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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话音落下,易晖又猛打两个喷嚏。
  这具身体的健康状况不太好,为防万一,易晖泡了包板蓝根,冲剂苦中带甜,三下五除二喝掉,赶紧拿了块糖塞嘴里,苦味便消失了,只剩下他喜欢的甜味。
  江雪梅上班,江一芒上学,家里有些冷清,易晖给一幅画起草勾线,调好颜色刚要下笔,手机响了。
  唐文熙开门见山:“你昨晚给我打电话啦?”
  易晖把笔搁下,调色盘盖上:“嗯,是别人接的。”
  “哦、哦,一个朋友,昨晚一起吃饭来着,蹭他车回去,结果在车上睡着了。”
  易晖其实听出接电话的人是谁了,见唐文熙打哈哈不想说,便也不问,直切主题道:“我昨天画到一半,想起之前在首都见过的一种的颜料,美院附近就能买到。”
  唐文熙听到一半就知道他想问什么:“让我买了寄给你是吧?没问题,你把牌子和色号告诉我,我待会儿就去买。”
  易晖道了谢,还是觉得太麻烦人家:“上次去首都走得太匆忙,不然我自己去买了。”
  说到这个唐文熙就生气:“哇,你上次何止是匆忙啊,人都到画展现场了,也不来找我玩,拿了自己的画就跑,亏我把午饭在哪儿吃点几个菜都想好了,你说说,你的良心就不会痛吗?”
  易晖抬手摸了摸心口位置:“好像不痛……”
  “噗——”唐文熙笑出声来,“你不会真的摸心了吧?”
  易晖讪讪地放下手:“上回真的很抱歉,拿到画就想赶紧回家,到机场才想到没找你……”
  “别说了别说了,”唐文熙好似快要承受不住,“越说越发现我在你心里没有位置,一个小小的角落都没有……卑微,想哭。”
  要是放在以前,易晖肯定以为他真的要哭了,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适应了正常人大脑处理信息的能力,学会分辨哪些话是开玩笑后,就不慌了。
  譬如现在,他笑得眉眼弯弯,对着电话说:“那你来呀,到我怀里哭。”
  唐文熙自是没空过来。
  他在念研究生,导师很严厉,经常指着他的画说“这种东西我家三岁的孙子都画得出来”,搞得唐文熙郁闷非常,私底下跟易晖吐槽过多次,认为这个怪老头分明在捧一踩一,借贬低自己的画来捧高自己小孙子的艺术天分。
  每每听到唐文熙学导师讲话,易晖都笑得不行,像被点了笑穴,偏偏笑起来又没有声音,唐文熙切下下个话题了,都不知道电话那头还在捧着肚子笑。
  于是唐文熙长了个心眼儿,每次聊完电话之后发短信问易晖还记不记得刚才电话里说了什么,易晖像作报告一样打字回复,顺便巩固记忆:学网购,买数位板。
  网购的事是刚才电话里提的,唐文熙说碰到周围买不到的东西,可以学着上网买,让他别急着找颜料,先了解一下板绘。
  听说能连着电脑画画,成图直接保存在电脑里,易晖已经充满兴趣了。
  以前也不是没听过这个东西,只不过当时知道自己笨手笨脚,又不想麻烦别人,一直拖着没买。现在他不怕了,不怕看不懂,不怕会错意,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
  上次去首都,起初江雪梅不放心他一个人去,他自己也心有惴惴,结果一来一回相当顺利,没走错路也没被人拐跑,就是取画的过程稍微波折了一点。
  想到在画展上发生的事,易晖条件反射地蜷缩肩臂,身体节节后退,直到脊背触到墙面,才恍然回过神。
  不会再碰到他了,易晖长舒一口气,在心里对自己说,只要不去首都,不去s市,就不可能再碰到他。
  当今网络购物体系发达,不到24小时,新买的手绘板就到了。
  小镇的快递取货点在中学附近,易晖骑家里的自行车,先去接江一芒,然后载着她一起去取快递。
  易晖没怎么骑过车,后座载了人更是骑得歪歪扭扭宛如在地上画曲线,江一芒紧张地攥住他的衣服:“你行不行啊,不然放我下来自己走吧。”
  到底还是顺利到家了,易晖把车锁好,抬起手背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因为又克服了一个困难,弯起唇角笑了笑。
  为感谢江一芒带他去快递取货点认门,以及把电脑借给他用,易晖按上手绘板接到的第一个活儿,就是给江一芒画头像。
  “眼睛要大,皮肤要白,一头金色大波浪,系个蓝色的蝴蝶结,表情嘛……就萌萌哒吧,在眼角画个爱心,小小的一颗就行,整体风格最好是女神范儿,就是眼神犀利,看起来很高冷很难以接近的那种。”
  听她说完要求,易晖一脸迷茫,实在想象不出系蓝色蝴蝶结眼角有爱心的高冷女神是什么样。
  江一芒见他为难,给出第二个选择,“如果这个不行的话,你帮我画个q版的珩珩,我发到超话里……”
  “行。”没等她说完,易晖忙应下,“萌萌哒的高冷女神,没问题。”
  虽然要求听上去有点离谱,真正画起来并不很难,唐文熙在电话里说的“板纸同源”易晖也能体会到。
  一旦投入进去,时间就过得飞快,刚刚适应了手绘板的绘画方式,在屏幕上勾出了一个大致的轮廓,天已经快黑了。
  易晖丢下笔,穿上外套,推开门一溜小跑到隔壁邱婶家,把几只大胖鹅接了出来。
  不知是不是所有动物跟人相处久了都会有感情,总之这几只鹅从来没有咬过易晖,见到易晖拿着小竹竿远远走来,还会高兴地扑棱翅膀。
  三鹅一人来到河边,易晖在矮堤上坐下,闲来无事,拿出手机上网查鹅的习性,翻到一个论坛的帖子,评论都在说鹅有多凶,被咬了有多疼,有个人说被鹅咬住肉使劲儿拧,疤到现在还留在屁股上。
  易晖看笑了,笑得无声,只有喉咙里溢出短促的气音。笑过抬头看在河边啄草吃的大白鹅,忽然意识到从前想养只小动物的愿望,如今就这样轻轻松松地实现了。
  他想养宠物的目的很单纯,希望有个活物在身边,天冷的时候能和他团在一起互相取暖。
  旁人只看到他家境优越,就算一辈子瘫在家里做个无能废物,也不用为生计忧愁,更不用为一口饱饭、一个能挡风遮雨的住处奔波劳碌。
  可没人知道他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有多害怕,夜里醒来入目一片漆黑,伸手只能摸到冰冷的床褥,回应他的永远只有自己的回声。
  所以他才格外珍惜那人在家的时光,不舍得闭上眼睛,不舍得把时间浪费在睡觉上,宁愿忍住困倦趴在床边静静地看着那人,乞求时间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最好能让他悄悄地把温度存够,这样等那人走了,一个人的漫长岁月便不至于那么难熬。
  把鹅还回去的时候,易晖还有点舍不得,隔着围栏摸了摸其中最小的那只鹅的脑袋,一旁的邱婶咋舌道:“我们家鹅见到外人就追着啄,尤其是这只,凶得要命,你邱叔都不敢靠近,只有你能摸它脑壳。”
  易晖为这场“缘分”感到高兴,其程度不亚于身死后穿越到另一具身体里,展开一段新生活的期待。
  一切都是新鲜的,往后他还有很多的事可以做,有很长的路可以走。
  回家的路上,易晖脚步轻盈,行至门口,听见里面传出的欢声笑语,鼻间闻到阵阵食物香气,当即便把邱婶说的“今天镇上好像有外地人来”的事忘到脑后。
  在把线稿拿给甲方江一芒小姐过目,得到肯定和赞美之后,易晖在餐桌前坐下,悄悄在心里打腹稿,准备在吃饭时间宣布打算在网上卖画挣钱的事。
  江家条件一般,家人为他的病已经付出了许多,他也是时候出点力了。板绘和手绘不一样,不那么容易留下鲜明个人风格,应该不会被认出来。
  菜端上桌,热气蒸腾中,易晖刚要开口,外面的铁门被敲响了。
  “谁啊?”江雪梅冲窗外问了一声。
  门外不答,又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可能是我同学,说好了这两天来我们家玩儿。”江一芒着急去开门,扔下舀了半碗汤的勺子,差点被溅起的热汤烫到手。
  易晖起身道:“我去开门,你坐着吧,小心烫。”
  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上的那一刻,易晖还在琢磨该怎么说江雪梅比较容易接受,还有刘医生那边也得提一下,不知道他赞不赞成自己卖画挣钱。
  心不在焉地打开门,借着门梁上吊着的一盏低瓦路灯,先落入眼帘的是面前高大挺拔的身影。
  视线向上,紧接着便是线条锋利的下颌,微张的两片薄唇,和英俊深邃的眉眼。
  他似乎是赶夜路来的,平日里整洁挺括的外套变得皱巴巴,肩膀的衣料上覆着一层薄薄的夜露。
  那双常被光芒映照的眼睛里此时布满鲜红血丝,几缕被露水沾湿的黑发垂落在刀锋般的眉梢,引着人去看他额角尚未痊愈的伤。
  哪怕当时竭力回避,易晖还是看到了他脸上的青紫,并因此引发连续好几个晚上的噩梦。梦里尽是一个看不清脸的人从高空坠落的场景,醒来后心脏失衡狂跳,久久不能抽离。
  如今这人就站在面前,易晖脑中反而一片空白,什么都顾不上去想了。
  他看见那人嘴角慢慢上扬,勾起一个极度松弛的笑容,满面疲惫仿佛就此一扫而空。
  旋即,他被大力往前一扯,落入那人的怀抱。
  一双有力的臂膀牢牢圈住他的身体,紧密相依的姿势让他毫无遮挡地感受到对方急促起伏的胸膛,还有喷薄在耳边的热烫鼻息。
  “找到你了。”周晋珩的嘴角贴着易晖鬓边的发,近乎贪婪地索取他身上阔别已久的熟悉味道,低声呢喃,“我找到你了。”
  第二十一章
  易晖瞪圆双眼,被拥在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怀抱里让他恐惧万分,仿佛坠入一潭深水,越挣扎陷得越深,腥咸的水从口鼻灌入身体,快要不能呼吸了。
  可他抱住的不是救命的浮木,是要将他带回地狱去的恶魔。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易晖猛地挣开周晋珩的怀抱,向后退两步,而后以极快的速度抬手去摸铁门,试图把门关上。
  然而还是没有周晋珩快,他用手掌抵住门,生生把即将关上的门推开一条缝。
  易晖闷声不语,只顾推门,周晋珩透过门缝只能看见他低垂着的脑袋和扒在门框上的手。生怕使劲过头让他受伤,周晋珩不敢妄动,只能尽量抵住门不让它关上。
  或许是易晖的母亲在世时教的,他记得易晖的警惕性很强,以前一个人在家从不轻易给人开门。有一回他提前从剧组回来,敲了半天易晖才来开门,问他怎么这么慢,他不好意思地说:“妈妈说大灰狼会来吃随便开门的小朋友,晖晖爬到窗户口看见是你,马上就来了。”
  思及此,周晋珩放下心,对着门缝急切道:“晖晖,别关,是我。”
  谁料易晖听到反应更激烈,手脚并用拼命推,周晋珩没防备,放在门缝里护着易晖的手臂被狠狠一夹,当即倒抽一口气,脸色登时变了。
  门里的易晖闻声愣住,垂眼看见周晋珩还卡在门缝里的胳膊,手上不由得松了劲,后退两步。
  这么大动静,自是惊动了里屋的人。江雪梅和江一芒一前一后地出来,江一芒嘴里还咬着筷子,含糊地问:“怎么了?门又坏了打不开?”
  没了人力作用,半开的铁门随着惯性向里打开,门外站着的人与里面的人毫无遮挡地打了个照面。
  这回轮到江一芒受到惊吓了。
  嘴里咬着的筷子一根接着一根应声落地,她一会儿指门口,一会儿捂嘴巴,一会儿揉眼睛,一会儿转动脑袋四处张望,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一口气吊在嗓子眼半天才吐出来,激动得快要昏过去:“珩……这……我……这、这是什么隐藏摄像机节目吗?”
  终是没把人放进门,家长江雪梅盘问了几句,让周晋珩仔细看看是不是找错地方,便做主把门关上了。
  过了一会儿,外面墙上的灯熄灭,站在院外也看不到厨房的灯光,再过两分钟,楼上的窗户亮了。
  周晋珩没敲门,就这样静静站着,仰头看着窗户里模糊的人影,猜测哪个是易晖的房间。
  直到胳膊上的痛感传输至大脑皮层,他才猛然反应过来,抬起手臂动了动,好像肿了,不过筋骨没伤到,应该没有大碍。
  一齐涌入脑海的还有刚才易晖的反应,慌乱的眼神,怯懦的神情,躲避的姿态,仔细想来,几乎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明明疼得面无血色,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周晋珩却扯开嘴角笑了。
  这不就是他的小傻子会做出的反应吗?上回在画展,还有那次在机场,都是如出一辙的反应,他怎么会认不出来?
  用自己的方法确认过后,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昨天查到地址,他立刻就动身过来了。这个他从未听说过的小镇交通不便,飞机有空座的只剩凌晨的航班,他等不及,连夜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高铁。
  到了这边的省会,辗转来到这座小镇又费了大功夫,他从未坐过长途汽车,找对站就花了半天时间,到了下辖市里,又换乘大巴车。偏偏那车不给力,中途抛锚不能走了,幸好遇到几个着急赶路拦车去镇上的人,他跟着一块儿拼了个车,不然这会儿可能还在路上。
  拼车途中还差点被同行的人给认出来,若不是他竭力否认,加上一夜没睡形容狼狈,口罩也捂得够严实,这场闹剧还不知要延续到什么时候。
  想到这里,周晋珩不禁苦笑,又觉得这罪受得值,至少人找到了,现下就在眼前这幢房子里,刚吃过晚餐,可能再过一会儿就睡下了。
  这让他觉得踏实,这些日子以来从未有过的踏实。
  按亮手机,屏幕上的笑脸和刚才站在门里躲避抗拒的面孔重叠,无疑再次给他打了一剂强心针。
  周晋珩放下手,闭上疲惫的双目,呼出长长的一口气。
  找到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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