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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三十五 铜雀

  “我乃曹司空二公子,你再敢倚老放肆?”
  “二……二公子?”此言一出,贵夫人顿时换了张面孔,骇得一屁股跌回原位,原先的凶相荡然无存,朝曹丕舒展眉头陪笑,“让二公子见笑了,老身不过是教训教训我这位媳妇……”
  她局促的话音未落,立刻被曹丕厉声打断:“她岂是你配教训的?”
  说着他俯下身想去拉那女子的手臂,搀扶她从地上站起来,替她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尘灰。
  女子这时终于抬眼,微弱地道了声“谢谢。”
  旁边的曹真冷不丁瞥见她的容貌,忍不住吸了口凉气以表示惊叹——他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美的女子,那张脸仿佛画里走出来的美人,令观者只一眼就挪不开视线,满心唯余啧啧。
  “本公子带你走,可好?”这时他听到曹丕温柔地对那女子说,曹真不禁心里又闪过一句孺子可教,想不到这子桓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这方面悟性倒比自己大得多。
  那女子还没答言,一旁的贵夫人兀自坐不住了,面上立时堆满笑,指着女子谄媚地向曹丕道:“老身是袁绍之妻刘氏,这位便是老身的二儿媳甄宓,既然公子您青眼相待,老身愿献她为您执箕箒,还望公子不嫌弃。”
  曹丕没理会她,只不耐烦地命了一声:“退下。”
  仅仅两个字便已足够让刘夫人心惊肉跳,悻悻应是,她忙不迭地带着身边一干丫鬟媳妇退去,躬身告辞后一溜烟就跑了。
  “你一直这么漂亮。”曹丕瞧也没瞧那些人一眼,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甄宓看,嘴角上扬,薄唇挽起一个灿烂的微笑,“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甄宓嘴唇颤了颤,声音却细微得几不可闻。
  他深深地望着她,似乎要将她脸上的一切细节描摹进眼中,继续说:“我记了你十余年,你的样子被我刻在脑海里,无论怎么抹也抹不掉。那日大街上我一眼便认出了你,可惜你并不理会我,害我难过了许多日。不过今天在这里碰见你也是缘分,希望你能明白我这颗对你的真心,我真的不想再失望了。”
  “妾……谢公子厚爱,然而妾身不过是一介蒲苇,自知配不上公子万金之躯,只求一死。”
  她垂下头,整个人像风中单薄的落叶,瑟瑟而脆弱。
  “为什么?”曹丕急了,伸出手握住她细瘦的双肩,“你疯了吗,给那袁熙陪葬有何意义?他把你扔在这儿自己远走高飞,这般懦弱无能的男人值得你为他殉死么?”
  耳边蓦地传来抽泣,他惊慌地低头看去,却发现她突然间哭起来,滚烫的眼泪沿着面颊簌簌而落:“妾二嫁之身,不值公子待我如此。”
  泪水滴到曹丕的手上,蔓延开灼热的温度,他张开双臂想去抱她,任由眼泪将自己胸前的衣领浸湿了个透。
  “没有敢非议你,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他捧起怀中女子的脸,用温热的指腹拭去她的泪,轻声安慰,“相信我,好么?”
  甄宓没有点头也不拒绝,只沉默着站在那里,他一时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因此动作难免因为小心翼翼而格外轻柔。
  “跟我走,做我的妻子,好吗?”曹丕凝视着她黑澄澄的眼眸,试图瞧见她的心底所思所想,“我发誓,我曹子桓这一辈子也不会抛下你不管,我会用自己能做到的一切护你周全,给你想要的所有。”
  **
  “父亲,这是袁伯伯的二儿媳,子桓心甚悦之,求父亲将她赐婚与我。”
  曹丕挽着身后甄宓的手,谦恭地俯身向曹操禀报。
  说着,他拿眼朝上首之侧坐着的阿笙眨了眨,面上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
  口中刚喝的水不由得喷了出来,阿笙暗笑一声,岂会不明白儿子的意思。
  于是她侧头看向曹操:“子桓也早到了娶亲的年纪了,既然他心里喜欢,那就遂他心愿吧。”
  儿子,只能帮你到这了。
  不过曹操似乎也没有不同意,默不作声地瞥了甄宓一眼,又望向曹丕:“这姑娘倒是漂亮,做孤儿媳也适合,既是你娘都为你发了话,那孤也赞成你这门婚事。”
  曹丕顿时大喜过望,兴奋之色不再掩饰,立刻拉着甄宓一同跪地拜谢,激动大喊:“谢父亲母亲成全,儿这就回去准备。”
  “婚姻大事万不可怠慢,孤自会命人为你操办。你的昏礼会与你妹妹的一同举行,正好双喜临门,也更热闹些。”
  “妹妹?”曹丕回想了下,疑惑问道,“不知是哪个妹妹要嫁人了?”
  “是孤的蓁蓁,孤把她许配给荀恽为妻,两家是该因亲事更加亲密些了。”
  不料曹丕听后,脸上倏而拂过阴郁的神色,但又迅速恢复平静,继续带上微笑:“那如此,真是要恭喜蓁蓁妹妹觅得良缘,寻得个好郎君了。”
  **
  昏礼定于一月后的初三。
  曹操已决心南下荆襄,近年来一直在邺城河训练水军,以图一统四海,实现他此生的抱负。
  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认为,那一天终究不远了。他甚至不屑于矫诏,自行废除三公独揽大权,天子
  封其为丞相,自此已拥有整个北方绝对的统治权。
  今日的铜雀台极为喧闹,轩榭亭阁皆被大红的锦帛包裹围绕,四处都散发喜气洋洋的嬉笑与欢悦。
  可惜外面下了场大雨,地上难免有些泥泞,宾客们都身披蓑衣冒雨前来庆贺,到场后自然少不了朝丞相大人与夫人恭维几句,还要向同为亲家的荀令君用祝词以示讨好。
  时隔许多年,这是阿笙再一次看见唐思。她穿了件端庄贵气的浅色曳地华服,发间的累丝镶宝翡翠簪尽显身份,满面笑容地伴在荀彧身侧接受祝福。
  她倒还是和原先一样,依旧美艳的眉目间全是骄傲自矜的神气,阿笙一瞥见她,便想起当年那些往事,以及她那副嚣张跋扈的脸。
  这是那段本来美好的时光里唯一不太值得记住的回忆。
  “荀令君。”阿笙勾了勾唇角,故意忽略一旁的唐思,笑着招呼,“如今我们是亲家了。”
  荀彧连忙躬身:“卞夫人愿将千金下嫁,是我荀府之荣幸。”
  “令君过谦了,恽儿才学过人,又如此一表人才,能得此如意佳婿是小女蓁蓁的福气。”
  这时她才转向唐思,照常微笑:“唐夫人,别来无恙。”
  “问卞夫人安。”唐思心中咬牙切齿,面上又不得不摆出恭敬的姿态。
  “唐夫人,丞相与我一向钦佩荀氏家风,以能与你和令君成为亲家为幸事。蓁蓁以后就是荀家的人了,还请你多加照拂。”
  唐思面色僵了僵,她怎能听不出阿笙软中藏硬的警告——蓁蓁是丞相的女儿,她再怎么对阿笙有旧怨,也不能在蓁蓁身上发泄,反而只能小心翼翼供着。
  面前的阿笙笑眯眯地坐在她的上首,无形中气势早已压了她许多,举手投足间尽染高华,与当年那个小婢女已是脱胎换骨。
  成长至今,她早不是那个低声下气任人欺侮的女孩,是当今权倾朝野的丞相正夫人,皇后以下最尊贵的女子,更何况连皇帝尚且形同傀儡,那位皇后更是无甚实权。
  唐思只能按下怨气,向她回笑:“卞夫人说什么见外的话,蓁蓁既是我家儿媳,臣妻自然待她视若亲女,如珠似宝,那是含在嘴里都怕化着了呀。”
  一时满堂欢声笑语,觥筹交错间宾客又不敢失了礼数,竞相举杯朝曹操敬道:“相爷儿婚女嫁,真真是好福气啊,又有这般乘龙快婿与才貌双全的儿媳,我等着实是艳羡不已。”
  曹操亦端盏回礼,下令内侍又呈上几坛上好佳酿,依次为宾客斟满。
  “子建。”
  忽然他目视正与伙伴喝得兴高采烈的曹植,不高不低地唤了声。
  曹植忙放下酒杯,收起刚才的笑容,恭恭敬敬地敛袖应答:“儿在,父相有何吩咐。”
  “你素来喜爱吟诗作赋,今日值此良辰吉时,你也作篇赋来给诸君一乐。”
  曹植忙说:“不知父相欲以何为题?”
  “就以此铜雀台为题罢,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子桓尚且用了这么多,看你要用几何。”
  内侍依照他的示意,小步趋走近炉旁,往里面燃了枝纤细的线香。须臾那香便烧起来,散出淡淡的桂花气味。
  众人不禁皆为其捏一把汗,纷纷将视线投在曹植身上,互相交头接耳起来。
  曹植却犹自从容,面上毫无为难的神色,甚至向旁边的侍女展颜一笑。
  后者会意,急忙去捧了盘文房四宝过来献给他。只见他不慌不忙,挽袖执笔呵开浓墨,只抬手略一思索,随即安静地站起身,挥毫在宣纸上书写下一行行字迹。
  动作快得如行云流水,似乎他眼睛眨都不眨,笔下的墨仿佛河流蜿蜒前行般肆意涌动,搅起无数碧浪黑蛟,又似惊鸿御风而行,乘兴而归。
  在场的人除曹操和阿笙以外都惊得目瞪口呆,立时连鸦雀也没了声响。
  阿笙不奇怪,是因为她再了解儿子不过,这些外人眼里看来的难题子建怕是真的信手拈来。
  至于曹操为何不奇怪,她认为也是因为他笃定儿子不会辜负他的期望,或许是出自父子之间的信任。
  “父亲,儿子写好了,请您过目。”
  曹植收回笔,将墨迹尚未干透的宣纸高举于前,衣袖翩然。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
  众人又是一阵赞叹,曹操示意内侍接过,命其于大庭之下当众宣读。
  内侍一清嗓子,朗声诵道:
  “从明后而嬉游兮,登层台以娱情。见太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建高门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恩化及乎四海兮,嘉物阜而民康。
  愿斯台之永固兮,乐终古而未央。”
  诵音才落,顷刻掀起惊涛一片,“好,好赋啊!”
  “四公子当真是惊才绝艳,文思绝伦哪!臣等唯有拜服!”
  “老臣活了这大把年纪,今日才算见了什么叫文曲星下凡,四公子真不愧是曹丞相之子,这文采想当今全天下的人加起来也敌不过四公子一个啊。”
  宾客们皆拊掌惊呼,向曹植投去叹服的目光,唯独只有曹丕的脸色越发阴沉,勉强地扯出笑意。
  阿笙恰好望见,心里不禁黯然。
  曹丕性格向来争强好胜,此番被弟弟夺了称赞,他又怎会服气。
  可众目睽睽之下她又不好走下去安慰他,只好坐在位置上,时不时偏头去观察他的面色。
  由于正逢阴雨天,她那根断指的伤口又在作痛。许是当时包扎不当,一到这种天气便开始发炎,火辣辣地疼。
  她用衣袖尾端裹住手掌,脸上仍然如常地回应祝贺,继续端杯换盏,接受众人的叹羡。
  “丞相。”
  骤然,下首座中,忽地起了一声沙哑而低沉的嗓音。
  阿笙下意识顺着声音来源望去,竟是一位长得莫名极熟悉的女子,虽然此前从未见过她。
  她年约四十岁许,淡妆长裾,气质温婉沉静,像古书里珍藏许多年的竹简随着时间流逝而翻开,逐渐化作她面庞上的眉目。
  “琰……昭姬?”身侧曹操不知为何,倏地改了称呼,似乎原先脱口而出欲唤的是“琰儿”。
  他这么一唤名字,阿笙立刻便知道那人是谁了——当年名动京城的蔡昭姬。
  她半生动荡颠簸,韶华之年就失去了夫婿,父亲蔡邕被王允下令杀死,遭逢李傕郭汜作乱后她流落至匈奴,嫁与左贤王生了两个儿子。
  不久前曹操用十双玉璧与数以车载的金珠将其重金赎了回来,这才结束了她流落异乡二十载的颠沛,终于重归中原。
  座中昭姬缓缓起身,朝曹操深施一礼:“丞相,夜深雨大,容琰告退。”
  “昭姬为何这么急着要走?”
  “琰现居的宅子离铜雀台颇远,现在已是响了一更了,路上泥泞,琰不得不现下归家,望丞相准许。”
  “台中有客房几间,昭姬若不嫌,今晚便住在这罢。”
  昭姬却摇头,衣衫上绣着的兰花素净淡雅,极衬她这个人。
  “琰多谢丞相美意,然琰刚归故土不久,怎可再叨扰司空,琰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昭姬!”曹操似是不悦,“你我是故交,何必生此疏离,倘若蔡伯父若见你这般与孤生分,怕也不会高兴。”
  见他提起自己的父亲,昭姬不禁垂眉,竟低头咬唇,不再言语。
  这应算默允了,见她又饮了几盏酒,已是不胜酒力将要昏睡过去。
  曹操眼中拂过不忍,吩咐内侍:“你们把昭姬夫人扶下去罢,就让她睡在厢房里,切记好好照顾她,莫让她酒醒后无人可以使唤。”
  阿笙站起来,边走下去边说:“我去吧,昭姬夫人是远道而来的贵客,我去安置她,也好略尽一些主人之谊。”
  “阿笙?”曹操明显一愣,旋即试图叫住她,好像并不情愿她去做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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