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家

  “我刚下晚自习,说躺一躺,结果就睡着了。”李律凡拉着毛毯往自己下半身盖上,自顾自地摸着后脑勺,还打了个哈欠。
  哈欠这玩意儿会传染人,李潇潇拉着行李箱路过时也打了一个,仰着头不忘提醒:“题做的差不多就睡了,明天就期末考试了。”
  李律凡是李潇潇的亲侄儿,小了她整整12岁。
  李潇潇出生在1992年,当时没有二胎这个说法,只有超生这个概念。父亲原是卫生社的医生,母亲是护士,因为坚持她的出生,母亲丢了工作,家里也丢了一张光荣的独生子女证书。那年头,这个红色的小本本不是价值连城,但对于大多本分的家庭来说,是稳定生活的保障。
  惋惜的是,李潇潇出生后为了进一步避嫌,最后还是决定把她的户口落在家里老人户下,她以前的课本上的姓名都是“余潇潇”。即便是这样,她父亲也是在原地一呆就是很多年。
  李潇潇上小学后,她妈在某国企的家属区门口开了一家小吃店,好的包子讲求发面,好的面条讲求臊子,起早贪黑披星戴月是生活的常态。不过量入也会扭转乾坤。
  李潇潇的姐姐参加基层工作后,因为家里超生的事情提拔比较慢。不过对待这个比自己小18岁的妹妹,生活照顾和教育上一点都不含糊。经人介绍认识李律凡他爸,一常年呆在部队的军人,何其荣幸成为了一名军嫂,叁十岁当晚一个人挣扎了8小时顺转剖,把李律凡生了下来。事情也就在李律凡五岁了的时候发生了翻转,他爹在体检的时候被查出了性病,这诊断结果让人想入非非。她姐也不给对方半点洗脑自己回心转意的余地,拉锯一年,顺利离婚。
  生活虽说由无数的意外构成,李家人意外到会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一步。2017年夏季旱涝灾害严重,李潇潇大姐在工作途中遭遇山体滑坡,此后天各一方。
  下葬后,李父让李潇潇拉着他的手一下。在嫌隙和愧疚中,李父主动拉着李潇潇的手讲,这就是当年为什么执意要生你的原因,如果今天没有你,我们就是失独家庭。
  李潇潇嘴唇绷紧,眼泪逼回眼眶。有些爱固执的太离谱,为你好为他好唯独忘了,对自己好。
  或许一开始就是,为我好。命运有时候比较凑巧。
  章诚毅生于1991年,他之前还有个哥哥,大概在14岁左右坠楼而亡,具体是怎么坠楼的,章诚毅自己也在等准确的说法,他听过亲戚的闲言碎语,因为妈妈对哥哥太严厉了,哥哥压力太大而跳楼的。在12岁的时候,章母遗憾告诉他,是因为自己给了哥哥很大的压力,哥哥并且受到了校园暴力欺压,得了抑郁症,最后坠楼而亡。
  没有丧子之痛的路人,可以把悲剧轻言以概之:父母不上心,孩子不坚强。
  章母在失去第一个孩子后,和章父努力了整整叁年才怀上了章诚毅。章诚毅出生后给这个家庭带来新的希望,不仅仅是这个家庭前进有了新盼头,还有章父生意上一路飚红的事实。
  如果这个世界没有章诚毅的到来,如果他的父母没有尝试其他的方法,那这个世界就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个失独家庭,值得你一时的同情,你也给不了一世的牵挂。
  李潇潇听他第一次讲起时,心里算了算,那和自己爸妈年纪应该差不多。章诚毅那时候小确幸跟李潇潇说,他爸是个有良心的人,他妈当年肚子没反应也没在外面乱搞,更没有在外面给他生弟弟生妹妹。
  李潇潇口无遮拦,你们家条件这么好,没想过再要一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吗?
  章诚毅摸了摸她脑袋,我爸可舍不得我妈受苦。
  章父章母是比李潇潇父母年轻的多。李潇潇第一次见他们的时候,是2008年高二第一学期的家长会,陈遥怂恿她去看的,哄着她说漂亮媳妇也要早点见公公婆婆呀。
  李潇潇埋着头看自己的板鞋是如何玩弄碎入泥土的枯叶。
  *
  桃花残留暗香进泥土,章诚毅家的年味要从客厅的桃花开始红起来。
  人面桃花相映红。夫妻两听着门声后,章父说了句老二回来了,握了握章母的手回头望。
  “怎么还没睡?”章诚毅把行李袋往地上一搁。他归家后觉得自己毛孔也舒缓自在,双手撑在父母身后的沙发靠沿上,“这么隆重,都等我?”
  章母回头摸了摸他的手,“都说要回来了,总要见上一眼还踏实。”
  “你妈还给你煨了鸽子汤,喝点再休息。”章父只是拍了拍沙发边。
  “行吧,你们俩也上楼休息,咱们有什么话都留着明天说?”章诚毅拍了拍父亲的肩膀示意快带着妈妈上去休息了。
  章母还是起身到厨房给章诚毅热餐,章诚毅听着砂锅里咕噜咕噜的小动静,锅盖小孔里腾起的白烟香气四溢。章母穿着厚厚的棉质睡衣,站在他身边,时不时抬头看他两眼。
  “妈妈,你这别看了,没少肉。”章诚毅搂着章母的肩膀。
  “老二,怎么不高兴?”章家人都叫他章老二,章父在大家里排行老二,章诚毅按理说也是这个家的老二。
  “妈妈,你猜我碰上谁了?”章诚毅就像和尚敲木鱼一样点点头,打发着时间。
  “谁?”
  “李潇潇。”章诚毅关火揭盖,浓郁的乳鸽汤出锅。
  “你俩这也得好几年没碰面了吧。”章母给他碗里加了一小汤勺。有从冰箱里取了一碗车厘子。
  “妈妈,你要不喝一碗。”
  “最近这个。”章母示意手指上的记佛器。
  章诚毅端着小碗到厨房外的小圆桌上,他让章母先落座自己再落座,“好几年了吧,也不知道怎么就碰上了。”
  章母看着他在碗里搅出的水花,“我去年逛商场的时候碰到过一次,她先看着我主动和我打招呼。我一看,欸,姑娘变成熟很多,人散出的大方是已经锤炼出来的气质了。”
  “妈妈,她现在在创业,做无痕内衣,中低端市场里还算不错的,就在去年年末拿到了A轮。”章诚毅端起小碗抿了一口,一股子药味儿,“我俩之前碰到过两次,媒体会上,隔得太远,也没招呼。”
  “这么生疏啦?是不是根本就没看到人,她不像是很计较的那种女孩子。”章母看他碗里面没减量,估摸着是话梗在心上,“你是不是藏了什么话?”
  “就...”章诚毅放下汤碗,十指微蜷在空中摊开,眼皮下垂也写空虚,“妈妈,我要是真说出我那时候的感受,你可能觉得我是小题大做或者是想入非非?我当时看她手指空空,特想问她是否单身,这种感觉很奇怪,我说不上来。”
  章母看他没有进食的欲望,抽出纸巾递给他,也把果盘放在他面前,“老二,你要是真一直想着别人,她单不单身这个问题通过陈遥不就知道?”
  “你还记得你说你们当时分手是怎么回事吗?小姑娘觉得异地太久了感受不到你的爱,你觉得刚工作过一两年稳住基础跳槽就好,可是到底是谁跳到谁的城市呢,是你丢下所有去她的城市还是她抛下所有来你的城市?人家说分手你就一口答应了,连一通挽留的电话都没打过去。”
  “感情里看似很小的伤痕,一旦用时间地点做了状语,那就是宏大又波澜的。你们俩谈了快六年,你生气她不懂事不愿意等你给你时间,她生气你自私不愿意牺牲。老二你想想,你工作了之后有认真考虑过感情的事吗?你再想想,你公历算也就29的人了,双方父母比同龄人的父母小说是大了14岁的差距,父母再怎么开明说不给你们压力,她作为家里的独女,心里会没有成家的压力吗?”
  “你30岁了可以找22岁的毕业生,但是她30岁真的会去找22岁的男孩子结婚吗,是有可能,但概率远远小于你的假设。你们年轻人耗得起年龄,但没有人耗得起精力。老二,别人已经耽搁不起了。”
  “妈妈。”章诚毅伸手握住母亲,“结婚这件事,我强求不来。我只求咱们家凡事顺顺利利,健康百事为先。毕竟我们家,很佛了。”
  “什么佛?”章母笑他没良心。他跟着露出祖传的小虎牙。
  章诚毅的房间在叁楼,自带阁楼书房。这栋南边的临湖别墅是19年初乔迁过来的。新富都在往南边扎堆,一入生态区水流自清空气自爽,适合父母半退休半养老。他上阁楼从书柜下面抱出一纸箱子,揭盖有礼,都是高中时候的回忆。
  先是一件运动校服,上面签满了名字,张牙舞爪各式各样的字体,李潇潇的祝福隐蔽在后翻领下面,她的字体圆滚滚:未来已来,不负未来。
  同学录倒是没给她机会写,江智尧的那页,陈遥大大方方写下了祝福:记得想我们包子哟~
  黑色的Nokia N85,他也是到了大二才真正舍得换。因为那时候李潇潇毕业了,她白色的Nokia E71可以光荣退休,两人换了新的情侣机4S。
  再往下面翻,他的物理错题本,姓名写的“ZCY”叁个字母。有次李潇潇在老罗办公室偷偷翻开画了一只海绵宝宝在上面,海绵宝宝支着一个喇叭,语音框住了他的名字缩写。
  有一摞贺卡,高一到高叁圣诞节收到的,李潇潇贡献了2张。她送的款式很简单,没有复杂的折迭花纹,都是红绿CP打底。第一年写的是:圣诞快乐,生日快乐,新年快乐。第二年写的是:祝福四合一,哥哥高考顺利。
  方大同的《橙月》,她送了两张,一张是发行当天让陈遥装病陪同看病时跑去新华文轩买的,还有一张是在那两周后高价搞到的亲笔特签。
  金色的水性笔签名划过封面上失焦的法国梧桐天空,他把CD打开,歌词册上的字体好小。手痒打开spotify准备听听方大同,大数据跟偷人一般直接把推荐选项给了方大同。
  谁都玩不过吃心的推送算法。何谓吃心,从只认识自己到不认识自己。
  章诚毅把CD放回箱子,开了蓝牙。在叁角框的窗边点了根烟,今夜没有月光,湖面在路灯下趁着夜归人的车笛晃出波漾。借着音乐,玻璃上倒影出的星火笑出夸张的渴望,他看着烟在空中蹦腾的光样,失笑中感叹,大概是立春,灯下竟然有一只无名的飞虫在烟雾里盘旋。
  真是辛苦她了,愿她能藏在这里等待春天的彻底到来。
  年少的某些好奇和欣赏被年岁渐长的自负都磨平了,他想着方大同到底哪首最和自己口味?他想到刚才妈妈说的那些话,感情一旦无法成全牺牲二字,这就意味着你和所谓的“初心”已经南辕北辙。
  那什么?spotify这时候给他推送了《爱情disable》。2014年他们分手当晚,李潇潇直接把所有的头像都换成飞机场的这张专辑封面,年轻女子的面庞永远和“适婚的年龄”五个字,锁死。
  她从来不急着结婚,从一而终的理由在她身上变得特别单纯:什么时候给我一个家?
  *
  暴风雨哭泣,求猪猪
  你们00后是不是都不知道方大同?weibo:好多彩虹屁啊
  我今天码字意识到这个故事的一个大问题,我似乎少了很多人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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