
  “贤侄进去之后,”昭阳拉起他,“即使受点儿皮肉之苦,也不要急于供出王叔。王叔见你不招,一定设法救你。有王叔讲情,阿叔使劲,司败项雷又是你的表叔,当可保你不受特别大的苦,至少说无性命之忧!”
  “阿叔,您不是要小侄把他们——”昭鼠怔了。
  “王叔若是出面救你,大王必起疑心,使屈平审理。俟左徒审理时,你就讲出实情。以左徒品性,当不会置你于死地,更不会拿王叔、子启祭刀。反之,他会在大王跟前为你说情。大王心慈,是断不可能处理王叔与子启的,只会大事化小,不了了之。王叔不了了之,你也就没事了。王叔感念你,一定会安排你的前程。”
  “我不是……”昭鼠不解,“把王叔他们供出了吗?王叔会恨死我的!”
  “事涉王叔、子启,屈平是不会对外讲的,他只会透给大王一人。大王也不会对外讲的,他只会不再相信王叔。我们想要的也就是这个,犯不着把王叔他们逼死!王叔毕竟是王叔,血浓于水呀。”
  “阿叔,小侄明白了。”昭鼠点头。
  “贤侄放心,”昭阳淡淡一笑,“就阿叔所断,乌金的事大王没有杀你,这一次也不会!”
  在成功化解老人吊死于府前的重大危机的次晨,天色放亮,霞光万道。
  屈遥大步走出左徒府,欲到不远处的店家买些吃的。屈遥走没几步,一个乞丐模样的半大孩子追上来,交给他一个小裹,飞也似的跑了。
  望着那孩子的背影,屈遥不无狐疑,巡视四周,并无异常,遂将包裹扔到地上,拿剑挑开,见是一层接一层的麻布。
  屈遥挑到最里面一层,现出一块丝帛,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黑字。
  屈遥细看那字,是一封密函,内容恰是他近来正在追查的元吉楼。
  屈遥震惊了。
  自奉左徒之命追查元吉楼以来,屈遥从未对任何人提起此事。然而此时,竟然有人知晓他的动机,将元吉楼的根根底底查得清清楚楚,写作密函送给他!
  屈遥再也无心买吃的了,拐回左徒府,闷头寻思。
  屈遥还没寻出个头绪,屈平的车马亦从草庐赶来。
  屈遥出示丝帛,讲了一大早发生的奇事。屈平亦从袖中摸出一物,是块羊皮,上面没有文字,只附一图。
  屈遥行伍数年,一眼识出是张军用地图,细细一审,断出是五十辆被盗盐车的行进图,包括行程及在何处被盗,盗贼于何处集中、扛盐,在林中分散后又汇聚于何处等。最终,屈遥的目光落在一处角落,画中是个三角标志。
  “阿哥,五十车齐盐应该藏在这儿!”屈遥指着那个标志。
  屈平将两封密函摆列在一起,一块是丝帛,一块是羊皮。材料、字迹完全不同,显然来自两个不同的渠道。
  “阿哥,”屈遥指向羊皮,“啥人送你的?”
  “不知道呢。”屈平应道,“说是个信使,一大早就来了,将此函交给前往开门的园丁,是园丁交给阿哥的。”
  “阿哥,甭管许多了,先去看看那地儿,探个真假!”屈遥指向羊皮。
  “我也是这意思。”屈平应道,“盐案迄今未破,大王心急,问过好几次了。”略顿,“阿弟,赶得倒是巧哩,昨晚大王听闻有暴徒冲击我府,特别给我兵符,许我随时征调王师三千。你这就引军一千,包围此处,缉拿盗寇!”拿出符令,加盖左徒玺印,交给屈遥,“若实,即移交司败府,由司败府依律审理。”
  屈遥受命。
  天将迎黑,屈遥使快马来报,说是已经起获全部被盗齐盐五十车,缉拿盗首昭鼠并盗贼三十余名,盗贼并赃物已移交司败府处置。
  “昭鼠?”屈平先是吃惊,继而释然。自齐盐被盗之后,他一直怀疑与王叔他们有关,这下算是坐实了。
  问题在于,是何人送给他这封密函的?是昭阳吗?若是昭阳,昭鼠何解?难道他不晓得是昭鼠干的吗?如果是昭阳,他为什么要这么干?
  屈平摸出屈遥交给他的丝帛。
  屈平已经查证,元吉楼确为昭家物业,元吉楼的楼主确为林东,不久前才从安邑来。随他而来的女子,原名桃红,这辰光改作柳绿。在来此地之前,他们一直守在安邑,是做赌局的高手。关键是,他二人是陈轸的人,是应陈轸之邀由安邑赴郢的!除此之外,函中还历陈证据,以佐证陈轸如何勾结公子卬在安邑开设元亨楼、如何设陷白圭儿子白虎,如何在河西之战中陷害龙贾、排挤公孙衍以配合秦国,如何在河西之战后于魏王面前为公子卬洗地等等。
  从丝帛上的字迹及残留香气上,屈平忖出这封密函或出自于品香楼。他也基本查清品香楼了,楼主是天香,曾在安邑开眠香楼。而陈轸当年所开的元亨楼正在眠香楼的对面。一个主赌,一个主嫖,二楼飙在一起,当真是相得益彰。
  今日又是。
  难道是陈轸依然在暗中配合秦国、复演安邑旧事?
  屈平情不自禁地打个寒战。
  左徒府突然行动,动用王师起获被盗齐盐,且“碰巧”抓到前往探看盐库的昭鼠,事情一下子闹大了。
  子启急入王叔府,将事件扼要禀过,急道:“王叔,昭鼠与小侄已经绑在一起了,他这一进去,小侄浑身是口怕也解说不清哩!”
  “昭鼠讲啥没?”
  “眼下没讲什么,只说是他欢喜古董,听闻那儿有货,赶去探古,不想却遇到这桩事情。司败府正在审他。司败项雷是他表舅,理当不会用大刑。”
  “嗯,昭鼠是个人才。待过去这道坎,让他到邓地历练几年吧。邓地与丹阳左右倚角,是我北疆重地,得用个可靠人。”
  “左徒是不会信的,与昭鼠一共被拘的有几十人呢,或会有人招供,那辰光,昭鼠怕就推不过去了。”
  “司败府不是有我们的人吗?让他们盯住昭鼠!”
  “成。”
  “还有,左徒构怨,逼死古稀老人,朝野议论颇多。单单议论是不顶用的,可让他们上奏此事。矫枉不可过正,否则就会走向反面。”
  “小侄明白。”
  接后三日,一捆捆弹劾左徒的奏本通过不同渠道呈送楚宫,被负责奏本的咸阳码进一只特制的箱笼里,由两位宫人抬进怀王书斋。
  怀王正在审看司败府就盗盐案的奏本,转对咸尹:“不是让左徒暂代令尹职了吗?朝臣的奏折让他审去!”
  “回禀我王,”咸尹迟疑一下,“非寻常奏本,臣以为不合适送左徒府。”从篮中取出一卷,双手呈上。
  怀王接过,展开,赫然现出“弹劾左徒”四字。
  怀王吃一惊,接连展开几卷,全部是弹劾屈平的奏本,且弹劾内容无不是他不恤民情,逼死两位七旬老翁从而差点儿引发民变的公案。
  “什么东西?”怀王盛怒,将手中奏本哗地摔到地板上,指向篮中所有奏折,“全都拿到外面,烧掉!”
  “大王,”咸尹跪地,“烧不得呀,这不合规制!”
  怀王厉声:“什么规制?”
  “按照大楚规制,大夫以上百官均有上奏并弹劾臣僚的职分,所有奏折均须入册!臣送大王之前,已记入册籍了!”
  怀王呼呼喘几下粗气,看向咸尹:“你都看没?”
  “看过了。”
  “你怎么看?”
  “左徒没错,臣僚弹劾也没错!”
  怀王白他一眼:“你这是什么话?”
  “臣意是,”咸尹应道,“左徒是奉行王命,臣僚也是奉行王命,是以尽皆无错!”
  “好了,好了,”怀王摆手,朝奏本努嘴,“先收起来,束之高阁,待寡人有闲暇时慢慢审读!”
  “臣遵旨!”咸尹击掌。
  二宫人走进,抬走箱笼。
  咸尹于突然间抬来如此之多的弹劾奏本,倒让怀王坐不下去了。怀王揣测半晌,依旧未能揣出个头绪,正自烦闷,靳尚进来,奏报秦使张仪请求觐见。
  “他有何事?”怀王眯眼问道。
  “说是两桩事情,一是问聘的事,二是……”
  “二是什么?”怀王盯住他。
  “大王还是问秦使吧,说是涉及商於,臣怕讲不清爽。”
  “商於?”怀王怔了,“他想干什么?”
  “臣不知。”
  “传秦使,偏殿觐见!”
  怀王起身,快步走向前院偏殿,令内尹传召秦使。
  不一时,靳尚陪同张仪入见。
  觐见礼毕,怀王盯住张仪,直入主题:“听闻秦使有大事在胸,熊槐不才,可得闻乎?”
  “回禀大王,”张仪拱手,“臣之大事,就是履行王命,早日为秦王聘娶新妇。”
  “聘亲之事,寡人早已有谕,一切由王叔作主,请秦使与王叔谋议。”
  “王叔已经允准,择好吉日缔结婚约,仪心欢喜,特此禀报大王!”
  “寡人贺喜了!”怀王拱手,倾身,“听闻秦使还有大事,寡人可得闻乎?”
  “臣只此一事,并无大事!”张仪应道。
  “咦?”怀王不悦,看向靳尚。
  “张子,你……”靳尚急了,“你不是提到商於了吗?”
  “是呀,”张仪笑道,“仪出使之际,秦王送行,特别叮嘱,只要大王许嫁芈月公主,秦王就将躬身前往於城,迎娶新妇,与大楚缔结百年之好!”
  见怀王脸色变了,靳尚大急,又使眼色又打手势:“张子?”
  “靳大人,怎么了?”张仪假作不知,看向靳尚。
  靳尚未及开口,怀王一拳震几,几乎是吼:“岂有此理?”
  靳尚打个惊战。
  “大王?”张仪看过来。
  “欺人太甚!”怀王又是一拳,抬手指向张仪鼻子,“你,秦使,这就回去,传寡人的话,让他在於城迎娶别家公主,大楚女人,不嫁仇敌!”
  “敢问大王,何以突然生气?”张仪一脸惊愕。
  “何以生气?”怀王怒道,“商於、丹析,方六百里,为我大楚龙兴之地,先王尸骨存焉。秦贼不宣而战,强取我土,霸占迄今,是为大楚之耻!因为此耻,寡人与秦不共戴天,谈何睦邻?谈何百年之亲?”
  “哈哈哈哈!”张仪长笑几声。
  “你笑什么?”怀王盯住他。
  “仪想起在鬼谷就学之时,先生提到的一句话,故而发笑。”
  “一句什么话?”怀王怒形于色。
  “‘安徐正静,其被节无不肉,可以主位’。”
  “‘其被节无不肉’,何解?”怀王再问。
  “就是‘安徐正静’的状态呀。依先生所讲,主位之人,只有肌肉放松,无一丝紧张,方能做到‘安徐正静’。只要做到安徐正静,就可以主位了。”
  换言之,张仪所引之句讲的是坐于主席之位的人(主位者)该当具备的仪态,其神态须“安”,其举止须“徐”,其仪容须“正”,其心气须“静”。凡主位者,也就是君主,只要做到上述四态,就会心平气和,身体关节无处不放松,充满祥和。
  显然,方才的怀王作为君主,有失仪态,张仪是在绕着弯儿指责他呢。
  怀王的脸色青了,手伸向腰间,按在剑柄上。
  渐渐的,怀王回过神来,面部僵硬的肌肉渐渐松驰,化作一个笑,手也离开剑柄,微微拱起:“寡人不才,谢张子教诲!”
  “教诲不敢!”张仪回礼,“仪只是在想,大王为何不从另外一个角度来审视商於呢?”
  “另外什么角度?”
  “就是秦王的角度。将心比心嘛。”
  “他的角度怎么了?”怀王语气再度转冷。
  “于秦楚而言,”张仪侃侃而谈,“商於谷地原本无争,秦商楚於,以武关为界,相安百多年。前些年,秦得河西,权臣商鞅因战功受封商地,出于己私,从先楚王手中巧夺而去,与方今秦王并无关联。方今秦王本与商君有隙,秦王继统,商君据封地谋反,被秦王处以极刑。就仪所知,秦王争在三晋,而非大楚,是以早就有心归还於地,却因种种琐事未能顾及。今见大王兴师强夺,方觉事急,于是遣仪使楚,以和亲睦邻为引,实为商榷此事,缔结秦楚之盟!”
  “商榷?”怀王冷笑一声,“赢驷要么与寡人一战,要么归还商於,中无半点余地!”
  “所以才要商榷呀,大王,”张仪笑了,“战有战的商榷,还有还的商榷,是不?”
  “怎么个商榷,你说?”
  “先说战吧。”张仪竖起左手拇指,“楚,天下第一强也,”又竖起右手拇指,“秦,列国莫能争也。”使两个拇指对顶一时,松开,使二指低垂,“二强相争,必致两败俱伤。”伸出两手的另外几根指头,来回晃动,模样得瑟,“请问大王,二强皆伤,谁得利呢?三晋与齐人!秦王多次与仪私聊,秦之长策,除非不得已,宁争三晋,不与楚争。以大王之智,该不至于弱于秦王吧?”
  怀王万未想到张仪讲出这番道理,越想越觉得成立。
  怀王的心动了。
  怀王闭目,沉思有顷,看向张仪:“秦使是说,秦王确有实意归还我商於的六百里谷地?”
  “君子之道,诚信谦敬!大王为何总是疑心他人呢?”
  怀王撇嘴一笑:“那也得看是否君子了!”
  “敢问大王,”张仪敛起笑,直视怀王,“自秦王承位以来,可曾与楚人争过?可曾向楚人挑起过事端?”
  “这……”怀王迟疑一下,“倒是没有!”
  “就臣所察,”张仪侃侃接道,“秦王堪为一代明君,言出必信,待人必礼,为人必诚,谋事必周,先除乱臣贼子,继而励精图治,诚诚敬敬,以不有辱于先祖。反观三晋与齐人,却乘危用兵,兴六师扣秦关门,列军阵于函谷之外,幸亏先大王深明大义,率先命楚师引退,方解秦围。秦王时常对臣提说此事,不胜感恩哪!”
  怀王脸上微烫:“六师之事,皆因苏秦合纵,魏王撺恿,先王实乃不得已而为之!”
  “大王,”张仪拱手,“方今之世,秦、楚两强,宜和不宜战!秦、楚和,两国皆大益;秦、楚战,两国皆大损!”
  “寡人愚钝,敢问损益?”怀王倾身。
  “回奏大王,”张仪再拱,“秦、楚和,秦可尽全力以争三晋,楚可尽全力以争齐人。秦争三晋,可收益于河东,楚争齐人,可获利于泗下。大王,泗下诸国,宋、卫、鲁、薛,无不是天下膏腴啊!”
  “呵呵呵呵,”怀王表情释然,看向靳尚,“秦王倒是想得多嗬!只是,他总不至于这么爽快就归还商於吧?”
  “大王圣明!”张仪再竖拇指,“这就是仪方才所提到的另外一个商榷了。”
  “说来听听。”
  “听闻大王已派使臣前往齐国结盟,可有此事?”
  “有之。”怀王应道。
  “秦王之意是,”张仪盯住怀王,“秦王可以归还於地,但大王须得允准一个条件,与齐人绝交!”
  “这又为何?”
  “因为秦王与齐王不睦。”
  “哦?”怀王假作惊愕,“齐、秦一东一西,中隔三晋,何以不睦?”
  “唉,说来话长,”张仪轻叹一声,“先燕王娶妇于齐,但与齐妇不睦,闻秦王长公主贤淑,向秦王求聘,秦王许嫁,是为燕国翁国。见先燕王娶秦妇,齐妇妒忌生怨,自缢而亡,齐王寻衅于燕,屡屡兴兵。先燕王无奈,向其翁求救,秦王怒,起五万锐卒伐齐,岂料又兵败桑丘。大王这也看到了,秦王伐齐,以礼兴兵,大兵至鲁,未入齐境一步,更未惊扰泗下诸国之民,以现金向泗下购买粮草,交通有无。这且不说,秦王特旨,凡折损鲁地先贤柳下惠墓上草木者,诛三族!可齐人呢?先是和谈,后是假降,并于夜半偷袭,以诡计取胜。齐人得胜之后,污辱秦卒,向列国散布流言诬陷秦王,秦王毕竟是远征他地,有口莫辩哪!秦王气极,欲再远征,却惜民力,气恨至今!”
  “呵呵呵呵,”怀王轻笑几声,“听你这般说来,真还是个理呢。”
  张仪欲待接腔,殿外传来脚步,内尹出去,不一会儿,进来禀道:“大王,客卿陈轸使齐归来,请求复命!”
  众皆一震。
  “嘿,”怀王击掌,“说到使臣,他就回来了嗬!”扬手,“宣陈轸!”转对张仪,拱手,“方才所议,事关重大,寡人尚须斟酌一二,再行回复,张子意下如何?”
  “仪恭候佳音!”张仪拱手,起身,“仪告退!”
  张仪走出殿门,刚好遇到手持使节的陈轸在宫人引导下拾级上殿。
  陈轸显然没有料到会在此地邂逅张仪,顿住步子,目光略略惊愕。
  张仪站在台阶的最上端,向下俯视,嘴角含笑。
  陈轸回他一笑,拾阶而上。
  张仪挪动身子,恰好拦住陈轸前路,打个拱:“这不是陈上卿吗?别来无恙乎?”特意将个“乎”字拖得极长。
  陈轸在矮两级台阶处站定,略略拱手:“哟嘿,原来是个熟人,只是,你这一身乌服(秦服)在身,在下愣是没看出来,只以为是条山魅子呢!”
  “哈哈哈哈,”张仪长笑几声,“没想到分别不过几年,上卿的眼神就不好使唤喽!”
  “哈哈哈哈,”陈轸亦笑几声,“倒是让相国说照了,在下的眼神确实远不如前,只能识人,识不得魑魅喽!”伸出手中使节,指向台阶,“在下使齐归来,这要上殿复命,还请相国大人让道!”
  张仪拱手:“仪贺喜大秦上卿、大楚使臣使大齐归来!”站在一侧,让开一条仅供一人通过的窄道。
  陈轸没有应他,只在擦过他时,使节落地一端准确地敲在他的左脚丫子上,发出“噗”的一声。陈轸用的是狠劲儿,张仪吃不住疼,“哎哟”一声坐在台阶上。
  陈轸却如没有看到,也似没有听到,顾自昂首上殿,使节越发有力地敲击地面,发出“咚咚”巨响。
  回望陈轸步入殿门,张仪轻揉几下脚丫子,感觉略略好些,站起来,呲牙恨道:“姓陈的,你狠!”冷蔑一笑,“可惜的是,你迟到了嗬!”
  陈轸确实迟到了。
  自张仪出殿,怀王的心思仍旧结在商於上,心里盘算着张仪的话,尤其是他的两个商榷,越想越是在理。待陈轸进来,怀王的心思仍未回来,不痛不痒地问一些使齐的事,没头没脑地赞他几句,就吩咐内尹、咸尹与他办理相关的手续,自与一直守在殿中的靳尚后花园里叙话去了。
  叙来叙去,也都是关于张仪与商於的事。
  二人正在叙话,司败项雷觐见。
  怀王晓得是为昭鼠的案子,召项雷入见,听他禀道:“各种刑具都试过了,昭鼠死不招认,只说是去探古访幽!”
  怀王略一思忖,吩咐内尹:“传旨,昭鼠一案,交由左徒复审!”
  屈平受命,与屈遥直入刑狱,提审昭鼠。
  昭鼠依旧被绑在刑柱上,受过大刑的身躯上随处可见鞭子抽过的血痕。
  见是屈平,昭鼠二目放光,紧紧盯住屈平。
  “昭鼠,屈平没想到的是,乌金案风波未平,盐案这又把你扯进来了。屈平奉王命复审此案,也晓得你或有委屈,若信任在下,你就实说吧。”屈平转对刑卒,“为疑犯松绑!”
  狱卒怔了下,将昭鼠解下刑柱。
  “说吧,昭鼠,举首三尺皆神明,大丈夫敢作敢当。”屈平又道。
  昭鼠眨眼,示意左右。
  “诸位刑卒,”屈平看向在场刑卒,“本尹要单独提审疑犯,请你们回避。”
  几位刑卒应过,尽皆走出。
  昭鼠看向屈遥。
  屈平努嘴,屈遥也走出去。
  “昭鼠,没有外人了。”屈平看向昭鼠。
  “谢左徒!”昭鼠开口,将盗盐案的始末详述一遍。
  屈平记下,递给昭鼠画押。
  “左徒大人,”昭鼠苦笑一声,“请恕在下不能画这个押!”
  “为何不能画?”
  “为我的四个孩子!”昭鼠泪出,“在下走到这一步,实属无奈。在下死有余辜,几个孺子却是可怜。无论是王叔还是鄂君,任谁都能像掐死蚂蚁一般取下他们的性命!左徒大人,你不晓得他们的!”
  屈平长吸一气,将其供辞纳入袖中,传令狱卒,送昭鼠回归囚室。
  屈平前脚刚走,后脚就有狱人禀报子启。
  子启急禀王叔。
  “左徒屏退左右,单独提审?”王叔眯起眼睛,良久,看向子启,“昭鼠会讲吗?”
  “应该不会。”
  “万一他讲出来呢?”
  “这……”子启沉吟片刻,摇头,“应该不会。他夫人与几个孩子这辰光仍在小侄家里呢,哭着不走,求我救人!我说,我这就去求王叔。”
  “嗯。”王叔点头,“你可答应她们,就说王叔应下了。不过,为稳妥计,她们最好也去求求昭阳。”
  子启走后,王叔思忖良久,召来彭君,将屈平单独提审昭鼠的突发事件扼要讲过,苦笑道:“看来,昭鼠这人,不可再留了!”
  “小弟这就安置。”彭君转身欲走。
  “且慢,”王叔摆手,“把脏水泼向昭家。”
  彭君怔了:“怎么泼?”
  “昭门出此败类,昭阳自清门户,是合理的。再说,司败是项家的人,在那狱中什么事情都可发生。”
  “成。”
  吃下王叔的定心丸,昭鼠妻松出一气,带着几个孩子一路哭到昭阳府,坚称昭鼠是受陷害的,恳请昭阳向大王求情,放回昭鼠。
  昭阳安抚完昭妻几个,请来陈轸,将案情细述一遍。
  “左徒提审,昭鼠招供没?”陈轸急问。
  “招了。”
  “签押没?”
  “没。”
  “啥?”陈轸眼睛睁大,“他为何不签字画押?”
  “这……”昭阳苦笑,“是在下吩咐他的。”
  “哎呀,老哥,”陈轸急了,连跺几脚,“真是糊涂呀你,不签字画押,那份供辞有个屁用?”
  “这这这,”昭阳又是一番苦笑,“是在下不想把事情闹大。”
  “昏头呀你,既不想闹大,为何又让昭鼠去遭这些罪呢?”陈轸劈头一顿数落,“既然押上昭鼠,就必须把他们全部扳倒!不扳倒王叔,不扳倒鄂君几个,还有那个靳尚,你能斗得过张仪吗?斗不过张仪,老哥呀,你能设想后果吗?”
  “事不宜迟,”昭阳急了,起身,“在下这就使人去趟狱中,你寻左徒,让他带上供辞再入刑狱,让昭鼠签字画押!”
  在两个狱卒引领下,昭睢一步一步地走向昭鼠囚室。
  昭鼠静静坐着,二目微闭。
  狱卒打开囚门,昭睢跨进。两名狱卒出门,守在不远处。
  “鼠弟?”昭睢轻声。
  昭鼠睁眼,惊喜:“睢哥!”盯住他,“是谁让你来的?”
  昭鼠此问有两个含义,一是他受昭阳所使,另一是他受子启或王叔所使,因为昭睢这辰光已与王叔他们贴得很紧了。
  “父尹。”昭睢应道。
  “阿叔有何吩咐?”昭鼠急问。
  “你给左徒的供辞,必须画押。”
  “这……”昭鼠急了,“是阿叔讲的不让画押……”
  “鼠弟,”昭睢压低声音,“陈上卿反对,上卿说,既然走到这一步,我们就没有退路,必须把他们全部扳倒!而要扳倒他们,就得靠鼠弟的供词!”
  “唉,”昭鼠轻叹一声,“晚了。”
  “不晚,”昭睢小声,“陈上卿去寻左徒了,如果不出意外,左徒过会儿就来,重新审你,那辰光,你在之前的供辞上签字画押就成了。记住,咬死他们,扯上靳尚!”
  “我记下了。”
  刚好是开饭辰光,两个狱卒抬着一只食笼一路走来,挨号分发饭食。
  “热饭来喽!”两名狱卒走到昭鼠的牢房前面,将一盒标有他名号的饭盒递进牢中。
  昭睢接过,递给昭鼠,声音很大,显然是说给两名狱卒听的:“鼠弟,你先吃饭,我没别的事,刚好路过,这就走了。”
  昭睢离开之后,昭鼠觉得饿了,就打开饭盒,见是一碗米饭、一盏青菜与一小碗榨菜蛋花清汤,遂大口吃起来。
  就青菜吃完米饭,昭鼠端起汤碗,一饮而尽。
  汤水下肚,碗未放下,昭鼠感觉不对,张口想叫,舌头却是木麻,不一会儿,就捂住肚子滚在地上,一股污血也随之从他的口中、鼻中流出。
  前后不过五息,昭鼠就不动了。
  候在暗处的一个黑影悄悄走进,拿住他的手,沾上他口中的污血,在他的衣襟上写下两个字,一个是“昭”,另一个是“叔”,同时取走那只汤碗,另换一个空碗。
  王命案犯竟然于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毒死在大楚刑狱,这是天大的事。司败项雷闻报,腿都吓软了,喝令刑吏将两名送饭的狱卒绑在刑柱上,亲自提审。
  两名狱卒供出的惟一可疑线索是昭睢。
  当屈平、屈遥赶至狱中,一切都已结束,一名法医正在验尸。
  昭睢探监是经过司败项雷批准并由狱吏登记于册的,且昭睢在离开时,负责送饭的两名狱卒仍在现场,昭睢是与他们一起离开的。惟一的疑点在于,狱卒所送的饭盒是经昭睢之手递交给昭鼠的。若是昭睢下毒,当在这一刻。
  但昭睢是左司马,更是令尹昭阳的嫡子,按照律令,司败府若行拘传,须请王命。
  项雷不能决断,禀报屈平。
  这是一个通天大案,屈平也基本得出昭鼠为何被害及为何人所害,但他不能讲出来,遂吩咐司败带上血衣,随他赶至王宫,直接奏报怀王。
  怀王正与靳尚谋议秦使与商於的事,听闻昭鼠死在狱中,震惊,急传二人入见。
  看到靳尚,屈平心里咯噔一沉。
  觐见礼毕,项雷扼要陈述完案情,呈上昭鼠的血衣。
  怀王将血衣摊在案上,凝视衣襟上血写的两个字,有顷,看向项雷。
  “据法医所断,案犯所中之毒极其罕见,楚地尚未见过,从毒发至绝气,前后不过几息时间,且中毒者口不能言……”
  项雷话未说完,怀王打断他,指着血字:“讲讲这两个字!”
  “禀奏大王,”项雷迟疑一下,接道,“据法医验实,此字为指书,系案犯自己的手指所写。”从袖中摸出一个名册,“此为今日刑狱的到访名册,在案犯中毒之前,约一刻漏辰光,右司马昭睢探监,有其签名具押为证!”
  “你是说,是昭睢投的毒?”
  “臣不能确定,但案犯确实死在昭睢探访之后。”
  怀王的目光看向衣襟上的“叔”字,眯起眼睛,看向屈平:“难道是昭阳?谋杀亲侄,他疯了吗?”
  “臣有惑。”屈平拱手。
  “请讲。”
  “就臣所知,”屈平接道,“令尹深谙世事,谋略有方,即使要杀昭鼠,也不会使其嫡长子涉险囚牢,授把柄予人。对昭鼠之死,臣建议立案详查!”
  “臣有奏!”靳尚拱手。
  “你讲。”怀王看向他。
  “就臣所知,”靳尚奏道,“案犯系令尹胞弟嫡子,在其胞弟殉国之后,对其关爱有加,多番举他为官,最终使他出任宛郡工尹,司宛地乌金冶炼与工坊,堪称重职。不想案犯有负令尹所望,连涉乌金、齐盐两大重案,使昭门蒙羞,累及大人清誉。爱之深,恨之切,令尹因爱生怨,清理门户也不是没有可能!”
  “臣以为,”屈平接道,“在案情未白之前,一切皆有可能。臣再请大王立案详查!”
  “准奏!”怀王略略一想,“左徒、上官、司败听旨!”
  屈平三人拱手:“臣听旨!”
  “昭鼠一案由左徒统筹,上官、司败协同追查。无论涉及何人,严惩不贷!”
  “臣有奏!”靳尚拱手。
  “讲。”
  “鉴于此案涉及昭门,司败大人又是案犯表舅,当有所避嫌才是!”
  “上官大人所言极是,”项雷拱手,“臣请避嫌!”
  “准奏!”怀王看向屈平、靳尚,“昭鼠一案由你二人协查,尽快破案!”
  领过旨,不及靳尚开口,屈平拱手:“臣请血衣!”
  怀王将血衣扔给屈平。
  屈平接住,将血衣小心包起,与项雷起身告退。
  “左徒留步!”怀王叫住屈平,扬手对靳尚、项雷,“你们告退吧。”
  靳尚、项雷告退。
  屈平审视血衣,目光落在两个血字上。两个血字写得相当规整,昭鼠穿的是对襟,也即左右各有一襟,两个血字一边一个,每一画都不少,生怕别人认不出似的。
  “你看出什么了?”怀王盯住他。
  “是的,我王。”
  “哦?”怀王的头伸过来,目光落在血字上。
  “大王请看,”屈平指着二字,“二字不缺一笔,横平竖直,相当规整,且是在对襟上书写,一襟一字,位置也恰到好处。”当场脱下自己服饰,穿上血衣,“大王再看,我穿上此衣,用我自己的手指,如果来写这两个字,该怎么写?我能倒着写吗?”脱下血衣,“根据方才司败所述,法医验证,案犯所中之毒为剧毒,楚国罕有,中毒人是在几息之间绝气的。中毒人如果在几息之间绝气,死亡之前的极度痛苦与挣扎,使他根本不可能写出这般规整的字。且这字是案犯用自己的污血所写,如果案犯口中已出污血,说明毒发已经至极,基本绝命,又怎能写出这样两个规整的字呢?显然,这是有人在案犯死亡之后,捉他的手指,用他的血写上的,以陷害昭大人。”
  “是了!”怀王一拳震几,“如此歹人,可恶!”盯住屈平,“屈平,此案一查到底,不可姑息!无论是谁,以王法严惩!”
  “王上,此案不用查了!”
  “哦?”怀王看过来。
  屈平从袖中摸出昭鼠供词,双手呈上:“今天上午,臣奉王命前往刑狱提审昭鼠,此为他的供词,王上请看!”
  怀王接过供词,展开阅读。
  怀王的眼里冒出火。
  怀王的额头沁出汗。
  怀王的面孔因极度的痛苦而扭曲。
  怀王松开手,供词落到地上。
  怀王两手托头,两个拇指按住两侧耳根,两手的中指与食指死死地捺在太阳穴上。
  “大王,”屈平缓缓说道,“一切已经明了,从乌金到巴盐,再到抢劫齐盐,这是一个链,守在此链顶端的是王叔与鄂君。昭鼠投靠鄂君,出入于王叔府,成为棋子。齐盐起获,昭鼠入狱,自然要被灭口,至于嫁祸令尹,是顺手的事,可一举两得!”
  怀王按压额角的手指更用力了。
  “大王,”屈平接道,“乌金、巴盐、聘亲、抢盐,背后都活动着一个人,就是秦使张仪!只要此人在郢,郢地就无宁日!”
  见屈平绕来绕去,竟又绕到张仪头上,怀王心里略略打鼓,由不得浮出那日王叔举荐张仪、张仪举荐屈平的场景,耳边浮出张仪的声音:“敢问大王,为何放着身边大才不用,反来求仪呢?……左徒屈平……他不仅仅是个大才,而且是个圣才……大才可助大王成就一代明君,独霸一方,如方今之令尹于大王;圣才可助大王成就一代圣王,一统天下,如昔日之子牙于大周武王……”
  怀王从遥远里回来,轻叹一声,看向屈平:“屈平,以你之见,此事如何处置?”
  “回禀我王,”屈平拱手,“臣以为,此事既已明了,就不宜再查!”
  “哦?”怀王瞪大眼睛,盯住他。
  “大王,”屈平接道,“老子曰,治大国如烹小鲜。烹小鲜看易实难,火候调料、次第缓急,一样也错不得的。我当前之急是造宪制令,变法改制,而变法改制有二忌,一是外战,二是内乱。前轮变法,魏、齐、韩、秦四国,无不是治内安外。今有齐约,齐不会扰我,能扰我者惟有一秦。我虽不惧秦人,却也不宜争秦,答应张仪、与秦和亲堪为上上之策。至于治内,真正要治的无外乎王亲、宗室,而王室、宗亲之间又各有利害,互为争斗。譬如这盐,王亲控制各个盐泉,也就控制了各地盐肆。宗亲眼见大利却插手不得,自生其心。乌金也是……”
  “屈平,你照直说!”见屈平扯远,怀王急了。
  “臣意是指,”屈平只得转回话头,“由乌金案可知,此案涉及的不只是王叔与子启,而是数十王亲与宗室。大王强查,施加王法,王亲无路可走,就会生出内乱。法未变,内先乱,臣以为不可。”
  “你说的是!”怀王赞道。
  “不过,”屈平接道,“王室众亲这般肆意,我王亦当予以警示!”
  “如何警示?”
  “我王可约王叔、子启,示以血衣并昭鼠供词,让他们有所忌惮。同时,臣提请我王,可籍此机缘收回乌金、巴盐的所有治权。”
  “嗯!”怀王捋须有顷,竖起拇指,“此谏甚好,合寡人心意。”
  “眼下机缘最好。巴盐未能抵郢,大王若收此盐专卖,不使宗亲插手,王亲就不会过于记较。盐、铁尽被王亲把持,宗亲不满已久,今由大王专卖,断掉王亲财源,相信宗亲也不计较。再说,”屈平看向昭鼠的血衣,“有此血衣在大王手里,相信王叔与昭阳即使不满,也会有所忌惮!”
  “成!”怀王转对内尹,朗声,“传旨,被盗齐盐并第二批齐盐,由王室设专司售卖,”略顿,“任命昭佗为盐尹,专司盐务!昭府所垫付之盐款在此盐售卖之后结息归还!任命屈遥为铁尹,专司铁务!”
  “臣领旨。”内尹受旨。
  “屈平哪,”怀王大是感慨,盯住屈平,“没想到你还挺有心计的,一下子解决两大难题。有盐、铁在手,寡人不愁没钱用啊!”
  “臣是被逼出来的!”屈平腼腆一笑。
  “哈哈哈哈,”怀王畅笑起来,“你能这样想,寡人就放心了!”敛住笑,盯住屈平,“屈平,寡人与你议一宗大事!”
  “臣恭听!”
  “后续宪令进展如何?”
  “基本完成,臣再补入盐、铁治权,稍事润饰即可。”
  “宪令之难不在颁布,在推行。寡人想对你讲的是,令尹这个职分,你就不要代了,三日之后就是大朝,寡人正式诏命,任你为令尹,同时颁布宪令,由你推行!”
  “谢王偏爱!”屈平拱手,“布宪推令,革除旧弊,须强有力之人。臣以为,大王非但不可罢免昭大人,反要重用他才是!以大王德威,以昭大人多年的理政体悟,新宪或可畅行!”
  “这个毋须多议!”怀王摆手,语气决绝,“他强有力,寡人就无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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