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节

  乔景像溺水之人被救起来之后短促地呼了一口气,终于反应过来了陆可明说的是什么。
  她手抖得不成样子,竭力控制着激动把剪子放回桌上,双臂撑在桌沿上低头冷静了一会儿,到底按捺不下心中的狂风暴雨,抬起一只手捂住了眼睛。
  她偏头看向陆可明,带着哭腔咬牙说:“陆可明,你要是骗我,我恨你一辈子。”
  陆可明放肆地大笑一声,大步走到乔景跟前抓住了她瘦弱的双肩。
  他敛去笑,直视着乔景光亮细碎的眼眸,像和她讲一个严肃的秘密一样,正色道:“他真的还活着,真的。”
  乔景压抑地一抿嘴,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他在哪!”
  “韩府。”
  陆可明还想告知乔景一些详细情形,但他话音刚落,乔景就冲出了卧室。
  乔景一面安排人去准备马车,一面派人去告知乔若她要先回风州。安静的别院一下被搅得人仰马翻,雨不但没停,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但别院的下人没人敢劝乔景等乔若回来后再做决定,因为乔景神情坚定,显然容不得任何人拿任何理由拖延她。
  乔景将事情安排妥当,转头看到陆可明抱着肩膀,穿着身湿哒哒的衣服在身后愉悦笑着看着她,方后知后觉自己忽略了他。
  她回身走向陆可明,歉然而腼腆地对他笑了笑,“对不起,我太忘乎所以了……”
  陆可明充分理解乔景的忘乎所以,他不以为意地一摆手,认为乔景此时应该是急切地想要知道裴舜钦的情况,却不想乔景才听了两个字,就打断了他。
  “先不说这些。”乔景浅浅一笑,脸上有些悠游的神气,“你先将这身湿衣裳换下来休息会儿,这些话等下我们在车上说就是。”
  陆可明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头,他跟着侍女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又回头看向了站在房中的乔景。
  乔景以为陆可明有话忘了说。
  “怎么了?”她问。
  陆可明欲言又止半晌,最后却只是摇了摇头。
  “没什么。”他轻松地一耸肩,即便跟着侍女出了卧房。
  ☆、百零五章
  乔景从风州到元城花了三日,从元城回到风州却只用了两日不到。
  马车进了风城直奔韩府,车停稳的那一刻,乔景的心开始砰砰砰砰地急跳,她顾不上合适不合适,掀起车帘迫不及待地跳下了马车。
  韩璎和韩缙已赶来迎接,两人同时在笑,乔景对上韩璎看着她愉快喜悦的眼神,脸不由热了一热。
  韩璎迎上来拉住乔景的手,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亲昵地告知乔景道:“他就在你之前住的那个客房。”
  陆可明圆满当了回信使,心情大好,他站在乔景身后,见此情形忍不住揶揄笑道:“快去啊!他可在等着呐!”
  在场每个人都那么高兴,乔景即使被打趣了也不觉得害臊,她回头望陆可明一眼,又感激地紧紧握了下韩璎的手,即便飞奔向了裴舜钦的所在。
  离去不过数日,韩府的一切仍让乔景觉得习惯熟悉,她跑到自己原先住的清静小院,见房门紧闭,院里的草木好似没有变化,又好似比她离开之时凋零萧瑟了不少,心头便浮起了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秋日叶黄,吹过的风冷而干燥,院里枯黄的落叶被风吹得在地上发出了沙沙的响声,乔景缓步走进院中,同时努力平息着自己因跑动而有些散乱的呼吸,走到闭着的门前,她将微凉的手放在门上,却迟迟没有开门。
  因为她心头忽然生出了种慌乱。
  “会不会这一切都是假的呢?”她忍不住胡思乱想,“会不会其实我从来就没有离开韩府。会不会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其实是一场梦,推开门我就会梦醒了呢?”
  她一时分不清周遭的一切是不是真实的,她是不是真实的。
  乔景已经肯定了门里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片会吞噬掉她的黑暗。她微屈起手指,心里的恐惧和悲伤不仅卷土重来,而且比之前更甚。
  可是里面传出了一下轻微的咳嗽声。
  这声响落入乔景耳中不啻一声巨响,那些让她害怕的思绪倏地散逸得无影无踪,她紧张地吸吸鼻子,推开了房门。
  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披着衣服,正背对着门站在桌前拿着茶壶倒水,乔景看到这人的背影,一时只觉得陌生,可再过一瞬,那令她悸动的熟悉就自然而然地替代了这种陌生。
  裴舜钦转过身面向乔景,简单的动作做得艰难迟缓,他胡子拉茬,脸色白得难看,两颊瘦得有些凹陷,乔景怔怔看着面前虚弱的人,像被施了定身术般一动不动,只是眼神晶亮炽热。
  或许过了一瞬,也或许已经过了许久,裴舜钦如释重负地一笑,抬手向乔景招了一招。
  “过来。”他气喘地说。
  乔景终于觉得自己被释放了。
  她想扑入裴舜钦怀中,可是她不敢,因为裴舜钦看起来像是光是站着就耗尽了力气。
  她摒住呼吸慢慢走到裴舜钦跟前,傻傻站着不敢碰他,只是眼神由始至终都热忱地看着裴舜钦的脸。
  裴舜钦无奈一笑,将乔景圈进了怀里,乔景浑身在抖,他将头埋进了她温热的颈间。
  “戴什么白花,晦气。”
  裴舜钦说着摘去乔景鬓边的白绒花随手扔到了桌上,乔景愣愣的由裴舜钦动作,像是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两人静静相拥,铺天盖地的狂喜一点点流淌进了乔景的心窝。
  乔景竭力感受着裴舜钦的体温,唯恐下一刹那她失而复得的东西就会重新化为乌有,直到裴舜钦轻轻晃了晃。
  “阿景,我站不住了。”
  裴舜钦有些难堪在她耳边说,她才惊觉裴舜钦已经将身体大半的重量压在了她身上。她如梦方醒般撑住裴舜钦,抬手慌忙而快速地默了下不知何时已蓄满了泪的眼睛。
  “我扶你回床上休息。”
  乔景想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却发现实际上她的语调因为激动而颤得有几分可笑,她偷偷抬眸觑一眼裴舜钦,发现裴舜钦在含笑看着她,不由展颜笑了。
  不会失去他了。
  她终于确信自己不会失去他了。
  从元城来的路上,陆可明已经告知了乔景裴舜钦的大概情形。乔景知道裴舜钦是被采药的山民救回来,用板车拖回的风州,却不知道详细情况是如何。
  裴舜钦脚步蹒跚,不到十步的路走得出了一头汗,乔景扶他躺回床上,想要问他伤了哪些地方,一开口喉咙却梗住了。
  乔景脸色陡变,显是在强忍眼泪,裴舜钦连忙抬手捏住她脸颊,说:“做什么?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裴舜钦故意摆出了幅无可奈何的神气,但他伤势未愈,这话话说得中气不足,所以反而让乔景更添了分酸楚。
  这也算好好的吗?
  乔景低头默默想着,却没把这话宣之于口。
  乔景久久不语,裴舜钦懂得这份沉默后面的意思,便辩解似的轻声说道:“不管怎么说这仗算是打完了。”
  乔景抬眸看向裴舜钦,对他这样轻描淡写的语气感到有些不满。
  她不懂裴舜钦为什么可以用无关痛痒的语气谈论这件事,就好像他由始至终都是这场战事的旁观者,而那个死里逃生的人不是他一样。
  裴舜钦感知到乔景的情绪,却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而又轻地叹了口气。
  那时他从昏迷里醒来,压在他身上战友的尸体沉重地让他喘不过气,他拼尽全力把身上的人推开踉跄站起来,便看到林中的空地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具具尸体。
  泥土被流出的血泞得发黑,发出中人欲呕的恶臭,蚊蝇嗡嗡盘旋,那些青黑僵硬的脸保留着死前的神情,有人愤怒,有人惊恐,有人没有任何表情,而其中有些脸是他熟悉的,是他曾经见过他们鲜活的笑闹英勇的模样的。
  他清晰记得那时在高远澄澈的天空下,他既没有情绪,也没有活下来的喜悦,因为他诚心觉得自己同那些躺在地上的人其实没有差别。
  背过身从战场离开的那一刻,他决定要将这一幕永永远远埋在心里,不告诉任何人,也不告诉乔景。
  “都过去了。”
  裴舜钦疲惫的语气让乔景的心一抽。
  乔景觉得自己隐隐触摸到了一种不可与人言说的长久细密的悲苦,她安慰地握住裴舜钦的手,希望自己手心的温热能使他熨贴。
  “好,都过去了。”她柔静地答应,完全放下了刚才心中的那一点不平。
  她不知道裴舜钦遇到了什么,但她知道这绝对是个印进了他灵魂的伤痕。她想,如果他不想让她看到他伤口的形状,那她就陪着他到痕迹淡去。
  裴舜钦有些诧异地看向乔景,乔景的眼睛澄澈清亮,他想起了那天浮荡着纱般轻云的青空,而她眼中柔韧的坚定,给了他一种救赎的战栗。
  裴舜钦始终不知道乔景身上那好像能承受一切,不会因任何苦痛破碎的力量来自何处,但此时他很庆幸能得到她的抚慰。
  乔景是不激烈但也永远不会熄灭的光,她温柔,她默默承受,她哀楚,但她能让人相信她绝对不会屈服黯淡。
  裴舜钦眼眶一热,有些失控地将乔景拉进了怀中。
  裴舜钦这下的力气大得让乔景吃惊,乔景怕压到他的伤口,慌忙要坐正,裴舜钦却只是紧紧抱着她不肯放手。
  “你知道这些日子我最害怕什么吗?”裴舜钦的声音有些发抖,“我怕你会做傻事,我怕我回来得太晚,一切会不可挽回。”
  乔景倚在裴舜钦怀中听到他急切慌乱的心跳声,不禁动容。
  “不会的。”她柔声说着,双手环住裴舜钦的腰,朝他仰起了头。
  “我承认我有过那个念头。”乔景坦诚地告诉裴舜钦她有过的软弱。
  裴舜钦眉间一跳,眼中多了几分难过内疚,然而经历过这一遭后,乔景不再觉得生死是两人间难以启齿的话题了。
  她语气平静地继续说:“但在那念头浮现出来的那一刻,我就马上摁熄了它。”
  “因为我想如果是我离去,而留在这世上的换成是你,那我绝对不会想要见到你那样。”
  “所以你放心,哪怕这次不是虚惊一场,我也不会想不开的。”
  乔景已经想好了要说的话,可是有的话即使是虚惊一场,说起来也依旧很艰难。
  “那你呢?那你能不能答应我,你也会这样呢?”她将问题反抛回裴舜钦。
  裴舜钦一直觉得在战场上的是他,出事的也只可能是他,所以他从未想过如果孤独留在世上的人是他会如何。
  他怔愣一瞬,着意去想,可乔景并不给多想的时间。
  “你说‘好’。”乔景用无可转圜的口吻直接告诉了他答案。
  乔景的声气里有种异乎寻常的坚定,裴舜钦心念一动,当即懂得了这个答案对她意味着什么。
  “好。”他不忍答应着,眷恋地将乔景拥进怀中,瞬间觉得自己成长了许多岁。
  怀里的人气息温热,乌发花颜,而他亦是年少,年少到只想过为想要捍卫的东西豁出性命。
  这种炽热到不惜任何代价的情感不仅能烧掉所有阻碍,也会燃烧掉自己,裴舜钦以前不在乎这种会引火烧身的危险,因为他做好了为乔景燃烧性命,燃烧灵魂的准备。
  但现在他不这么想了,现在他想爱之所爱,想像乔景一样长久、平缓、但永不断绝地对待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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