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节

  成亲这日, 天不亮谭家院里就响起了悲痛的哭声,哭声来得猝不及防, 后边的谭振学和谭振业吓得哆嗦了下,回过神, 颇为无奈地看着谭振兴, “好端端地怎么又哭了?”
  从昨晚到现在, 谭振兴哭了不知多少回,碍于是谭佩玉大喜的日子,谭盛礼不曾出声苛责,他倒愈发收不住了, 顺着谭振兴的视线, 两人上前,看清了坐在梳妆台前的谭佩玉,穿着身红色嫁衣,桃面粉腮,面似芙蓉, 比任何时候都好看, 唯有那双粗糙的手, 仍如从前般...
  谭振兴低头,肩膀抽抽搭搭的哭着, “我害怕。”
  记得长姐嫁给刘明章那日,她也是穿着身大红的嫁衣,那时比这会更好看,他欢喜的上前恭贺她, 叮嘱她往后好好过日子,别挂心家里,那日他比自己成亲还开心,以为长姐终于找到了好归宿,哪晓得碰到那样的人家。
  此时再看那满身红,谭振兴眼泪如决堤的水喷涌而来,他躲去旁边,抬手擦拭眼角的泪,垂头丧气地低头啜泣,“我害怕长姐过得不好。”
  天光未明,树上传来几声叽叽喳喳的鸟叫,谭振业掏出帕子替他擦去脸上的泪,“徐冬山为人善良憨厚,会善待长姐的,假如长姐真过得不好,就接她回来罢,徐家离得近,你若想长姐了,去徐家便是。”
  少有见他眉眼如此柔和,谭振兴又抽泣了两声,“你是不是也害怕。”
  谭振业:“......”
  “不害怕。”谭振业眉眼坚定,捏了捏谭振兴的肩,“莫哭了,长姐妆□□致,看到你哭她也会难受的。”
  然而好哭的性子哪是说收就能收的,谭振兴答应得漂亮,进屋和谭佩玉说话就绷不住了,眼泪哗哗往下掉,吓得两个丫头跟着他嚎哭,还是谭盛礼过来止住了父女的哭声。
  “打湿衣衫很好看是不是?”谭盛礼说了句,谭振兴立即不哭了,擦干泪,低头整理自己的新衣,衣服是谭佩玉做的,家里每个人都有,胸口绣着他喜欢的牡丹,确有几滴眼泪落在衣衫上,他狠劲擦了擦,谭盛礼叹息,“待会就干了。”
  见到他,谭佩玉起身给他磕头,谭盛礼抬手,“坐着吧。”
  说话间,唤家里几个子女,“长姐自幼照顾你们长大,如父母般的存在,今日她出嫁,给她磕个头吧。”
  谭佩玉震惊,“父亲,这如何使得?”
  谭盛礼看向屋里的几人,谭振兴他们缓缓上前,屈膝跪下,垂目敛去湿润的眼角,规规矩矩地给谭佩玉磕头。
  “长姐,你坐着罢,父亲说得对,多亏你照顾我们,我们才有今日。”
  虽说他们不是同个母亲生的,但感情很好,幼时母亲忙碌,都是长姐照顾他们,读书累了,长姐就拿过书读给他们听,饿着了,长姐去灶房煮面,那会她还没有灶台高,生火都不会,但却央着母亲教她做家务,村里小姑娘漫山遍野摘花玩耍时,她已经会做所有家务了,母亲过世后,她得带小妹,小妹年纪小,夜里想念母亲哭哭啼啼不睡觉,长姐就给她讲故事,整夜整夜的陪着,天亮后小妹睡着了,她就起床干活......有两次病得厉害,仍强撑着外出洗衣服,差点晕倒栽进河里,邻居婶子背她回家,她却还惦记盆里的衣服,说那是他们最喜欢的衣衫。
  那时他们不懂事,哪有什么最喜欢,不过是刚买不久爱穿着出门显摆而已。
  回忆过往,只觉得自己混蛋不是人,如果能稍微体谅长姐的辛苦,她就不会那般劳累了。
  他们连磕了三个头,谭振兴再次呜呜咽咽哭出声来,“长姐,我...我对不住你。”他是谭家长子,风风雨雨理应是他承受的,却让长姐扛了所有,呜呜呜...
  “大弟,没有,你们出息就好,出息就好。”她搀扶着他们起身,“都是长姐应该做的。”
  “父亲。”谭佩玉转身,面朝着谭盛礼,深深鞠了个躬,“谢父亲养育之恩。”
  她明白父亲的用意,弟弟们出息,让他们敬重自己不要忘记自己的好,日后父亲不在了,遇到事情弟弟们会为自己出头,父亲虽未言明,她都懂。
  不多时,迎亲的队伍来了,纵使两家离得近,该有的礼数不能少,谭盛礼亲自为谭佩玉盖上大红丝绸,柔声道,“去吧。”
  外边敲锣打鼓的,谭振兴背着谭佩玉出门,谭振学和谭振业在两侧帮着搀扶着,但听谭振兴说,“长姐,咱们离得近,徐冬山欺负你的话记得回来和我们说,他看着魁梧高大,我们人多不怕的。”这番话,谭佩玉嫁给刘明章时他就该说的,可是他没有,如果那天清晨,刘家迎亲的队伍上门,他背着谭佩玉出门时能和她说这话,接下来的几年里,谭佩玉会不会轻松得多。
  他再次红了眼,呜咽道,“长姐,你会不会觉得我没用。”
  “不会。”谭佩玉趴在他肩头,“大弟很出息了,比很多人都强。”
  送走谭佩玉,谭家院子就冷清下来,谭家在绵州没有亲戚,邻里都去徐家贺喜了,酒席长桌摆满了整条巷子,谭振兴他们在门口站了很久,伸长脖子往里边张望,奈何徐家在最里边,什么都看不到,谭振兴有些担忧,“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谭振学:“......”哪有长姐成亲小舅子跑过去凑热闹的,他收回目光,喉咙酸涩道,“不了吧,过两日长姐就回来了。”
  徐冬山人缘好,贺喜的人非常多,直到天黑都能听得到客人的笑声。
  这顿晚饭,唯有谭盛礼和乞儿兴致高些,其他人食不下咽,心情低落,叹气声此起彼伏,乞儿眨了眨眼,待吃完饭,不解的问谭振兴,“佩玉姐出嫁乃好事,你为何这般沮丧?”
  “我与你说了也不明白...”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明白。”乞儿又问。
  谭振兴张了张嘴,“长姐是女孩,嫁去旁人家,总是害怕被人欺负了去。”说完,又抽搭了两声。
  乞儿明白了,了然地看了眼大丫头,“日后大丫头出嫁你岂不哭得更惨?”
  “那如何能相提并论...”长姐与他的感情不是大丫头能比的,再说了,就大丫头这性格,巴不得早点把她嫁出去,最好现在就嫁给人做童养媳...然而意识到不对劲,后边的话没敢说出来,叹气道,“嫁女和嫁姐姐是不同的。”
  语毕,偷偷瞄了眼谭盛礼,看他没有动怒,不由自主地吐了口气。
  谭家嫁女是件喜事,谁知隔天云尖书铺的掌柜又卖力吆喝江守信的文章,讲的是士农工商,听文章名以为是科普类的文章,谁知说的是狡猾的商人利用某些读书人的愚蠢帮自己摆脱商籍的故事,其心险恶,看得人磨牙凿齿,痛恨万分,又有人跑到谭振兴跟前说这事。
  双眼浮肿的谭振兴不答反问,“又是江老太爷的文章吗?”
  几个学生点头。
  “他是不是江郎才尽了啊,做学问就做学问,整天写这些故事博人眼球未免有**份,不是说江家很有声望吗?怎么轮到写故事养家糊口的地步啊...”谭振兴说这话神色无比迷茫,几个学生听听,还真是很有道理,论辈分,江老太爷比谭老爷辈分高,隔三差五的讽刺人家,太小气了点。
  范良拱手,诧异,“大公子不生气?”
  “我生气作甚,江谭两家没有往来,江老太爷写故事贴补家用与我何干。”谭振兴云淡风轻,很是没将其当回事。
  范良等人汗颜,论胸襟,江家人比谭家人差远了,谭家人出文章,必是佳作,且价格低廉,江太老爷倚老卖老,委实不该。
  谭振兴急着去其他地方卖水,和范良道,“昨日父亲出了几道算学题,去酒楼等我们,待会与你们说说。”
  不知哪日讨论书院老师布置的课业,慢慢的,在酒楼讨论功课都成了习惯,谭振兴他们也会分享谭盛礼给他们布置的功课,难度大,前几天没人敢吭声,慢慢的,好像有所悟,能张口聊几句,尤其是算学,不愧是乡试明算答题这门全部正确的案首,题五花八门,完全不枯燥,别说他们,就是街边摊贩都感兴趣得很,鸡兔同笼更是不知厌倦,为了答题,有人真的去集市买题目里的鸡兔放进笼子里数。
  听说又有算学题,范良等人笑逐颜开,“是。”
  他们结伴而去,谭振兴回眸,确认他们听不到自己声音才变了脸,和谭振业抱怨,“听到没听到没,江家人简直英魂不散,咱们与他无冤无仇,为什么非盯着咱们不放啊。”
  谭振学:“......”亏他刚刚纳闷谭振兴为何不生气,竟是忍着的,他解释,“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任他想怎样,咱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谭振兴歪嘴,“我这不是心里憋屈吗?他拿读书人举例,怎么不拿他自己举例,徐冬山虽是商籍,为人光明磊落,倒是他江家,和书铺勾结挣读书人的钱,其心可诛。”让谭振兴最气愤地是江守信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徐冬山会巴着他们家跳出商籍,简直往他们身上泼脏水。
  以父亲的为人,万不会徇私枉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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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82
  谭振兴歪嘴絮絮叨叨数落江守信许久, 完了,注意谭振业直勾勾盯着自己看, 眸黑如墨,无端令人发毛, 他问, “怎么了?”
  “大哥怎么不和范良等人唠叨几句?”谭振业问。
  谭振兴动了动唇, 心虚地别开脸,小声嘟哝,“和他们斤斤计较人家还以为咱把他当回事了,江家虽一门三举, 但比咱家差远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咱们年轻,年轻就是机会,江老太爷嫉妒心作祟罢了,咱搭理他作甚?”
  有的人你越搭理他越来劲, 何必呢?像刘明章老娘, 他们不搭理她照样过得不好?
  难得他分析得头头是道, 且不还嘴,谭振业眼眸渐深, 戏谑道,“大哥自己领会到的?”
  谭振兴自信挺了挺胸膛,得瑟道,“那是。”
  “大哥总算开窍了。”谭振学由衷地感慨, “父亲若知晓,必会为你感到欣慰的。”
  谭振兴:“......”这道理很难吗?怎么看谭振学一副他好像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似的,平心而论,他心情并不是很美妙。
  谭振业若有所思地看着谭振兴,但笑不语。
  谭振兴:“......”好吧,比起谭振学,谭振业的神色更让他不爽!
  江家在绵州有声望,其他人都把放在云尖书铺的文章收回,唯有江守信不为所动,这种行为在读书人看来也算有几分傲骨,故而江守信的文章仍然有人买,谭振兴是舍不得花冤枉钱的,就那些捕风捉影的事江老太爷说得天花乱坠跟真的一样,还是个举人?自辱身份遭人笑话罢了。
  别问谭振兴为什么开窍了,谭佩珠告诉他的,谭佩珠说自己是举人了,在外要注意言行,世人多怜悯柔弱,多敬重圣贤,他做不到圣贤,就尽量宽容大度些,读书人心思通透,是非对错,读书人心里自有定论,她的话谭振兴深信不疑,那时刘家何等嚣张,结果还不是名声尽毁遭读书人唾弃?
  江家,且等着吧。
  被谭振业看得不爽,他板着脸警告谭振业,“江老太爷阴阳怪气就由着他罢,千万莫动什么歪脑筋。”
  他怕谭振业意气用事,明面上不和江家杠,背地使什么花招,传到谭盛礼耳朵里,又是挨打的事,毕竟谭家三个举人,周围又住着读书人,挨打总不好听,哭就更丢脸了。
  江守信的文章意有所指,城里读书人没有人不觉得他在讽刺谭家,然而看谭家几位公子气定神闲,似乎完全不把这件事放心上,再比较江家那位年事已高不依不挠的老太爷,高低立见,待得知谭振兴还极力帮江老太爷澄清此事,对谭家人更为钦佩,反观江家,德高望重的老举人,整日靠讽刺别人的文章牟利,行径和商人有什么两样?
  而且那些文章像极了坊间不入流的故事,不该是正经读书人写的!
  他们的评价传到江守信耳朵里,他一口气没缓过来,给气晕过去了,士农工商,谭家为读书人,竟和商户联姻,不是有利可图是什么,他本意在肃清社会不良风气,谁知得来如此评价,世风日下啊。
  他晕倒,江家上下都乱了套,大病初愈的江仁劝他,“谭家确有祖上帝师的修养品德,父亲与他们争锋相对作甚。”他虽在家里养病,平安街的事听说了不少,谭家几位公子经常和读书人探讨功课,众读书人的策论诗文算学进步迅速,以致于慕名而来的读书人越来越多,江守信和谭家为敌,无异于把那些读书人也得罪完了,别说读书人,就是街上摊贩和乞丐提到江守信都骂他倚老卖老,是个糟老头子。
  何苦呢。
  “有你这么和父亲说话的?”病床上的江守信磨牙,“谭家祖上帝师又如何,早已没落。”
  江仁叹气,“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帝师后人,论天赋就比寻常人强,更别说谭老爷饱读诗书了。”
  他读过谭盛礼的文章,朴实不失大气,发人深省又不失童趣,和乡试的文章风格迥异,要知道,文人写文章,多有自己的风格,或文采斐然,或语言犀利,或以物喻理,但他读了谭盛礼的文章后,完全不知他的风格,巡抚大人说谭盛礼的才学能做乡试主考官不是没有道理的。
  历届科举,不乏有人为了讨好主考官,私底下收集主考官人选的文章诗文,从中揣摩主考官的风格喜好,而谭盛礼没有特别偏重,他做主考官,考生们根本无从揣摩,单论这点,别说乡试,会试主考官都没问题。
  “父亲,谭举人若没真才实学怎么可能被评为新科案首...”
  他知道父亲心高气傲,嫉妒谭家人来绵州短短时日就受人推崇敬重,那种敬重,不是学生对老师的忌惮和巴结讨好,而是发自心底的尊敬,不是真正的贤者做不到,再看平安街的风气,小偷进院子偷窃,半夜又还回去了,说谭老爷教诲的不仅仅是读书人,还有天下百姓,他再偷也不能偷谭老爷身边。
  连小偷进了平安街都改过自新,谭盛礼品德高尚得令人景仰,“父亲...”
  江守信怒目而瞪,“滚。”
  知道又惹父亲不快,江仁弯腰作揖,脸色苍白地走了,出门碰到匆匆忙回来的江同,小厮搀扶着他,脸颊红扑扑的,又出门与人喝酒了,江仁皱眉,“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往后少出门,多在家温习功课。”
  “是。”醉醺醺的江同颔首,舌头打结,“祖父如何了?”
  “醒了,进去看看吧。”
  江守信生病请大夫的事不时就传开了,说是怒火攻心,大夫还神秘兮兮的说和谭家有关,城里读书人就不明白了,江守信写了好几篇讽刺人家的文章,人家没生气呢,自己先把自己气出病来,心胸委实太过狭隘了,想到江守信可能会是绵州书院下届山长,就有人偷偷给韩博源写信,把这几月以来江谭两家的事提了提,包括江同与友人说了哪些谭家的坏话,谭家人有是何反应,写得清清楚楚...
  最末,着重写道:有此心胸狭隘不容人者为山长,吾甚患书院名兮!
  韩博源收到好几封类似的信,说实话,除了谭盛礼,他确实考虑江守信做山长,毕竟教出两个举人儿子,江守信此人是有些能耐的,然而发生这种事,他犹豫起来,关乎书院名声,由不得他逞私人情谊,和书院其他几位老师商量,最后,韩博源书信去梁州,请梁州曾夫子来绵州书院做山长。
  可怜喝了两副药刚好的江守信听到这事,又气病来,这次较为严重,据说气得吐了血,中风了。
  他和谭盛礼理念不同,谭盛礼倾向于寒门学子,他自以为能代表富家学生,官场尚分阵营,文人分派系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谁知韩博源最后请了曾夫子,曾夫子何许人,中举后回村种田办私塾,两耳不闻窗外事,请那样的人来做山长,不是明晃晃打自己的脸吗?
  梁州离绵州远,曾夫子赶路需要些时日,期间,韩博源开始重塑书院学风,首先降低了束脩,对求学者考察其学问,有天赋者优先,除此外,还郑重邀请其他有清名的人坐馆,不论功名,饱学之士即可,消息传开,城里炸开了锅。
  在曾夫子到绵州时,绵州书院已经换了门庭,金碧辉煌的大门撤掉,装了简单的木门,门前的石狮子换成了常青树,乍眼瞧着,和普通私塾没什么两样,谭盛礼没见过那位曾夫子,因为他已经在回府城的路上了,谭振业过了县试,明年有府试和院试,谭盛礼不放心他独自回去,带着乞儿给他做伴儿,他问乞儿,“离开私塾会不会不舍?”
  乞儿摇头,“私塾没有谭老爷好。”他喜欢去私塾是因为知道谭盛礼在家里等着他,回家如果看不到谭盛礼他会难过,乞儿扁了扁嘴,“谭老爷,以后你去哪儿乞儿都跟着你。”
  他喜欢听谭盛礼讲稀奇古怪的事,比如打家具,比如修堤坝,比如筑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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