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这天的天气确实不错。
  秦峰骑着车子沿江边而行。
  天光大亮后, 蔚蓝的天空像水洗过的一样,万里无云。明媚的阳光倾洒在江面上,泛起粼粼波光。
  林蔓挑的第一个房子,位于临近江边的一栋土黄色小楼里。房主是附近大学里的教授,标准的知识分子儒雅做派, 年岁三十上下,身材颀长,相貌清俊。
  “这间房子本来是我弟弟住,他现在南方工作,用不到,所以我们就把它租了出来。”
  教授一听秦峰说租房的人是林蔓,便开始向林蔓细细地介绍。什么房间不大,但通风很好。虽然家具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但床是金丝檀木的旧花式样,桌是明式的鸡翅木桌。他单手撑窗,站于林蔓身侧。林蔓蓦地被笼罩在他的身影下。他推开了窗,指着窗外波澜辽阔的桃花江,对林蔓说道:“你看,住在这里,你每天早上都能听见从江上来的风声。”林蔓凝看教授,眼角的余光里瞥见秦峰阴沉了脸,不禁微微地笑了。
  告别了教授,走出小楼后,林蔓对秦峰说道:“我觉得这里挺不错的。”
  秦峰心里说不出的别扭,醋味翻江倒海。他推着车子往前走,沉默了片刻,说道:“这片区还没有通暖气,你还是换一个地方!”
  林蔓轻笑地跟在秦峰身后,倒不反驳:“好啊,那我们去下一个地方。”
  时近中午,林蔓建议秦峰可以先吃饭,下午再继续去看房子。
  “去我们局食堂!菜烧的不比国营饭店差。”秦峰真心推荐。
  林蔓摇头,变魔术一样地从挎包里拿出一个铝制饭盒。
  “这里风景多好,我们就在这里吃!”林蔓掀开饭盒盖,盒里露出各色大小形状的饭团。
  秦峰觉得不错,便把自行车停在堤岸上。
  面朝着桃花江,秦峰和林蔓一个倚靠椅座,一个半坐在后座上,盛满饭团的饭盒时而在林蔓手里,时而轮到了秦峰手中。
  “里面是什么?”秦峰好奇地问。每一个饭团都由糯米捏成,仅从外表看,他辨不出盒中的大小饭团有什么区别。
  林蔓笑着咬了一口饭团:“你自己吃嘛?有些东西,非要你自己尝试一下,才知道里面是什么。”
  秦峰苦笑地摇头:“有些东西,试了反倒更糊涂。”
  林蔓佯作听不懂秦峰的话外音,将目光投在桃花江上。江上船来船往,嘶鸣的汽笛声阵阵响起,带起了江上的冷风,扑在她的脸上。她不觉得冷,反倒因为这冷风而更觉得头脑清醒。她享受这样的清醒,不禁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
  秦峰大咬一口饭团,金色的阳光耀得他睁不开眼。恍恍惚惚地,他脑海里浮现出初见林蔓时的情景。
  初见林蔓不是在火车上,而是在红旗生产大队往双枫镇去的乡道上。那一天,林蔓穿了一身利落的白衫黑裤,一头时兴的齐耳卷发。秦峰第一眼看她,就知道她一定不是生产大队的人。
  荒僻无人的乡道上,冷不防地出现一个衣着时髦、相貌俏丽的城里姑娘,这不可谓不是件奇怪的事。
  那时候,秦峰正在办理九元山的案子。
  外人都以为九元山的案子始于一场爆炸,殊不知其实引发案子的特务全都从江城而来。为了抓捕这些特务,秦峰从江城一路探查到双枫镇。
  秦峰怀疑林蔓来历不明。事后,他向生产大队的赵队长打听。赵队长告诉他,乡道上骑行的城里姑娘应是小秋同志。
  “小秋同志来替林蔓拿迁户证明,不会有什么问题,您放心!”赵队长拍着胸脯打包票。
  秦峰疑惑:“林蔓是谁?”
  赵队长道:“啊,她是我们队上的一个姑娘,前些年父母都去世了,近两天在上海寻到了亲戚,就迁过去了。”
  秦风又问:“这个秋同志和林蔓是什么关系?”
  赵队长挠了挠后脑勺:“呦,这我倒忘了问,应该是什么亲戚,或是朋友!”
  秦峰依稀觉得哪里不对劲,可一时又想不通问题出在哪里。他苦苦思索,直到九元山的案子办完了,都没能想明白。
  再见到林蔓,就是在火车上了。
  秦峰有意坐在林蔓身边,问林蔓的名字。林蔓不说自己姓“秋”,假借了别人的名字,这彻底加重了秦峰的怀疑。
  若是往常,秦峰一定会将林蔓的情况上报。
  可是这一次,也不知怎么的,秦峰没有这样做。他选择先独自暗暗调查。
  在调查中,他发现林蔓假借了两个同名同姓的人的身份,变出了一个全新的人来。在调查里,他还发现林蔓有意参加五钢厂的招工,调户到了江城。江城是重工业基地,尤其是五钢厂,更是重中之重的地方。
  林蔓的身份在秦峰的口中简直呼之欲出。
  女特务,除了这个,还能是什么?
  秦峰拿着所有证据,走到上级的办公室门口。他欲要敲门,蓦地收回了差些迈进门的脚。
  再看看!秦峰这样对自己说,林蔓说不定还有同伙,现在收网,万一打草惊蛇了怎么办。又或者,她还能被感化,断了和那边的关系。
  第三次见到林蔓,出乎秦峰的意料。
  陪同事陈书去相亲,女方那边的陪同者竟然是林蔓。
  对林蔓,秦峰没有想象中该有的审视。恰恰相反,他惊觉自己再见林蔓,心里竟产生了一种久别重逢的喜悦。这种喜悦,不是对亲人,不是对朋友,不是对任何人,它只是对一个让他朝思暮想的姑娘才有。猛然间,他明白了自己想着林蔓、念着林蔓,无数个夜晚辗转难眠,究竟是为了什么。
  原来,在那个蒙蒙亮的早晨,当林蔓第一次回首看他时,他就迷上了她。她的眉眼像一弯清澈的泉,无双的秀丽,他只不经意地看上一眼,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
  “秦峰……秦峰……”
  林蔓娇甜的唤声,将秦峰拉回了现实。
  秦峰结束了愈发不受控的回忆,跨上车子,载着林蔓往下一个地址骑去。
  下午的情况和上午的情形一样,依旧都是没有收获。
  “这家人不错,虽然厨房公用,但房子还算干净。”林蔓兴奋地说道。
  秦峰瞥了眼房主俊朗不凡的儿子,冷言道:“这房子以前后面是刑场。”
  ……
  林蔓喜悦地推开红漆钢窗,笑说道:“这里不错,对面是图书馆。楼下的汽车只要坐两站就能到码头。”
  秦峰看向房主桌上的照片,照片里有一个俊眉修眼的京戏名伶。他摇头道:“不行,你换个地方!”
  林蔓调笑着追问秦峰:“这次又为什么?”
  秦峰撇过了头,避开林蔓秋水盈盈的双目,冷冷言道:“不为什么。反正,就是不行。”
  林蔓轻笑,与前面的几次一样,依旧不和秦峰辩驳,再跟着秦峰往下一处找去。
  暮色渐沉,直到天完全黑了,秦峰和林蔓都没有找到一处合适的房子。
  北风“呼呼”地刮起来,林蔓冷得裹紧衣服。
  秦峰满心愧疚,脱下外套披给林蔓。他也弄不清自己抽的哪门子疯。本来重阳节那天,他想探查一些林蔓的现状,可未成想,竟莫名其妙地向她告白了。告白之后,他心心念念地等着林蔓回话。林蔓没有给他回应,这让他感到万分受挫。于是,他又强迫自己干脆断了念想,但又哪成想,上午看见林蔓与旁的男人说笑,他所有的坚持,就又付之东流。
  去最后一个房子的路上,秦峰蓦地说道:“对不起,害得你到现在都没租到房子”。
  “没关系,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林蔓看不见秦峰的脸,坐在自行车后座,唯能看见秦峰宽厚可靠的背。
  林蔓的话,重重地撞进了秦峰心怀。他回头看林蔓,林蔓向他偏着头,娇媚地甜笑。他唇角扬起笑意。空悬了数日的心,终于落了定。他自以为得到了林蔓的回应。同他一样,林蔓也是喜欢他的。
  接下来的路,秦峰骑得飞快,
  在文化宫后的南区十八号,林蔓终于租到了房子。
  这一次,秦峰再没有任何异议,因为房主是一个富有资产阶级情调的旧军阀姨太太。她独自一人居住,家里没有任何人。
  “你喜欢我吗?”送林蔓去码头的路上,秦峰思量再三,终究还是没有问出这样的话。他自以为得到了答案,不需要问了。
  殊不知,林蔓若是要真心回答,会另有一个答案:“秦公安,我虽然不讨厌你,但还算不上喜欢你。”
  在秦峰面前,林蔓会刻意地隐藏这份不在乎和无情,因为她有需要秦峰的地方。
  两个林蔓的长相大不相同,这一点漏洞像□□一样,时时困扰着林蔓。再加上林蔓觉得秦峰一定发现了什么,为了保险起见,她需要将所有的漏洞都弥补上。而能够帮她做到这一点的人,无疑是秦峰。
  那么该怎样利用秦峰去做这些事呢?林蔓心想,得要让秦峰爱上自己才行......
  第40章 搬家
  看定了房子后, 林蔓去房管所签了租房合同, 交付了租金。
  房管所的许干事给了她一张经租房凭证, 叮嘱她记得每月付租。房租不贵,一月只要5元钱。她觉得价格还算可以,满口答应。
  赵德不顾冯爱敏的反对,执意和郭爱红结婚。赵里平的家里, 天天打成一锅粥,吵嚷的声音半个平房区的人都能听见。
  赵里平天天坐在门前长吁短叹,林蔓告诉他要搬走时, 他略略点了下头,摆了下手。
  “对不住你啦, 小林,这些日子家里实在乱的不像样。”
  林蔓问道:“婶子还是不同意德子和小郭的事?不是说, 他们的结婚报告都打了。”
  赵里平叹道:“你婶子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其实娶谁不是娶, 我看那小郭人挺好, 她爸妈是肉联厂的干事, 跟我们也算门当户对。”
  林蔓也不觉得赵德娶郭爱红是坏事,奈何, 她到底是外人, 实在没有发表意见的立场。于是,她只对赵里平说了两句无关紧要的安慰话,告知了他自己要搬走的日子。冯爱敏和赵梅天天忙着在赵德的婚事上折腾,她思来想去,未免自讨没趣, 便也不当面通知她们了。
  搬家当天,一大清早,秦峰就推了自行车站在门口等。
  林蔓的家当不多。一个大红蓝编织带里装了从上海带来的衣服用品,一个随身的挎包里装着身份证件和粮本粮票,这些就是全部。
  林蔓走时,家中没有人,只有赵里平送她到门口。
  秦峰接过林蔓手里的编织袋,用细绳扎实地绑在车后座的一边。
  林蔓回看住了些时日的房子。很奇怪,她刚住进来时,觉得这里简陋又破旧。后来住着住着,她习惯了,倒也不觉得什么了。现在突然要走,她重又觉得这里房子破旧得厉害。但是现在的破旧,又不同于刚开始时的寒酸,莫名的,还多添上了些许温情、些许习惯带来的不舍。
  秦峰骑车载着林蔓离开。赵里平踱步跟着跑了两步,冲着林蔓的背影,好声说道:“以后有空就来坐坐。”
  林蔓朝赵里平挥手告别。
  赵里平站在僻陋的巷子里,呆呆地望向林蔓离去的背影。和林蔓刚来时相比,他一早的康健硬朗已全无踪影。他的头上平添了数根白发,眼角额头上的皱纹多了、也加深了,就连一向直挺的背脊都弯了。
  赵里平的憔悴,让林蔓有些心酸。因为赵德的婚事,他仿佛一夜之间老了。
  到了码头,林蔓跳下车。她和秦峰一起推车上渡轮。
  渡轮开启,她指着远处江对岸的一座塔楼问秦峰:“那是什么?”
  秦峰遥望林蔓所指,回道:“是听风楼,古人造了用来听桃花江上的潮声。”
  江上翻起一波大浪,打得渡轮狠颠,船上的人跟着摇来晃去。许多没有站稳的人,都是靠着拉住栏杆或扶手,才不至于失足跌落江心。
  秦峰一手扶车,一手拉紧林蔓。又一个大浪打来,船猛地歪斜向一边,船上的人们不得不跟着涌过去。林蔓在他们的簇拥下,重重地跌进秦峰怀里。秦峰本能地揽住林蔓,猝地感受到异样的软香温玉,他慌地松手。林蔓抬头看他,他不敢直视林蔓,撇过了头去,以掩饰眼里骤起的无措。
  从江南码头到文化宫的路上,秦峰一直无话。车子最终停在南区48号楼下,林蔓上楼开门,秦峰跟在她身后,拎行李进屋。
  房子空了许久,屋里的不少东西已经坏了。
  门槛翘起了头,以至于开关门困难。木床断了两根板,需要钉补。天花板上的灯忽明忽暗,看来不是接触不良,就是急待更换灯泡。
  秦峰的自行车前筐里有工具包。进屋后,不等林蔓说话,他便脱了外衣,“叮叮当当”自觉地修补开了。林蔓向房东借了热水,泡了杯茶,放在秦峰手边。秦峰正忙着敲钉子,头也不抬,匆匆地喝上一口茶后,又继续埋头“叮叮当当”地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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