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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这样啊。”沈辞柔拧着袖角,“那你字什么呀?一直称名好像不太礼貌。”
  ……这就更不能说了。
  灵机一动编个姓不是问题,编个有理有据的字出来就太难为人了,无忧想想,还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尚未取字。”
  “……这也没有吗。”沈辞柔沉吟片刻,鼓起勇气问,“因为你是琴师吗?”
  这话问得含蓄,背后的意思无忧却一听就能明白。
  长安乐师多半挂名在教坊,入的是乐籍,虽也识字认谱,学习乐器歌舞,但如同奴隶一般,有个名用以称呼,不会特意再添一个字。
  无忧摇摇头:“我学琴时师从教坊琴师,但入的不是乐籍,只是家中无人,没人会替我起字。”
  “那我知道了。”沈辞柔点点头,想想又饱含期待地问,“你说你在教坊,那以后我能去教坊找你吗?”
  迎着沈辞柔期待的眼神,无忧想把刚才提到教坊的舌头咬下来。他稍作迟疑,做出些略显忧伤的神色,眉头轻轻皱起,还是摇摇头:“……最好不要。教坊里管得严,但可以寄信过去,信封上写‘无忧’两个字就好。”
  “看起来教坊里只有你一个人叫这个名儿。”沈辞柔一松手里拧了半天的袖角,“有什么寓意吗?”
  “没什么特别的。”无忧垂下眼帘,“只是我阿娘起的,希望我此生……长乐无忧。”
  沈辞柔微微一怔。
  长乐无忧,愿望倒是好,可身在教坊,长安沉浮,又有几个人能长乐无忧。
  她呼出一口气,再伸手去拉无忧的袖子时笑意一直飞到眼尾,眼瞳里亮晶晶的,活脱脱就是不知人间愁的活泼样子:“别的我管不了,但你今晚跟着我,保证今夜无忧。”
  无忧被那明朗至极的笑晃了晃神,思绪回笼时已经被沈辞柔拉着过了街,站在了一个临街的摊子前。
  沈辞柔凑到摊主边上,熟门熟路:“来两份乳糖真雪,一份多加些蜜红豆。”
  摊主熟练地抄起一碗碎冰,一开边上的桶盖就犯了愁:“娘子,这牛乳不够了,怕是做不了两碗。”
  沈辞柔没想到还能遇见这种事,商量着问:“那每份少加些牛乳行不行?”
  摊主想想,无奈地摇摇头:“这恐怕不行。乳糖真雪要的就是这熬过的甜牛乳,少了一点就不是那个味道,我总不能砸自己的招牌。”
  沈辞柔回头瞥了眼无忧,正想再商量商量,却听见无忧温和的声音:“那就只要一份吧。”
  “一份怎么分啊?”沈辞柔看看无忧,愁得皱眉毛都不够,脸都要皱起来了,“这东西真的不好分。”
  无忧看着沈辞柔这个皱脸的样子,使劲把笑吞了回去,刚想说自己不吃,就看见沈辞柔长长地出了口气,一脸沉痛地说:“一份就一份,你吃吧。我不吃了!”
  无忧被沈辞柔这个舍己为人的发言打得措手不及,还想补救,沈辞柔已经付了钱。
  摊主熟练地往碎冰上加上各色果干、蜜红豆,还有刮完桶底以后满满的一大勺甜牛乳,捧着碗往边上的桌子上一放:“二位慢用。”
  沈辞柔还是一脸沉痛,在桌边上坐下,再不敢去看碗上缤纷的果干和粘稠的牛乳,嗅着熬制过的牛乳散发出的腻人甜香,心里泪汪汪,面上还要表现得十分大度:“你吃吧。这个特别好吃,看着可能有点腻,底下的碎冰和牛乳伴着吃起来就不腻了。要是还觉得太甜就吃上面的果干,多半是有点酸的……”
  讲着讲着沈辞柔心里已经哭出了瓢泼大雨,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只低下头盯着桌上的木纹。
  无忧终于忍不住了,抬袖掩着半张脸笑笑,空出的手把碗往沈辞柔那边推了推:“我不爱吃这种东西。”
  “什么?”沈辞柔惊了,这天下居然还有不爱吃乳糖真雪的人。她觉得需要确定一下,于是一连串地发问,“真的吗?你真的不爱吃?是觉得太腻,还是干脆就不爱吃带冰的?不是为了让给我才不吃的吧?”
  “真的。确实不爱吃。看着太甜,冰也有些太多了。”无忧有条不紊地回答,到最后一个问题时顿了顿,还是撒了个小谎,“不爱吃而已,不是谦让。”
  沈辞柔竭力克制住躁动的手:“……真的不吃?”
  “真的不吃。”
  沈辞柔被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击败,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碎冰塞进嘴里。夜间还是有些热,她和无忧扯了这么一会儿,底下的碎冰已经有些化了,混着粘稠的牛乳和微酸的果干,满口都是冰凉酸甜的味道,入腹后仿佛散了一夜的暑气。
  “真的特别好吃,不爱吃可惜了。”沈辞柔搅着乳糖真雪,混匀后又舀起一勺。
  沈辞柔吃得开心,无忧坐在桌子对面看着一勺勺吃冰的女孩,习惯性地抬手支着下颌。他从没尝过沈辞柔口中仿佛绝世美味的乳糖真雪,但也不觉可惜,反而觉得看沈辞柔吃这碗碎冰比自己吃着更有趣。
  看着看着,乳糖真雪被沈辞柔一勺勺吃下去一半。她觉得这么晾着无忧不太好,舔掉嘴唇上沾到的牛乳,从袖中摸出点东西:“张嘴!”
  无忧刚看到沈辞柔舔去唇上牛乳,不知为何心神一乱,乍听到她的话,下意识地松了齿关。
  下一瞬一个小小的东西塞进了嘴里,在他口中炸出极其刺激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乳糖真雪好像是宋朝的东西,唐人食冰还是蛮奢侈的,大概不太可能随便买到。以及七夕并不可能不宵禁,不宵禁的应该是上元。
  但是架空嘛,我说了算(。)
  第15章 刺驾
  沈辞柔塞进无忧嘴里的是块肉干,用茱萸油、胡椒、花椒一类的辛辣调料腌制,风干后切成适宜入口的大小,外边再滚一层磨细的胡椒粉。入口一股辛辣咸香的劲儿往上窜,能一直辣到天灵盖。
  尚食局也是要命的,除非上头点名要吃,否则不会往上边呈这种过于刺激的东西。无忧从没尝过这种辣,自幼的教养又不许他吐出来,硬生生吞下去以后被辣得满脸浮红,眼尾都晕开一笔,鼻尖上立即渗出细细的汗来。
  对面的沈辞柔一看他这个样子就暗道要糟,卖冰品的摊子自然不会准备什么水,她急得匆忙从碗里舀起一大勺乳糖真雪递过去:“吃这个,吃这个!含在嘴里别咽下去。”
  无忧被辣懵了,还没缓过来,真的含住了那一大口冰。冰受热缓缓化成带着甜牛乳味道的水,无忧缓着口中火辣辣的刺痛,看向沈辞柔时眼睛里还带着一层辣出来的水雾,瞧着雾蒙蒙的,隐约有点委屈的味道。
  无忧心想,你这四舍五入就是刺驾。
  沈辞柔当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是单纯地被这个隐含委屈的眼神打败了,两边手指互相绕着指尖,犹豫片刻才试探着问:“……好点了吗?”
  无忧想说话,口中还残存着刺痛的感觉,就只点了点头。
  “你不能吃辣啊……对不起。”沈辞柔低下头,“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给你尝一下,我觉得这个肉干挺好吃的,辣了一点但是忍忍就好,习惯以后特别好吃。我不是想作弄你,就是我觉得晾着你不好,我自顾自吃……”
  她的视线随着说的话移到碗里,然后卡了。
  她刚刚好像……从自己碗里,用自己吃过的勺子,舀了一勺自己吃剩下的乳糖真雪塞到无忧嘴里?!
  沈辞柔后知后觉地被自己的这一套操作惊了,顿觉没脸见人,把额头磕在了桌沿上,摸了摸发烫的脸颊:“那什么,给你吃冰……我也不是故意的!你听我解释!我可以解释的!”
  无忧缓过来,忍住笑:“说吧。”
  “就、就是刚才你看吧,你不能吃辣,辣得脸都红了,可是这边没有水,我没办法啊,不能看着你把自己辣晕过去,就只好……”沈辞柔避开乳糖真雪这个名字,双手抱头,“我不是故意的,吃都吃了就算了吧……”
  无忧这才反应过来那勺解了燃眉之急的冰是从沈辞柔碗里来的,不由微微一怔。
  他长这么大,都没有从父母的盘中吃过什么东西,等到天后身边之后就一直是单独吃饭,现如今突如其来被塞了一勺沈辞柔碗里的冰,他居然并不觉得厌恶。
  无忧也懒得去疏通个中理由,安抚地说:“无妨,我不介意。”
  沈辞柔一脸欣喜地抬头:“你真是个好人!”
  ……虽说听起来是夸奖的意思,但这话怎么感觉有点奇怪?
  无忧忽略那一点微妙的感觉,温和地继续:“还要吃吗?”
  沈辞柔看了眼被搅得乱七八糟的碗,站起来去捞无忧的袖摆:“不吃啦,再逛逛吧。到子时有烟花,那时候的烟花才叫烟花呢。”
  无忧顺势站起来,被沈辞柔带着混入了人群。
  距离子时还有一刻钟的时间,沈辞柔拉着无忧的袖子走走停停,买了对面具,硬把其中那个狐狸面塞给无忧。再走了一段,路过一个卖首饰的摊子时沈辞柔只是偏头随意地看了一眼,立即就停下了脚步。
  她走到摊子前,拿起一对耳铛问摊主:“这个怎么卖?”
  不像有门面的那些首饰铺子,摊上的都是些小东西,珠钗耳铛混在一起放,用的材料也不值钱,但沈辞柔就是喜欢手上这一对耳铛。这对耳铛用的是异形的珍珠,不够圆润也不够大,采珠的海边人是论斤卖的,但被顺着形状打磨成了两枚小星星,一晃一晃的可爱得很。
  摊主笑眯眯地摇摇头:“这个不卖。”
  “那放在这里是什么说法?”
  “娘子要是想要,就给我一个通宝,”摊主从一旁拿起一副九连环,“然后半柱香时间内,把这个解开,这耳铛就是娘子的了。”
  沈辞柔看了看九连环,明显有些犹疑,想想还是不死心:“那我能直接买吗?”
  摊主还是带笑,只摇摇头。
  “那算了。”沈辞柔把耳铛放回原位,转身又走到街上。
  无忧本想开口说试试,跟着沈辞柔走回街上,不免有些好奇:“九连环而已,不试试?”
  “什么叫而已啊。”沈辞柔一脸苦相,“我从小就不擅长九连环、鲁班锁这种东西,脑子不够好使,又没耐心背解开的口诀,时间长了就再也不玩了。给我一天都未必解得开,何况半柱香。”
  “解不开也可以试试,免得留遗憾。”
  “这不算什么遗憾啦,人生在世不可能所有想要的东西都能拿到手。”沈辞柔说,“我知道我一定解不开,再去试,既拿不到耳铛,还浪费时间和通宝给自己找不痛快。”
  这说法和以前学的东西截然不同,无忧的脚步顿了顿,迅速接上一步跟着沈辞柔。
  沈辞柔转过头看无忧,带着些狡黠的味道:“再说,一对异形珍珠磨成的耳铛而已,我若是想要,总能在其他地方买到的。”
  “也是。”无忧说,“那我下回送这个给你,算作回礼?”
  不过这东西实在不值钱,无忧盘算一下,再用金玉和上贡的珍珠另做一套首饰,或者随便找个理由小小地赏沈家一些东西也无妨。
  沈辞柔一听就觉得好笑,抬手在无忧肩上轻轻敲了一下:“什么呀。我喜欢这个,是因为今晚我心情好,且我恰巧走到了那里,就会想要。等过了今晚,没有现下的心情,也许我就不想要了。”
  无忧也笑笑:“原来这事情还论心情?那你今夜为什么心情好?”
  沈辞柔认真地想想,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心情好,什么东西都想看看。”
  她往远处看看,忽然一拉无忧的袖子:“开始了开始了!是烟花,快点过去,走近点更好看。”
  无忧抬头,正巧在天幕上看到炸开的第一簇烟花,亮得在空中留下一大团痕迹,无数的光直坠而下,仿佛绚丽的流星。
  他愣了愣,没有追上去,同样为着看烟花的人向着那个方向涌去,没多久就隔开了无忧的视线,沈辞柔不知道去了哪里。
  无忧迟疑片刻,没有追上去,转身折返,到了那个曾停下脚步的小摊子。
  摊主还记得这个眉眼雅致的郎君,伸手捞起九连环:“郎君是来试这个?”
  无忧点点头,刚想伸手接九连环,想想又从袖中摸出块碎银:“我身上没带通宝。”
  摊主一看那块碎银就摇头:“这东西就是个小玩意,也不值郎君手里这块银子的钱。郎君是为了方才那个娘子来试的?”
  无忧被问得有些局促,点头时有些微妙的羞涩。
  “那就不收郎君钱了,也不点香。”摊主嘿嘿一笑,九连环往前一递,“郎君解吧,解开了,就拿去讨小娘子的欢心。”
  无忧接过九连环,指尖勾上第一个环。
  **
  烟花一簇簇地在天幕上炸开,沈辞柔惊喜地吸了口气:“无忧,无忧!快看烟花!”
  她伸手去捞身旁的袖子,一扯却捞了个空。她再转头,身旁人头攒动,却没有无忧那一袭青衫。
  “无忧,无忧!”沈辞柔踮起脚,回头一叠声地喊,“无忧!”
  无人回应。
  沈辞柔吸了一口气,说了声“借过”就想挤开人往回返,边上那个年轻郎君避了避,脸红红地:“烟花正好看呢,娘子好不容易挤上来,不多看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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