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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矩番外:含梦寒梦(一)

  这辈子,会不会就是上辈子说的下辈子。
  宫里进贡了一批新茶,滚水泡开晾至七分,宫人呈到我手边。微黄的水纹漾开,几片翠色浮起又下沉
  梁平抱着一沓奏折,许是远远闻到味儿了,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瞪了宫人一眼。
  我看着还满脸稚气的小宫人抱着托盘退出宣室殿,知道梁平在气恼什么,我也清楚他们不过是在做戏与我看。
  我站起身来到窗边,望着那个方向,举头见日不见江南,风席卷着海棠花瓣飘起,好像也会飘到钱唐的茶田。
  其实我什么也望不到,年少东游的岁月在历史长河中慢慢消散,我只知道,那里有个人在等我,就算迟早是百年后的一抔黄土,我也要挥洒在那个地方。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个黄昏,她站在临时搭建的竹棚里,笑盈盈地给人施粥,木桶里的清粥冒着缕缕热气,让人看的不甚真切。
  我扛着最后几个伤民出来,扑灭的火星字像是死灰复燃地跳跃着,而后又灭了。
  我站在一旁等着其他师兄弟,他们打闹着也向竹棚走去,流民们围在桌板前毫无秩序可言,惋惜着只为在乱世中讨一口吃食。
  人头攒动中,我看清了她的正脸,这是一张未施粉黛的面容,纵然只穿着素衣也能看出周身不俗的气度,我后来时常回忆这些年,我很少见她涂抹胭脂水粉,福安嘴甜,说她这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像不像芙蓉我不知,她喜欢海棠,所以她要像,便像海棠吧,端庄自持但骨子里是海棠朱红般的铮铮热烈,即便狠心也是同纯白花色的凄婉决绝。
  身前的流民渐渐散去,视线中出现一只白净纤细的手,端着一碗清粥。
  我抬目便撞进一双柔和含情的眼,她嘴角挂着温婉的笑,说不够可以再添。
  他们告诉我,她叫王宓。
  钱塘王氏女,那便是当朝大司马王开的孙女了,身边只带了一个侍女跟着,几个年幼的师弟见人长得好看凑上去攀谈。
  那天我没说几句话,却立在一边看了好几个钟头,心里想竟还有这般乐善好施的女郎,倒不一点似洛阳城的贵女。
  她耳畔唯那一对珍珠耳坠,随着她的弯腰松松散落在颊边挽着的黑发中摆动,一下一下,不知道要撞进谁的心里。
  大司马随后带着一众护卫赶来,迎我们去了驿站。
  我幼时早早离宫,大司马认不出我也是正常,我自不会赶着上前挑明身份。我师从鬼谷后人,这天下朝事,最是要紧留心,大司马一月前被贬斥,而后借此辞官想回乡颐养天年,可哀帝似是不愿,只说将养几月便好,如今会稽郡动荡,边界摩擦不断,我们此次游学便又是去探寻夫子出的考题。
  自住进驿站以后,我连着好几日都能见到她,但也只是在与大司马议事闲聊时她端着茶水进来侍奉。
  我每日都要练剑,有时在清晨有时在傍晚,最深处的房间偶尔会传来阵阵琴声,悠远绵长。
  明明只是二八年华的少女,曲意中竟是淡然之味,和着琴声舞剑,烛火明灭,我会看见窗纸上映着她朦胧模糊的轮廓。
  在会稽郡的最后一晚,我一母同胞的兄长来告诉我,父亲终于要动手了,回藩地刻不容缓。
  我站在阴影里凝视她的剪影,直到她屋里最后一丝烛火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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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父亲的第叁子,在家中像是个十足的外人。我不怪任何人,十多年未曾谋面,只靠看不见摸不着的血缘便足以压着我,从而对我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父亲一路向西南攻下了都城洛阳,可在文武百官的谩骂声中又气急败坏。我靠着木柱,看鲜血染红了一层层台阶。
  我不懂父亲这时候的犹豫是为什么,既然都选择了造反,干嘛还要在乎最后一刻的美名?
  最后让父亲安心登基的是大司马,几个亲信从钱唐回来禀报时我也在场。
  他们说,王开家中有一女郎,聪慧过人,有勇有谋。
  我一猜便知道是她。
  席间不知是谁说了句“有道士曾言,凤命在钱唐”引得一席人哄堂大笑,只当打趣。
  我默不作声,自顾饮酒直至天明。
  父亲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我的两个兄长野心逐渐暴露,朝廷也分立两派,似乎自发把我排除在了争储的行列中。
  有日夜里张明来找我,开门见山问我是否愿意助他。
  其实他不必如此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哪怕是为了母亲,我也会帮他。
  于是,我成了张明的爪牙,洛阳的禁卫军实际上已经是我们在操控,张路和张明之间的明争暗斗到了白热化阶段,都是名义上的嫡子,只看谁的筹码更多。
  一首民谣在洛阳城传诵地如火如荼,只知其字不知其意的叁岁儿童都在唱。
  鵷雏南飞兮,止于梧桐;钱塘潮起兮,水漫东宫。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更遑论我这么个现成的例子。
  得到张路秘密启程去钱唐的密报时,我刚巡视完禁卫军的轮班正在更衣,张明身边的亲信找到我让我立马前去武林郡,务必拦下张明。
  大家都心知肚明此次前去是为提亲,张明只给了我他随手解下的羊脂玉——我也有一块,父亲所赠各位公子和公主都各不相同,后来母亲只说当时让他们在一众奇珍异宝里挑选,只是我不在宫里长大,就给我和张明拿了两块一样的羊脂玉。
  我带着人走了水路,将将赶上张路,此时他人已在堂下。
  看着上首的大司马,脸上阴晴不定,打量我们二人。
  张路能言善辩给大司马一顿分析,言辞间恩典威胁具发。
  我本就寡言,望着这块羊脂玉心内百感交集——这种时刻,大司马必然不会放她出来见外男。
  张明在午膳时分赶到,我托了个借口悄悄溜出膳堂。
  一路上大司马府上的奴婢小厮看到我仿佛如临大敌退避叁舍,我看了自己的着装,心下了然——还穿着昨夜当值的朝服,加重了本身的肃杀之气。
  踌躇间竟走到了一处花园,待反应过来这或许是后宅抬脚欲离开,只听一道脆生生的娇喊,回头看去,一个扎着双环髻的丫头推搡着什么,石山后一隅青绿色裙角扬起又落下。
  脑海里潜意识就觉得那裾裙角的主人就是她,明知不可为,但我真的很想看她一眼,可又希望她就这么躲在石山后。
  我怕她不认得我;更怕她认得我,可最后娶她的不是我。
  所以当谢宁傍晚来我屋子找我,还顺走了我没来得及归还张明的羊脂玉。
  我知道他一定和张路合计了什么,但看着大司马手里拿着这块玉来找我时,我知道是死局,还是义无反顾地往下跳了。
  她佩戴着那块羊脂玉嫁给了我,这也是我与张明无声“宣战”的开始。
  张路与谢宁算计对了,张明虽装作大度,面上带着笑来祝贺我,但我知道他的心里,已经将我划入死敌的范围了。
  成婚后我迷茫了好一阵,不知道日后该如何自处,甚至说,该如何生存。
  于是我放空所有,像是一台杀人机器,执行了所有张明对抗张路的计划,明知道他只是在利用我。
  她完全符合所有男子对自己妻子的想象,即便我与她聚少离多,她也从未有过怨言。
  张明对我的不信任已经呼之欲出了,他开始限制我的权利,原本我还想用沉默忍让来告诉张路我并没有不臣之心,直到她告诉我,她怀孕了。
  还来不及高兴,张明半夜登门与我虚与委蛇,就是想让我北上追捕兵败如山倒的张路。
  我答应了,临行前,她出门看着我上马,像一株海棠立在风中,坚韧又脆弱的美。
  歼灭了异党我归心似箭却在兖州遭遇暗算,说是张明即将在洛阳登基,念在我曾经从龙有功让我自行了断。
  我如何肯,奋力拼杀,却被打成逆党,就在我以为我将身首异处时,她的兄长支援了我,一路杀到洛阳城门,张明用她的命来威胁我投诚。
  那一刻我犹豫了,身后的将领焦急地呼唤我,我何尝不知道其中有诈,吩咐所有人不得轻举妄动,可偏偏有不知好歹的年轻人拿了长矛掷向城墙上,直取上将首级。
  我们攻破了洛阳城,在太极殿内我见到了张明,他痴痴地桀笑着,已然疯魔,他说我会有报应,我没有搭理他,提着剑斩断他的一双手,李翊匆匆赶到,告诉我在城外竹林找到了她的踪迹。
  想起母亲在耳边的苦苦哀求,我不愿下手,把剑扔给张明让他自行了断。
  她回到了行宫,右手腕一片血渍,太医令告诉我手筋尽断的那一刻,仿佛五雷轰顶。
  我问太医令,能抚琴否?
  心里其实早已有了答案,就是怕她难过。但她醒来后得知此事,竟没有我想象中的悲痛,我亲吻她,心里默默告诫自己,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
  改朝换代,江山易主,我的弱冠之年,是在浴血厮杀后活下来。
  从小就被宫廷半除名状态的王子,并没有人教导我今后如何去做一个好帝王、如何去带领我的臣民,她像一个极尽温柔的女夫子,安抚着我所有躁动不安的情绪。
  我和她在长安的第一个春天迎来了第一个孩子。
  是个女孩,我给她取名阿浓。
  在后来我和她摇摇欲坠的关系里,几乎只靠着这个孩子维系着我和她之间的情谊。
  朝中所有好似洪水猛兽,无数双眼睛看着我,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能把我淹死,官官相护结党营私不在少数,新官上任叁把火,他们指望着我反被烧死,然后可以啖我肉,饮我血。
  纵横权谋术我运用地炉火纯青,我也不怕他们猜透我的一举一动分别是个什么心情。
  我专心对付朝廷上的恶鬼,而她也从来不叫我担心后宫,桩桩件件处理得井井有条。
  儿女双全、后宫和睦,是哪个君王不希望的事情呢?
  她总是淡然自若,端庄自持,只有情动时望向我的眼充满了女儿家的羞怯。
  那块羊脂玉她没有一刻摘下,我心里酸涩,但又自觉卑鄙。
  于是我让工匠融了我的那块玉,重铸了一只玉龙扳指,我原以为让她坐上这个位置,保护在我的羽翼之下,她就可以很快活。
  母亲、朝臣喜欢给我的后宫塞人,我没意见,对于我来说,她们也都是权利制衡的棋子;我顾及她的心情,但她永远只是淡笑着,说全凭我的喜好,那时候我真的以为她很相信我,所以不在意。
  芈瑶的存在好像是我俩渐行渐远的开始。
  我为了监视居功自傲的朝臣,在宫外建立了一个隐秘的杀手组织,为的就是暗中监视各个朝臣铲除异己,我让他们打着“清君侧”的名号来排除朝臣对我与这个组织关系的嫌疑。
  只是一次刺杀任务中,师兄不慎被与御史大夫同行的芈瑶认出,无奈之下我亲自登门,假意与芈氏结交,然后让芈瑶入宫侍奉,实为“人质”。
  芈瑶找到我说愿意进宫侍奉我,又说心中已有倾慕之人,只是早已无法两全。
  我并不在乎她心里的人是谁,听这话我只当是哪个同门师兄或者游历时碰上的哪位郎君,我也没给她位份,向她保证若有如意郎君定要告知我放她出宫。
  芈瑶会医术,经常为太医院排忧解难,母亲很喜欢她,经常在我耳边夸赞她,我就这么听着敷衍地应和,那时候我以为母亲对后宫每一个人都很好,后来发现并不是。
  母亲磋磨她许久,但她从来不和我说起,直到她又低声劝说我去别的女人的宫里,我无名火起,拉着她就跑到长乐宫和母亲正面叫板,出来后我余怒未消,是她轻声宽慰着我。
  那时候我想,没有嫡子又如何,大不了从宗室里过继一个来。
  而我有她就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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