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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想害我 第83节

  第107章
  年尾的这几个月里, 发生了很多事, 朝堂大事有之, 艳异逸闻有之。譬如入冬后,右相宋公寒疾发作, 不良于行,于是自请解除其兼领之御史大夫、吏部尚书等职务,信王提拔新秀能臣顶替, 蓁娘的哥哥又升官了。
  再譬如林太师年过花甲犹好女色,家中美妾成群,其中却有不爱富贵只慕少艾者,与太师府的琴师两情相悦携逃私奔, 被太师抓住私刑沉塘,这是好几年前的旧事了。因虞重锐所行新田亩法, 农户亦可租佃河塘, 捞河泥沃田、灌溉、种藕养鱼等等,这片野塘被附近的村民承租。偏巧最近河里闹水獭,把鱼都吃光了,村民干塘抓捕, 水獭没捉到, 捞上来两具白骨, 身上绑缚铁链石块, 显然是被人所害。女子腹中还有已成形的胎儿, 两尸三命。这琴师当年在洛阳颇具盛名, 随身所带之琴镌刻其名号, 经水而不腐,女子身上亦有太师所赐之金玉,所以很容易便确定了身份。一番审讯查证后,仿照我家案例,太师推了一个管家出来顶罪,自己则引咎削爵罚俸贬职了事。
  又譬如房太尉发现短短一年内,国公、左相、太师接连落马,右相称病不朝,只剩自己一个独挑大梁出头,大约也觉察到苗头了,最近收敛低调了很多,连要求废除新法的折子也收了回去,只是向信王诉苦年关难过。信王因命吏部重整禄制,削减职田,禄米金帛各加一等。
  不过最轰动朝野上下的,还是要数虞重锐入狱后,颇受新帝青睐、暂代户部事务的新晋侍郎邵墉,主动承认自己是永王逆党祸首虞向南之孙,列举经年搜集所得之证据百余条,为其祖翻案。
  虞向南一案,是先帝登基不久、战乱初平时,由祖父主导而定,最主要的依据就是祖父的证词,仓促结案漏洞颇多。如今祖父声名扫地,德行为众人所不齿,他的证言不但不足信,还成了反面例证。邵东亭多次要求与祖父当庭对质辩论,祖父都以年事已高、时隔太久记事不清为由避而不见。
  冬月下旬结案审定,信王批准为虞向南平反昭雪,恢复其身前名位,追谥“忠肃”,受株连之亲眷家属皆赦免放归,已故者抚恤追悼。邵墉认祖归宗改回虞姓,奉旨回乡祭祖迁陵。
  当年虞向南的兄弟子侄或一并随他被处极刑,或流放边地客死异乡,孙辈一子三女获罪落贱为奴。这么多年过去,骨肉早已散落凋零。邵东亭寻遍教坊,只找到一名年长的堂姐,另外两个年纪较小的姐妹则流落人海,无处寻获。他又向信王请求,他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自幼没入掖庭,求信王放其出宫回乡。这个兄弟是他父亲的正室所生,他和母亲都未见过,只知道今年应当是二十三岁,在家时名“垣”,小名叫作长玉。
  长玉……长御?
  宫中奴婢的来历详尽清晰,掖庭仍能查到,长御籍贯出身、父母家人、因何获罪,都一一记录在案。
  以前我只知道长御是因为永王之故受到牵累才入宫为奴,但没想到他就是虞向南的孙子,更不知他一生悲苦的始作俑者,竟是我的祖父。姑姑将他从掖庭带出,自小养在身边照顾,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可是他去年就死了,连尸骨都不知葬在何处。他只要再熬过一年半,就可以等到家中平反,出宫堂堂正正、自由自在地生活。但如果长御没有死,姑姑就不会寻短见,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信王恐怕很难上位,先帝陛下或其子孙也不会容许他定下的案子被推翻平反。
  这真是个自相矛盾、无法两全的难题。
  “李四宝,”我忽然想起这个人来,“李明海的徒弟李四宝,可还活着?”
  李明海死后,李四宝受杖刑致残,贬入掖庭做苦力粗活,捡回一条性命。信王掌权后,暗中命章三全厚葬李明海,李四宝也得了一笔丰厚的赏赐补偿,但出宫后染上赌博恶习,很快输得精光,如今靠变卖田产潦倒度日。
  从李四宝嘴里套话,比包氏容易得多。邵东亭给了他一锭金子,他不但合盘托出,还把我们带到坟地,谄媚地问需不需要人手帮忙挖掘。
  长御只以苇席裹身草草下葬,肌肤已坏,身上的內侍衣冠却还未完全朽烂。他身量颀长,比一般的小黄门个头高,每回领了制服回来,都要把袖管裤脚拆开,放长了重缝一遍。大前年过年,我非要缠着他陪我放爆竹,火星溅在他衣服上烧了一个洞。他把外衣换了,内裳却不舍得扔,缝缝补补继续穿,我都认得的。
  邵东亭将长御的遗骸移入新棺,之后带回苏州祖墓安葬。他已经改姓,应该叫虞东亭了。
  说来奇怪,从前我看他百般不顺眼,现在我知道他也姓虞,是虞重锐的堂侄、长御同父异母的哥哥,爱屋及乌,我似乎觉得他也没有那么讨厌了。
  “县主与舍弟自幼相识,交情匪浅,”回城路上他问我,“我弟弟……是个怎样的人?”
  “长御啊,是这世上顶顶好的人,”我想起长御生前音容,心头仍觉微微发酸,“而且长得特别好看。小时候不懂,我还发过愿长大了要嫁给他呢。”
  我明明是他的仇家之女,可他从未因此迁怒怨恨过我和姑姑,待我们一如至亲。
  “比二叔还好吗?”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虞重锐。“嗯……差不多吧,反正都很好就是了。”
  虞东亭也笑了起来:“难怪当初议亲时县主看不上在下。”
  他送我到春明门前。离春明门最近的宫殿是昭阳宫,站在宫门外依稀可见廊殿庑顶。我瞧见他坐在马上,举头向宫墙内眺望昭阳殿的一角飞檐。
  我问他:“虞侍郎何时出发?临行前是否打算……向公主辞行道别?”
  “不必了,”他调转马头,“回乡两三月足矣,将来有的是机会再见。”
  虞向南既已平反,虞重锐的父亲也在特赦抚恤之列,所谓永王逆党心怀不轨等罪名自然也不成立了。太师退位贬职,太尉偃旗息鼓,针对他的势力立时消弭削弱了许多。
  晏少卿也找到充足的证据证明,虽然虞重锐挪用国库存银,但其间账务条列明晰,并无贪墨谋私之举。水部赵郎中则举证,今夏黄河水位高涨,已超出旧堤两尺有余,若未抢修河堤,则京畿河清、河阳等四县,下游孟州、偃师、永安等六州郡都将受洪水漫地之苦,涉及灾民六十余万人,十倍于兖州不止,拆东补西实为无奈之举;且所用国库之金银绢帛皆为轻货,即使仍在库中,七八月间青黄不接,也难以迅速折换成赈灾所需的粮食被服。
  腊月里这桩案子终于尘埃落定,信王拿出一份先帝御笔朱批的奏表,明确指示虞重锐总领工部户部和左右两库,全权负责黄河工事,必要时可自行斟酌处理,“便宜行事”。所以他调用国库钱帛、直批购入石材、征用民夫等举措,皆在先帝准许之范畴,因此只追究其决策失误、赈灾不力之责,罢相夺职,贬为靖州司马,即日启程赴任。
  靖州在沅州之南,与沅州接壤,是虞重锐熟悉的地方。我在他家替他整理公文时就注意到了,他对沅州周边州郡格外关注,每次批示都写得很长,详述解决之道。到了那边,或许他就可以不必再为朝中的风云变幻权势争斗所扰,如同他在洪州沅州一样,一心一意去办他认为重要的事。
  我能为他做的,也就到此为止了。
  虞重锐出狱后隔日,永嘉公主来燕宁宫找我。
  “快到年底了,今年流年不利诸事不顺,明日我想去白巧庙里拜拜菩萨,祈求来年平安顺遂,你陪我同去可好?”
  我对公主说:“公主久不在洛阳可能不知,白巧庙是有典故的,香客多为丧夫的孀寡妇人,祈福求平安恐怕不太适合。”
  公主话语一滞:“老可汗的忌日刚过,我回洛阳后还未祭奠过他,正好去为他拜祭祝祷一番,也不枉十几年夫妻恩义。”
  “公主祭奠可汗,我就不去了,多带几名随从女官陪伴公主吧。”
  公主沉默许久,叹了口气:“他马上就要走了,临别在即,你连出去见一面都不肯吗?”
  我知道公主是一番好意,为我们通融行便,只是……不是我不肯见虞重锐,我是怕自己见了他,先前所有的理智决心都会崩塌失守,荡然无存。
  在大理寺监牢里见的最后一面,他说他从未说过自己不喜欢我,这样已经很好,很好了。
  夜里我听见宫人说外头在下雪,早上起来满目银装,积雪厚及脚踝。年幼的宫女內侍小心翼翼而又满怀期盼地问我,能不能在院子里玩一会儿雪再清扫。
  洛阳不是每年都下雪,下这么大更是难得。从前只要一下雪,我就滚在雪地里疯玩,缠着长御陪我滚雪球打雪仗,把冰凉的雪塞进他衣服里,欺他好脾气不会跟我翻脸。
  长御,应该已经回到故乡,入土为安了吧?
  我喜欢在意的人,一个个相继都离开了我。不过这样也好,洛阳再没有牵制我、让我牵挂舍不下的人和事了。
  我绕开在院子里你追我赶不亦乐乎的小宫女小太监,走到门口命女婢将院门关上,免得喧闹声传到外面去。
  我有一个月未踏出过燕宁宫的大门了。站在门外开阔处向北望去,晴空碧蓝如洗,竟能看见天边邙山的轮廓,顶上银雪皑皑,一夜白头。
  那是我毕生去过最远的地方,天下之大,我从未出去看过。
  是有些遗憾,但人生的遗憾那么多,多这一条也算不上什么。
  宫门前刚刚清扫出一条行走的道路,仅供两人并行,积雪在墙边堆成小山。公主说要去白巧庙,我没答应,是否就此作罢,还是依旧当真?这么厚的雪,想必难以成行。天气虽然放了晴,积雪还得好几天才能融化,化雪后道路泥泞,虞重锐的行程是不是也要耽误了?
  我不知该期盼他在洛阳多留一段时间,还是希望他早日离开这是非之地,远走高飞。
  他离开洛阳时,公主大概会去送他吧?
  我心里这样想着,一转头竟真的看见了公主,穿过宫墙之间疏落的梅林,向燕宁宫方向走来。
  她身边只带了一个人,不是惯常侍奉在侧的女使,而是身着內侍服制,帽檐压低半遮住脸,垂首跟在公主身后。
  离得这么远,被树枝积雪遮挡,只一个身影动作,我也能认出他来。
  第108章
  我不禁往前跨出去一步, 又立马收回来。
  公主……公主竟然偷偷把虞重锐乔装带进后宫来见我, 是公主的主意,还是他自己要求的?万一被人发现,我是无所畏惧,他现在却承受不起任何污名罪责了。
  不,我不能见他。此刻只要他对我说一句“跟我走”, 我一定会奋不顾身什么都不管了, 同他逃走去亡命天涯。
  我朝他们相反的方向退了几步,转过墙角, 看见另一边信王的銮驾由南而北,正往燕宁宫这头来。
  他为什么会此时出现?是碰巧路过, 还是听到了风声特地赶来的?
  我站在转角处, 朝着信王高喊了一声:“陛下!”
  公主显然也听见了, 立刻拉着虞重锐闪身躲到梅林之后。
  信王闻声向我走来, 我往外跨了两步, 将他拦在墙角那一侧。梅树不能尽遮住身形, 仔细瞧还是会发现的。
  信王在我面前站定,微笑道:“瑶妹妹终于肯踏出燕宁宫了。”
  我对他屈膝行礼,说:“雪霁天晴,我看外头景致甚好, 就出来走走, 不想在这里巧遇陛下。陛下这是刚刚下朝, 打算去凝和殿看薛娘子吗?”
  他看我的眼神略显诧异:“朕还以为瑶妹妹对后宫之事全然不关心呢。”
  信王登基后又纳了几名妃妾, 暂无封号, 宫中但以“娘子”称之,准备待来年正月登基大典之后一并册封。这薛氏娘子就是新近最受宠的一位,住在凝和殿,紧挨着燕宁宫之北。
  又有人说她长得像我,我瞧就是信王喜欢这种类型的长相罢了。
  平常我确实不会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还主动套近乎。我怕他生疑细究,故意冲他娇嗔道:“陛下不是答应让我做皇后吗?往后我还要总理六宫,怎会不关心?说起来,陛下纳这些妃子,都没有跟臣妾打声招呼。”
  “朕是怕你嫌烦,不想理会这些杂事俗务。你能想得开,真是太好了……”信王凑近我低声说,“不去凝和殿了,朕到燕宁宫去陪你坐坐。你整日闭门不出,朕怕打扰你惹你厌烦,都不敢贸然登门。”
  我连忙拦住他:“几个小孩儿正在院子里打雪仗,弄得乱七八糟,眼下实在不便接驾。燕宁宫里有佛堂灵位供奉,所以才日常关闭院门,以表清净虔诚。陛下若真想见我,不能宣召觐见吗?”
  信王柔声道:“好,以后朕想你了,就召你去宣政殿。”
  我上前去抓住他的袖子,歪着头故作娇憨地问:“对了,上元节我送给陛下的龙女面具,陛下可还留着?”
  “自然留着,怎么了?”
  “如今我也不必刻意守孝礼了,成日在宫里没什么玩乐,闷得很,想问陛下讨回来,让我玩几天。”
  “你还是跟从前一样,耐不住无聊寂寞。”信王笑了起来,“别说一个面具,你就是想要整个戏班子,朕也帮你请进宫来给你解闷。”
  “那陛下现在就带我去取吧!”
  信王微微一顿,点头道:“好。”
  走出去一段路,确信公主和虞重锐看不见了,我脸上的假笑也维持不住,垮下脸来。他们肯定都听见了,应该会知难而退,别再冒险强求了吧?
  我低着头跟在銮驾之侧,走了一阵,发现路线好像不对。“陛下这是……去宣政殿吗?”
  信王道:“大典在即,朕已将日常燕居之物都挪到清宁宫去了。”
  清宁宫,天子居所,虽然自武帝起多数时候都空置,但皇帝大婚、每月朔望还是会驾幸此处,与皇后同宿。
  清宁殿里已布置完毕,先帝卧病时用过的物什尽数撤换,帷帐摆设焕然一新。寝殿的西南角新设了御幄,留待册后之日使用。
  我看着那张长宽盈丈的卧榻,心里陡然而生一股厌恶。虽然为了保证我性命无虞,信王不会当真让我侍寝,但大婚之日我还是得跟他同榻而眠,做个样子给人看。
  “尚未成亲,怎可同床共枕?”
  “明年九月,如果我们都还活着,都是自由身,你就娶我好不好?”
  言犹在耳,一转眼我就要嫁给别人了。他从不轻易许人,是我死缠烂打向他索要承诺、互许终身,到头来却成了我言而无信始乱终弃,如今更连见他一面都不敢。
  不,即使我终究不能如愿以偿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我也不想嫁给旁人。
  信王从箱笼里找出那枚面具,我伸手去接,他却又捏住不放,问:“这是《柳毅传书》里的龙女?是不是应该还有一个柳毅与之成对?”
  “大约是吧。”我心里难受极了,却还要跟他虚与委蛇,“买的时候只见到这一个是女子形貌,其他都丑得很,就选了它,倒没注意是不是成对。”
  信王便松了手,没再多问。
  我拿了面具想要告退,信王说:“难得瑶妹妹到朕的清宁宫来,这么快就要走么?”
  我推脱道:“按理婚前我是不该踏足此殿的,反正将来机会多的是,不急这一时半刻。”
  “瑶妹妹说得是。”信王点头道,“前日朕命太尉为使,至侯府行纳采问名之礼,贺侯欣然受之。等你登上后位,慢慢地也会与贺侯冰释前嫌,祖孙和好如初。”
  我冲他敷衍地笑了笑。祖父会不会原谅我,我已经不在乎了,说不定以后他还会更恨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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