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万缘司也是十绝境之一,不过与仙境魔境或者是千山乱屿这样的散修境不同,它不是个开宗立派的修行之所,而是司掌三千界缘法的地方。每年都有各大门派的优秀弟子被选入万缘司供职,因此它可谓是集天下道门之所成,群英荟萃,实力强劲。
  “你为何骗那两人入内?”
  “我……”青绣姬一滞,拂袖道,“阿赤,你我早已一刀两断,你莫管我闲事,我也不去同姥姥说你私逃。此事到此为止,你就当未曾见过那两人吧。”
  未等赤绣姬回答,她就化作一缕青烟消散。
  赤绣姬在原地踢了个石子,恨恨地说道:“你这自私玩意儿,算什么姐姐!”
  *
  阵内有着白琅前所未见的离奇光景。
  她仿佛走入了一条狭长的看不见头的甬道,脚下绵软如云烟,伸手触及黑暗,什么都抓不住。两侧墙壁上闪过走马灯似的场景,让人目眩神迷,难以自拔。
  最开始,她看见惊天动地的斗法,黑火燃烧如同炼狱,一剑清光破万物,两者缠斗不休。紧接着,她看见一个小小的襁褓躺在篮子里,顺流而下,进入煌川,然后被途经此处的姜月昭捡到。襁褓中的孩子渐渐长大,平庸单纯,别无所依却也别无所求。
  “这是……我的生平?”
  白琅突然意识到了这些依次闪过的场景是什么。
  她小跑着往后走,看见自己为入外门而苦苦哀求门中长老,姜月昭在远处站着,不言不语。她还看见自己成为外门弟子后修行跟不上,法诀记不熟,经常躲在被子里哭,姜月昭给她一点点讲解,手把手地教。
  这些事情她都忘得差不多了,猛然看见,又想到自己再也回不去煌川,一时间竟然有些泪意。
  她接着走下去,看见自己渐渐长大,一点叛逆的种子也埋了下去。她跟姜月昭不再亲近,分开居住后更是能避就避。好几次姜月昭想拉着她说话,她都找理由跑掉了。
  白琅的步伐渐渐慢了,她知道自己其实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嫉恨。
  长大些后,白琅也知道了天赋与力量在修道界有多重要。她不再是从前那个别无所求,无忧无虑的孩子。她也做过一飞冲天平步青云的梦,但是这些终究都没有实现。她不想看见姜月昭成为执剑弟子,受人敬仰畏惧的样子。
  因为那会让她想起一无所成的自己。
  最后一个场景停滞在虚空中——平滑的镜面破碎,一袭染血白衣的折流跌跌撞撞地扑到她面前,握住了她的手。
  “别走了。”
  白琅听见熟悉的声音,心下一震,然后发现自己手腕被人扣住。她回过头,现在的场景与侧壁闪过的场景几近重合。
  折流拉住她:“再走下去可就要斩断缘业,再也不能回头了。”
  白琅站在原地,突然哭了出来。
  折流似乎有些惊讶:“怎么?”
  “我想回煌川。”白琅啜泣着说。
  “……”这次终于轮到折流无言以对。
  他等白琅发泄完情绪,冷静了一点,才继续道:“此乃万缘司的劫缘阵。给你地图的人倒也没撒谎,劫缘阵确实算是界门。”
  白琅眼里燃起希望。劫缘阵一般用来押送那些犯下大戒的危险囚犯,阵中可以泯去因果,遮蔽缘业。如果他们身后有人追踪,那进了劫缘阵后对方就会失去线索。
  折流却不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他说:“不过这个界门只能通往万缘司,而且……”
  他看向道路前方,白琅也回过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两名身着玄色衣裳,手中各执一根长签的人正与他们遥遥相对。白琅屏息细看,发现这两个执签人背后还押送着一个囚犯模样的修行者,那人蓬头垢面,只穿了件灰色囚服,头被半密封的铁盔遮住,露在外面的皮肤之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封印符咒。
  折流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而且有修为高深的司缘人看守。”
  “道理我都懂。”白琅面无表情,想哭都哭不出,“可你是什么时候躲到我身后的?”
  折流:“……”
  “何人擅闯劫缘阵?”左边的执签者说。
  “大胆妖孽竟敢劫囚!”右边的执签者斥道。
  话音甫落,旁边一直演绎着白琅生平的墙壁瞬间黯淡,一左一右两根锁链从两侧窜出,像蛇一般绞向她的喉咙。关键时候,折流推了她一把。白琅踉跄着栽倒在地上,两根锁链擦着她的背撞到一起,擦出星星点点的火花。
  白琅挣扎着爬了起来,可是还没站稳又被折流一推。
  她恼火地回过头,正好看见折流抽出一张她给的符箓,细小的火苗瞬间化龙,将狭长的甬道填得满满当当。火龙从后方扑来,白琅连忙抱头匍匐,温度炽烈至极,即便用了法术护身她还是能感觉到道袍边角烧糊的声音。
  这符箓是她做的,最多能烧柴做饭,可在折流手里威力堪比天外陨石。
  她从指缝间看见耀眼到近乎白色的火龙咆哮冲向两个执签之人,然后在快要碰到他们的时候……
  打了个嗝。
  打了个嗝????
  龙消失不见,白琅听见折流在她身后叹气:“这符箓做得太差,没法用。”
  “我怎么这么恨……”
  白琅眼泪都要流干了,她一把从折流手中抢回符箓,用尽全力丢了一张出去,口中念道:“朱旗赤弩,须火燃兮!”
  细细的火苗从纸上窜起,游蛇般滑向前方,白琅怀着英勇就义的心情看向两个执签之人。
  方才火龙气势汹汹,两个执签者都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一步,这样正中间的囚犯就正好暴露在白琅的火术之下。两者轻轻一触,火苗熄灭,周围仿佛彻底陷入寂静——囚犯头上的铁盔居然皲裂出一条裂隙!
  他身边的两个执签人意识到大事不好,双双结印,可是遏制不了封印破裂的趋势。
  “封闭大阵!”
  “离开此处!”
  两个执签者同时提醒对方。
  他们结印手势一变,身影渐渐淡去。白琅发现这条狭长的甬道正在变得越来越窄,当两个执签者彻底消失不见的时候,旁边只剩下两人宽的距离了。她抬起头,不出所料,甬道上方也在慢慢下压,很快离她就只剩下半米不到。
  这时候囚犯头上的铁盔也终于裂开,他的脸被刺满了封印符咒,看不清五官,但凭感觉不像恶人。相反,他气息温润冲和,甚至与白琅在煌川见过的修仙者接近。
  “他们就这么逃了?”白琅问折流。
  不过折流没有回话,回答她的是囚犯,他声音嘶哑:“不是逃了,而是暂封大阵。等找来能应付我的人,他们自然会继续押送。”
  “哎哟……”白琅头撞到顶,只好半蹲下来说话,“那我们要在这儿呆到什么时候?”
  “你们?”囚犯抬起头,一双眼睛澄澈如水,“你们没有万缘司的囚印,封阵后可活不下去。”
  白琅顿时感觉不好了,她费力地转过身子,看见折流已经安然坐下,不慌不乱。
  周围空间收缩越发严重,白琅身量小,但被压成肉泥也是早晚的事,她对折流说:“这死法太痛苦了……还不如你直接给我一剑。”
  折流微微抬眼,似乎是冷笑了一下:“我怎么可能为你出剑。”
  一想到自己快死了,白琅就有点口无遮拦:“是是是,上人您剑道飞升,高贵得不行,不能随便捅在我这种屁用没有的外门弟子身上。”
  “飞升?”另一头的囚犯有点好奇,“千山乱屿得道者不多,剑道飞升就更少了,若你非隐世散修,我该知你名号才是。”
  折流又不说话了。
  白琅没好气地对囚犯说:“你还未报过自己名号呢。”
  囚犯勉强抬手一礼:“失敬了,在下钟离异,是千山乱屿天遁宗门人,因犯仙妖之禁被万缘司处断缘轮回之刑。”
  白琅在后面偷偷问折流:“妖仙之禁是什么?”
  “就是身入仙道,却为妖邪所迷,欲与之结合,诞下……”
  “可以了可以了!不用这么详细。”白琅连忙摆手,摆着摆着突然想起件事,立马问钟离异,“等等,犯的是妖仙之禁,一妖一仙,怎么就你一个被抓?”
  囚犯苦笑一声:“她放弃了。”
  白琅有种不好的预感:“我斗胆问一句,放弃你的那个妖,不会碰巧叫青绣姬吧?”
  一时间甬道里安静又尴尬。
  “咔嚓!”
  打破沉默的是墙壁破碎的声音,白琅看见黑暗中又生出黑暗,一丝丝的裂隙从四面八方蔓延出来。她的衣袖下冒出一个缝隙,一眨眼功夫直接将半边袖子都吞噬为虚无了。白琅起身想躲,但周围极为狭窄,怎么躲都躲不开。
  “哎……”她听见折流叹息的声音,“你过来,拔剑。”
  拔什么剑?
  白琅想这么问,下一个眨眼后,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一柄火红胜阳的长剑插在折流心口。
  这柄剑她曾在镜中见过,当时它就摆在折流与魔修中间的,魔修称其已被“圣物”所封。不过比起那时候,现在插在折流心口的剑似乎没那么有实感,让人怀疑伸手去摸会直接穿过去。它光泽通透灵动,不似器物,更似天地灵明,随人心念而起,让白琅看得有些入迷。
  “别愣着了,拔剑!”
  折流声音突然抬高,白琅脑子一顿,下意识就伸手握住剑柄,将它往后一抽。它摸起来不像看起来那样虚无,而是颇有分量的。白琅把剑往后抽,锐利的剑刃擦过折流的皮肉,削过他的骨骼,他胸口的剧烈起伏与剑上的光辉闪动一致。
  这种从肉身中拔剑而出的感觉真是难以形容。
  “剑名煌川。”折流低喘着说。
  第7章 结缘断缘
  煌煌天威,如川如流。
  被白琅握于手中的剑器让她有种锐不可当,所向披靡的感觉。它根本无需剑诀驾驭,只要心念一动,便如臂挥指般斩向周边的黑暗。
  另一边看着的钟离异也惊讶万分,这种以身为鞘温养剑器的手段,在剑修间十分常见。但是以己身所养的剑,通常都与主人心意相通,即便落入他人手中,也不可能轻易受其役使。
  这个常识此时好像不存在了,散发出极阳之气的长剑仿佛是为白琅而生的。她动作拙劣,剑诀生疏,煌川剑的配合却近乎完美。一牵一引间,原本的黑暗被撕开裂隙,处处都是阵法破碎发出的刺耳声音。
  钟离异见状不妙,奋力挣扎了一下,结果还没等他摆脱锁链,整个劫缘大阵就全部崩塌了。
  各种光怪陆离的色彩闪过,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白琅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间杂乱库房里,手中长剑已经消散不见。
  库房中间空心,环形墙壁上凿着一个个储放物品的石龛。她抬头一看,整个库房竟然有百米来高,所放物品满目琳琅,一眼都望不到头。
  “上人?”白琅跌跌撞撞地从一堆玉石原料上爬下来,“钟前辈?”
  “在下复姓钟离。”钟离异的声音从一堆铜像里传出来。
  白琅连忙回头,把这堆铜像搬开,然后从里面挖出了钟离异。
  “上人呢?”她问。
  钟离异一边抖掉剩下的锁链,一边指了指白琅背后。白琅回头,看见折流安静地盘腿坐在正中央的一大叠蒲团上,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俯瞰着整个库房。
  白琅从蒲团山里抽了一个出来坐着,生死奔波这么久,她早就累得想趴下了。
  “这是哪儿?”她问的钟离异,因为没指望折流答出“不知道”之外的词。
  “不知道。”钟离异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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