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被人讨要茶饼,秦鹿才想起来自己手上这茶是给梁妄泡的, 那男子身边的人又催促着他道:“你还喝什么茶啊?子时就得去城楼站岗,还不快喝两壶热酒暖暖身, 也好熬过去,喝茶多无味。”
  男子摇头道:“你不懂, 清潭金花是我老家那块盛产的,我出来四年了,一次都没回去过,北漠这边也不好喝茶,难得闻到这个味儿, 想得很!”
  秦鹿听他这么说,于是道:“你等会儿。”
  她端着托盘下了楼,将茶壶放在了桌上,又去后院马车内找了清潭金花的茶饼,掰了一半下来,用手帕细细地包好了,再回到客栈大堂,那男子已经被友人拉着正要离开客栈了,秦鹿连忙叫住他:“喂!”
  男子回头,秦鹿跑了过去,把手里的茶饼连带着手帕一起递给了他,道:“给你的。”
  说完这话,她便转身端着茶,继续朝楼上去了,只是到了二楼时朝外看了一眼,两名穿着军装的男人推推搡搡地离开,开了两句玩笑。
  一人问:“那姑娘什么意思?还真给你茶饼?这茶便宜么?不要钱的?她该不会是见你年轻俊朗,看上你了吧?”
  “去你的!好在你没当着人家面说,否则人家姑娘脸皮薄,还不得被你这话给羞死。”男子说完,又看向手里的半块茶饼,将茶饼塞进了怀中,拍着友人的肩膀道:“快走快走!迟了得受罚!”
  秦鹿立在原地,一瞬有些恍惚,手中的茶端了许久她才回神,摇了摇头上了二楼,才走到梁妄的房门前,便听见里面传来的咳嗽声。
  北漠气候不好,前几日梁妄就已经有些不适了,他在江南那处住惯了,秀山丽水养人,早就将梁妄养成了不能吃苦的性子,身体也适应了那边的气候,到了北漠,风干刮人,走两步便叫人气喘吁吁,张嘴就像能喝到沙子一般,难怪他不舒服。
  推门进去,秦鹿将茶递给了梁妄,一经取茶饼的折腾,起先给梁妄泡好的茶也已经过了最佳饮用的时候,茶味泡浓,就显得苦涩。
  梁妄喝了一口,茶水也不烫,成了温热的了。
  他朝秦鹿看了一眼,抿嘴撇过头不做声,以为是秦鹿故意耽搁,因为她还在生气,闹别扭时,难免不会给人好脸色看。
  梁妄的背又开始疼了,不是这次落下的毛病,而是上一回,一百年前给秦鹿第一次拥有这具身体时,没养好习惯才有的。
  他将软被放在身后,身体斜斜地靠着,房屋这处的静谧,就像是两人向来无话可说,过了好一会儿,秦鹿才道:“主人你这身体,最好还是不要出门。”
  梁妄顿了顿,不禁苦笑,好嘛……不叫王爷,又改称为主人了。
  “好。”反正他也不想出去。
  其实梁妄也从未来过北漠,没见过真正的大漠长什么模样,万里金沙如海的场景,他就在书上看过,在诗里读过,但若叫人浑身不适的万里金沙,梁妄不愿去看。
  梁妄道:“等会儿本王就去画一张天香花的图,你先别急着出城,说不定城中有谁家种了这花。”
  因为天香花本身长得漂亮,绽放时大如脸盆,在北漠虽然难得,但也有人种养当做摆设,越是稀有,便越显得其家境不凡。
  秦鹿应声后,便起身打算朝外走,梁妄见她要出去,喊了一声:“小鹿。”
  秦鹿朝他看去,等着梁妄下一句指示,梁妄见她手还放在门上,于是眉心微皱,门栓咔哒一声关上了之后,秦鹿收回了手,愣愣地立着。
  梁妄说:“过来,与本王一同睡。”
  刹那,梁妄就看见秦鹿的脸色绯红,手足无措地往后退了半步,带着些许胆怯地看向他,不过眼神中没有惧怕,反而有些羞涩。
  梁妄无奈地笑道:“不做什么,就是睡会儿。”
  秦鹿几乎抑不住上扬的嘴角又再度耷拉了下来,她板着一张脸,几乎咬牙切齿地问:“王爷你到底要戏耍我几次才肯罢休啊?!”
  梁妄勾了勾手,未将她这声牢骚听进去,反而道:“过来!陪本王睡会儿。”
  秦鹿不情不愿,但还是听话地走过去,她大咧咧地站在床边,垂着眼眸瞥他,却见梁妄往床的里侧挪了点儿,空出一个人身的位置拍了拍,等秦鹿坐下,鞋子没脱,笔挺地躺着如同一具放久了的尸体一般毫无动静,梁妄才笑出了声。
  他将人搂在了怀中,未管秦鹿究竟是什么心情,只是手掌好好地在她背后安抚般地顺着,下巴抵着秦鹿的头顶,闭上眼有些疲惫道:“我并非是戏耍你,也并非不想碰你,更不是对你没有兴趣,你若能细心一点儿,当知本王对你的兴趣有多大。”
  梁妄将人抱紧了点儿,秦鹿本还想挣扎一番的,结果立刻不敢动了,她睁大了双眼,总算是明白梁妄这句话的意思,他倒是的确对秦鹿有‘兴趣’,这都有反应了。
  “你无需怀疑本王的用心,也不准怀疑本王的真心,既然我说了喜欢你,便是喜欢你。”梁妄说罢,秦鹿问了他一句:“王爷,是不是当了道仙的,都得与和尚一样,不近女色?”
  “我原以为是。”梁妄说:“入道者,忌贪嗔痴,远爱恶欲,书上是这么写的。”
  秦鹿心想,那不就得与和尚一样吗?
  梁妄又说:“可我自入道以来,贪安逸,嗔时多,痴书墨,恶繁琐,从一开始就没守住底线,如今连爱与欲这两样都守不住了,你说我这样儿的,配当个道士吗?”
  秦鹿的手悄悄搂上了梁妄的腰,掌心贴着他的腰侧,能感受到隔着几层衣服之下,梁妄腰上软弹的劲肉,随着他的呼吸细不可查地跳动着。
  梁妄道:“爱之不能控,欲之不能守。”
  “所以……你是在压抑自己身为道仙的最后一丝底线?如若我非要与你做那种事,你就当不成道仙了?”秦鹿抬起头看向他。
  梁妄垂眸瞥了她一眼,轻声笑道:“只是当不成道士,而非当不成道仙,不死血就在我的身体里,哪儿有与你欢好之后就得死的道理。”
  “那王爷又为何要控制爱意,守住欲望?”秦鹿不解。
  梁妄的瞳色很深,于夜里就像是一块黝黑的宝石,深邃如北漠中的风沙,随时都能将人席卷进去一般。他看着秦鹿,其中倒映不出秦鹿的影子,却能在秦鹿的双眼中,清晰地看见他此时脸上的欲望。
  梁妄道:“本王从来没想过要控制爱意,守住欲望,本王只是觉得……未到时候。”
  “何时才是时候?”秦鹿问完,不自在地吞咽了一下口水。
  不得不承认,梁妄于她的吸引力,远远超出其余一切,爱慕了这么多年的男人就将她抱在怀中,说话时如热气缠绕,看她时像是要将她扒个精光,这等勾魂摄魄的引诱,秦鹿的心跳都快停了。
  “何时?”她又问了一遍。
  梁妄嗤地一声笑出了声,没有回答,而是将秦鹿的脸按在了自己的心口,牢牢地把人抱住,然后道:“等到了时候,你就知道是何时了。”
  秦鹿不喜欢这样卖关子,还想开口问他,梁妄又咳嗽了起来,屋外风声越来越大,吵得梁妄头疼。
  他搂着秦鹿后背的手逐渐收紧,似是不耐,若是能有办法灭了这风沙,梁妄恐怕就要冲出去了。
  他手里攥着秦鹿背后的一截衣裳,低低地叹了口气道:“小鹿,你替我揉揉头吧。”
  下巴蹭过秦鹿的额头,梁妄把秦鹿往上抱了点儿,等两人几乎齐高了,他又用额头蹭着秦鹿的鬓角,说道:“揉一揉吧,小鹿。”
  秦鹿的手贴上梁妄的眉尾处,轻揉时突然想起了几十年前被梁妄抱在膝前的猫,那猫浑身黝黑,团在一处时像块煤炭。那猫每回对着梁妄撒娇时,便如他方才这般,一直用头顶蹭着梁妄的手指,声音低低地喵喵叫个不停,非要梁妄摸得它舒服为止。
  秦鹿想到这儿,不禁觉得好笑,嘀咕了一句:“你瞧瞧,没我你可怎么活啊。”
  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十指不沾阳春水,还养了一身娇惯的矫情病,比那深闺中的大小姐都难伺候些,性子古怪又霸道,这世上怕是没有第二个人能容忍他了。
  结果梁妄长舒一口气,眉心松开,道:“那本王当真是活不久的。”
  便是放不下,便是离不开。
  秦鹿于梁妄的怀中睡了一夜,半夜醒了好几次,秦鹿习惯了一个人睡,她以为梁妄也是,觉得两人若睡着了,恐怕自然而然地各占床上一侧,谁也不挨着谁的。
  谁知道梁妄喜欢搂着人睡的,秦鹿稍稍离开了点儿,便被他伸手勾了过去,重新按在他心口上,还得一只胳膊压着。
  一夜闹得秦鹿几乎睡不好,等梁妄早间醒了,她才能在床上赖会儿,不过也就是一小会儿,一个时辰都不到,太阳晒到窗户前了,秦鹿便睁眼了。
  秦鹿起身时,梁妄已经靠坐在房中软椅上看书了,书不是她带来的,恐怕是朝客栈里要的,秦鹿带的那些书,梁妄大多看过了。
  等秦鹿洗漱好了,去桌边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才发现桌上放着一张纸,纸上画了一朵花儿,花儿是纯蓝的,如宝石翠丽,共有六瓣,朱红色的花蕊,生长于石缝之中。
  秦鹿拿着这张纸,问梁妄:“我挨家挨户去问?”
  “那便是你的能耐了,若你聪明些,应当知晓先从有钱人家问起。”梁妄嘴角带着笑,像是干过了什么坏事儿。
  秦鹿上下打量了他两眼,见他身旁桌子上的小碗里放了一把花生,悠闲自在的,问他:“你身子好了吗?”
  “拜你所赐。”梁妄伸出左腿,高高地架在了凳子上道:“因为你昨晚压了我腿一夜,爷这条腿两日恐怕都不能行走了。”
  梁妄如今身体特殊,经不得折腾,脚踝处的确泛了青紫色,未肿,但看上去有些严重,秦鹿见了问他:“痛吗?”
  梁妄摇头:“不痛,且毫无知觉。”
  他又扭了扭脚踝,哦了一声:“现在有知觉了,看来要不了两日,估摸着两个时辰也能好,不然你等等本王?”
  “您还是在客栈里待着吧。”秦鹿连忙摇头,自己拿着画了天香花的纸塞进怀里,眼见着就要朝外走。
  梁妄叮嘱了一句:“桌上有酥饼,吃了再走。”
  秦鹿拿了两块酥饼,一块叼在嘴里,一块拿在手上,匆匆忙忙出了门。
  第101章 将军之信:十二
  嘴里的一块饼尚未吃完, 秦鹿下楼险些撞上了客栈的小二。
  小二手里端着清粥,正准备给楼上其他客人送去, 见秦鹿冒失,哎哟了一声:“姑娘小心着些,这般匆忙是要去哪儿啊?”
  秦鹿抹去嘴角的饼屑,见这小二年岁不小,于是将怀中的纸取出来,半油的手捏着画纸一角, 秦鹿问他:“你可见过这种花儿?”
  “天香花。”小二果然见过,他道:“这花儿原先我们这块许多地方都有,凡有钱人家的假山石缝里头都能长出几朵来, 不过现下少了许多。”
  因为打仗,战争的确将北漠这处原有的几样特色给抹灭了, 天香花便是其中之一,曾经凡是有钱人家都用来观赏的天香花, 如今却没几人养得起了,这花儿其实并不娇贵, 只是越野外反而生得越好,越家养却越不那么漂亮。
  那些家养的天香花, 大约只有碗口大,但野外的天香花,能长到脸盆那么大。
  战争连续失了几座城池,凡是靠近北漠这边稍微有钱的人都早早地离开了,至少往南去了三百里路, 谁敢在这儿定居呢,便是他们这些走不脱的才留下来。
  秦鹿问小二:“小二哥可知道哪儿能找到这种花?”
  “现下出城麻烦,近来又有风沙,还是不要去大漠中寻去,姑娘若是想找天香花,便去那些以前家中种过的人家问问。”小二说着,抬起头略微想了会儿,于是道:“我记起来,刘小军候以往家中有钱得紧,他们家有一院子天香花,不过他们举家搬至宿矣去了,只有刘小军候一人在聂将军手下,姑娘可去问问刘小军候,问他们家走时,那一院子天香花可带走了。”
  秦鹿听到有人居然能有一院子天香花,便立刻笑了起来,她又问:“敢问小二哥,那刘小军候长什么模样?我去哪儿找方便见着?”
  “姑娘昨个儿见过的。”小二笑说:“昨个儿夜里姑娘来时,刘小军候在我这客栈避风沙,你们还说过话呢。”
  秦鹿回想,立刻想到了那半块茶饼,于是眉目带笑,对着小二多谢,又问了几句刘小军候平日里待职的地方,便从客栈跑了出去。
  因为战事在即,却被风沙暂时阻隔,燕京那处又送来了粮草,北漠七夜城的军中倒是还算稳定,只是这一回同粮草一并过来的,还有个标志的女人,那女人大约二九年华,是跟着户部侍郎一同的,前两日一早就被送进了聂将军的营帐内,一直都没出来过。
  户部侍郎与聂将军说的话,除了聂将军的几个亲信之外,谁也没听见,关于那个女人的来历,也是众说纷纭。
  大战暂歇,去城墙上守了夜才回来的人,勾着两个平日里玩儿得好的哥们儿的肩膀,嘴里聊的便是那燕京来的女人的来历。
  刘宪说:“我见过那女人一眼,当真长得漂亮,我给将军送箭的时候,瞧见她就端坐在营帐中,湖蓝色的长裙披着,乍一眼看过去,跟天香花成了精似的。”
  “这女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将军怎么会容许一个女人留在帐中?”一名男子问。
  刘宪道:“我听那女人身边的妇人喊她郡主,瞧样子留下来也不情愿似的。”
  几人才走了没一条街,便遇见了另一边跑来的两个男人,年轻的男子年龄相仿,立刻便作堆围在一起玩儿,其中一人说:“今早我送年侍郎离开,年侍郎前脚刚走,后脚将军就将他军营里的女人给关起来了!”
  “乖乖,那可是郡主。”
  “郡主算什么?燕京的郡主还能管得到我们军营里的聂将军?要我说,这女人来者不善!说不定就是朝中人安排在将军身边的眼线,会武功也有可能的。”
  刘宪听他们七嘴八舌,连连摇头,道:“猜测之事我就不掺和了,不过你们谁见到竟炎了?我怎么一路都没碰见他呢?”
  “我瞧见了。”一个男子打了个哈欠说:“一大清早到了换职的时间,他就跑回去,说是要泡茶喝。”
  刘宪听人这么说,顿时皱眉,啧了啧嘴,直摇头道:“我去找他!”
  喝什么茶?男人就该喝酒啊!
  刘宪和两个男人与一群人在路街口分开,从小巷子里穿过,还与两个兄弟说竟炎的茶饼是从哪儿来的,提到一个身穿绿色衣裙的女子,刘宪便忍不住笑:“我看那姑娘长得漂亮温柔,恐怕是竟炎喜欢的一类,指不定还有一段姻缘在呢。”
  话音才落,小巷的尽头便突然落下来一个人,三个七尺大男人吓了一跳,纷纷伸手捂着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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