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

  他那些古怪的藏书也还没完全沦为附庸风雅的摆设,他总会隔叁差五,像有意让它们见见光般翻出一本读。但总是读得没头没尾,翻到书签夹住的那页,或多或少地读过几页,消磨完空闲时间,便又将书放回去。
  如果说他有什么格外执着的事,或许唯一可能的答案是“维持现状”。借不甘平庸的心气接受现实,扮演造极的平庸。但这样说也太搞笑,更不合情理。但她在理解中,颓废也不该是这样。
  她都几乎以为,他那样轻薄她的上进和努力,只是想让她和他一样变成千篇一律的扁平人,甘于平庸,对其麻木。但若她失去一些执着,她便再也不是原本的她了。初心丢了。
  然而,如果他那点虚无的执着在半空漂浮,她又在执着什么呢?他?保质期是“求而不得”的爱?做爱,然后呢?
  她忽然被影问到以后想做的事,不由愣神。像在梦游中突然被人揪住辫子,突然惊醒,不知不觉来到陌生的地方。车水马龙,光影穿梭不息。突然停下的她却挡了别人的进路。
  “我……只要别我父亲一样。”她想起他,脱口而出。原来有了真正想说的话,很难再去猜度影的心意。
  “这样问有点冒犯,但我还是想问。在你眼里,你父亲很不堪吗?”
  她险些顺着话跟出一声“对”,悲伤即刻将她漫过,告诉她若这样说,也太可怜,像有意以此博取同情。
  “也不是。因为我,他四处掣肘,备受压抑。如果没有我,他能过得很快活。按照自己的心意活,做真正想做的事。但他也很讨厌,他好像总以为自己在委曲求全,苟延残喘,我也必须失败地活着,他把自己失意强加在我身上。”话不受控制地连珠蹦出,她明知影不喜欢矫作的苦情自诉。
  “可能我们境况恰好相反。我是被寄予厚望的孩子,也是独子。可以这么说,我成了他们年轻时求不得的理想。”
  她很庆幸,影不像他那样容易生气,一生气就不理人,“会很痛苦吧?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他也只是劝我放弃。”
  “我已经接受了,接受他们也是普通人,有一些顽固的恶习,大体却不坏,还是把我当成唯一的孩子疼,包容我的缺点。说教归说教,等我自立了,他们也管不到我。只要我自己清楚想做什么。”
  “可是他脑子跟人长得不一样。整天不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在意我的死活。”
  “你妈妈呢?也是这样?”
  “我是单亲家庭……”
  “对不起。”
  在她不长的生命中,重复无数次的对话。以前只想将错都推给他,尚能说得理直气壮,对影却不行。影的坦率令她羞愧。她极力搜肠刮肚,想再说些话挽回局面,却只是毫无效用的负隅顽抗。
  “真的看不出来,像被家里保护得很好。只是自卑胆怯得诡异,明明没什么好自卑。”影借两级台阶的落差,抚摸她的头顶,却越过她看向远方,“现在知道了。你爹肯定是很厉害的人。至少我觉得,这是值得骄傲的事。”
  影劝慰的话适得其反。紧缚周身的窒息再次满溢而出。她好像从来是他的附属品,却绝不是要紧的一部分。如果她拿得出手,自然长他的脸面;如果她有瑕疵,一定是她自身的问题,无关于他。
  影没有说这样的话,恰到好处地提醒她自己想起。
  她重新盘算了以后的事,如何经济独立,早日离开他身边。
  从前也时常赌气,说日后再也不想看见他,或是吵架时他又把她气得说不出话,或是那场春梦后,她于心有愧,只有这次,她当即便想付诸行动。
  她最后一刻确定了自己的答案,影又放弃了追问,关于,以后想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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