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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节

  结果这胡乱煮的面倒被吃出了山珍海味的味道。
  吃光了面摸摸嘴,肚子已经撑了,嘴巴却还有点意犹未尽。
  面就是最普通的面,她煮也是用最惯常的方法煮,所以这么好吃、吃不够的留恋感应该不是味道的关系。
  这餐简单便饭的幸福感究竟来自哪里?楚千淼想了想,发现这也许就是一种“家”的味道。在外面经历过一场风雨,回到家中,和家人围坐在一起,简单地吃口面,内心平静得祥和又充实。她想原来这才是幸福。
  收了碗筷,楚千淼坐回到餐桌前。她和任炎都没着急回房间,他们面对面坐着消食聊天。
  楚千淼问任炎,他和谭深见面以后,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
  任炎说:“开始那些,你都已经知道了,基本就是雷振梓告诉你的那样,谭深把我骗上了高速。”他顿了顿,接着说,“谭深很讲究仪式感,他觉得他走到今天这步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他的,如果没有我,他会活得很阳光,很出色。所以他恨我,他想用我父母离世的方式,和我同归于尽,他知道我对父母的离世始终心怀愧疚,他认为这种方式的同归于尽是对我最大的惩罚。”
  楚千淼听得一颗心起起落落:“还好你们算运气好,没有在高速上丧命!”
  她说起这个来还在觉得后怕。
  “但我们没死,不是因为运气好。”任炎看着她说,“是因为他过来抢方向盘的时候,我告诉他,吕律师那天找我到底因为什么事。”
  任炎告诉楚千淼,那天吕律师找他,到底给了他两份什么文件——一份是舅舅的第二道遗嘱,是关于家族信托的处置方案,上面写明,谭深满三十岁之后,家族信托可以取消,取消后资产分为两份,任炎谭深各一份,外婆由任炎和谭深共同照顾。
  而另一份文件,是一份亲子鉴定。
  那份鉴定上显示,谭深并不是舅舅的亲生儿子。
  楚千淼听得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发表什么样的感想。
  她问舅舅是什么时候知道谭深不是他亲生的?
  任炎告诉她:“在谭深他母亲净身出户以后。”
  吕律师是唯一知道前后所有事情经过的人。
  那天他把他知道的都告诉给了任炎。
  那年因为任炎舅妈出轨,舅舅和她离婚,让她净身出了户。
  舅妈离开后,舅舅犹豫过,要不要做个亲子鉴定。但养了那么多年的儿子,付出的每一分感情都是真心的,他有些害怕,怕结果万一不是他想要的,他该怎么面对谭深?今后又该怎么对待他,和他相处?
  所以尽管心里打着鼓,但舅舅一直拖着没去做这个亲子鉴定。
  直到任炎上了高中以后,舅舅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在变差,越来越力不从心。他开始有了做好身后事的打算。他找到吕律师,把财产设成了家族信托。又想了想,觉得不一定自己哪天就会过去,人活只有一次死也只有一次,活得既然不明不白,那不如死就死个明明白白。于是他狠狠心,私下里去做了亲子鉴定。
  结果叫他非常痛苦。谭深真的不是他亲生的。
  而痛苦之余,更难的问题摆在他面前:母亲能接受这个事实吗?
  恐怕不能。
  所以他什么也不能说。
  可他接下来要怎么面对那孩子呢?
  他痛苦地煎熬了很久,终于还是狠不下心不要这个养了很多年的儿子。他对谭深付出的感情,每一点每一滴都是实打实的父子情,那些交付出去的感情并不会因为一份鉴定报告说磨灭就磨灭得掉。
  后来他想,不管怎么说,谭深母亲的背叛,和谭深是没有关系的。谭深对他这个父亲的爱,也每一分都是真真切切的。说到底可恶的人是谭深的母亲,谭深本身是无辜的。
  而那时,谭深的母亲已经生病去世,谭深不是他亲生儿子这件事,只要他不说,这个世上就不会再有人知道。
  所以他决定压下这件事,还把谭深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养,想着谭深以后可以把他的姓氏传承下去,想着等谭深三十岁的时候,他再把这件事告诉谭深。
  三十而立,那时谭深就是个真真正正的大人了,他应该成熟到可以接受一切人生突变的可能性了。
  做了这个决定后他立了遗嘱,连着那份亲子鉴定一起放在吕律师那里,约定不管他活不活得到谭深三十岁,到了那一天,都由吕律师来把谜底公布。
  结果他对自己还真是了解,他真的没能坚持到谭深三十岁。
  在高速路上,谭深说任炎抢了他这一生所有的一切,他的父爱,他的奶奶,他的事业,他的女人……对比他无以为报,只想和任炎同归于尽。随后他就开始疯狂去抢任炎的方向盘。
  任炎一边躲着他的发疯,一边把事先准备好的那份亲子鉴定甩到谭深脸上,叫他自己看。
  谭深看完久久不能动,像傻了一样。
  然后他歇斯底里地说鉴定是假的,一定是假的。
  任炎让他清醒一点,让他这就给吕律师打电话问问看,鉴定到底是真是假。
  谭深立刻给吕律师打了电话进行确认。
  挂断电话后,他安安静静地坐着。有点痴傻了一样。
  任炎在下一个高速口掉头往回开。
  刚开出去不久,谭深就又开始发疯了。但这次他没有想抢方向盘;这次他是想自己跳车。
  “我一边开车躲车,一边又要阻止他发疯,最后车子就撞在了路栅上,我们都晕了。”
  楚千淼听得震惊又唏嘘。
  原来事情前前后后是这样的经过。
  她想一切都解释得通了,一切都变得有理有据可寻了——为什么后来舅舅对任炎那么好,好到超过对自己的儿子。
  心中的愧疚是一方面因素,但最主要的恐怕还是舅舅那时已经知道谭深不是他亲生的,他对谭深的感情一定很矛盾。他爱这个儿子,又恨这个儿子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于是他把爱释放在爱起来不必那么矛盾的亲外甥身上。于是他对外甥的爱引起了儿子的极度不满和心理扭曲……
  这是怎么样一个合情合理却又悲剧黯然的关系链条?似乎这链条里,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无辜。
  楚千淼回头看这一家人,她只觉有句话说得真真地没错——人生如戏。
  想来真是讽刺,谭深一直以为是属于他自己的东西被任炎抢走,他于是想要掠夺任炎的一切。可到头来,真相居然是不管他不曾得到的、还是被他抢夺过去的,其实都并不属于他。
  这结果实在太颠覆了。她曾经想,得把什么样的惩罚施加在谭深身上才够本,才解气?
  眼下这个惩罚对于谭深来说,不只够本解气,简直要了他的命。有什么比告诉他,他一直以来所偏执的、所想要抢夺的,从来就不属于他还更悲哀的?没有了。原来他一直都只是个站错位置的外人。
  几天后,栗棠敲开楚千淼办公室的门。
  栗棠脸上的妆容很精致,但她精致妆容下的神色却是掩也掩不住的憔悴。
  她坐到楚千淼办公桌的对面,姿态优雅,声音恬淡,对楚千淼问:“能请你下去喝杯咖啡吗?”
  语气也是和从前的高冷矜傲大不相同,眼下她客气得都有些不像她。
  楚千淼靠在皮椅上,没有特别吃进栗棠客客气气这一套。她也不是做慈善的圣母,别人从前那么冷淡高傲给她使绊子,如今只要露出一副客气样子来,她就通通可以既往不咎的。
  她没应栗棠的请求,打了内线把侯琳叫了进来。
  她对侯琳笑着说:“帮我和栗经理做两杯咖啡,谢谢。”
  侯琳出去了。栗棠嘴唇动了动,对楚千淼说:“要不然,我们还是去楼下咖啡厅吧。”
  楚千淼对栗棠挑一挑眉梢,一笑:“我们侯琳做的咖啡可不比楼下咖啡厅差。”她的声音语气里引含着不言而明的后半句:也不是谁想喝就能有造化喝到的,请珍惜。
  栗棠坐在椅子上,嘴唇又动了动,但这回没再多说什么。
  侯琳很快端着做好的咖啡进来,顺便向楚千淼汇报了几个工作上的问题。
  楚千淼一边听一边点头,时不时会提出一两个犀利问题。那些问题让栗棠眉梢轻挑。想来如果是她亲历在项目现场,这样的问题她不仔细想一想还真是答不出。
  但侯琳却基本都能对答如流。偶有她答不上或一时说不清的,楚千淼也不直接告诉她。楚千淼会给她一点启发和提示,引导她把最恰当正确的解决方案组装成型。
  这一番行云流水般的汇报工作很快速很高效地进展完毕,楚千淼让侯琳出去了。
  整个过程总共没有几分钟,却叫栗棠脸上涌起层层感慨。
  她对楚千淼说:“我刚看到这个小姑娘的时候,她才刚毕业,什么都不懂。一晃都这么出色了,说不定几年后又是一个你。”
  楚千淼挑挑一边嘴角,笑了一下:“如果我带着她,能让她快速成才,这是我乐于见到的。我带她,她再带别人,一茬一茬地带下去,这才是职场文化和职场事业的传承,尤其是女性职场。”
  楚千淼看到栗棠听完她的话,似有所动。
  她端起咖啡轻抿一口,抬头问:“栗经理今天来找我,是有事吧?有什么事还请直说,我这还有一堆工作要做。”
  栗棠沉吟了一下,说:“马上快午休时间了,所以可以和你聊点私事吗?”
  楚千淼很直接:“说实话,你我之间我最不想聊的,就是私事。”
  之前每一次和栗棠聊完私事,楚千淼只有一个感受:这个本该优秀的女人,格局越来越小。
  栗棠眼角眉梢有些叫人意外地,居然挂上了点祈求:“今天,就请你和我再聊一次。”
  楚千淼抬眼看看窗外。天气不错,阳光灿烂,晒得人的心情都跟着晴朗。
  索性听听她到底想说点什么也无所谓,谁叫她今天心情好。
  她转回头对栗棠说:“我等下约了任炎吃午饭,你恐怕只有十分钟时间。”
  栗棠连忙说:“足够了!”
  她前所未有的几近卑微的反应几乎叫楚千淼意外。
  栗棠顿了顿,开了口:“我想跟你聊聊谭深。”
  楚千淼微微一皱眉。
  “你先别忙着拒绝我,你就给我十分钟听我说一说,这对谭深,很重要。”栗棠说,“谭深被鹰吉开除、被带走之前,一直在我那。他跟我聊了很多很多,我也知道了一切,包括,他和任炎的关系、和你们之间的所有渊源。”
  顿一顿,她话锋忽然一转,问了楚千淼一句听起来非常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还记得《蓝色生死恋》的情节吗?”
  楚千淼有些不明所以,挑挑眉梢,但还是回答了一声:“记得。”
  这剧是悲情韩剧鼻祖,讲的是两个刚出生的女婴被抱错从而引发的一系列事情。这剧曾经哭得她泪流满面。当初她好像是和什么人一起看的这部剧来着,应该是在刚上大学不久。
  “怎么想起问这个?”楚千淼问。
  栗棠笑了下,说:“你都不记得了?”
  楚千淼挑眉。
  “谭深说,你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他陪着你一起看了这部剧。”
  楚千淼混沌的记忆豁然明晰起来。
  是了,是谭深陪她看的这部剧,也是刷完这部剧,她哭得稀里哗啦,谭深就说带她出去喝点酒开开心,然后她就被他灌晕了。
  “谭深说,所有看过这部剧的人都在同情恩熙,同时觉得心爱可恶。只有你,在看完这部剧的时候说,你也替心爱难过,你说虽然恩熙催泪,但你也心疼心爱,恩熙么,所有人都爱她,但是心爱呢?她被抱错到贫穷的家庭,有个脾气暴躁粗劣的养母,有个流氓养兄,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到十几岁之后,终于回到自己亲妈跟前,亲妈却只爱恩熙。明明她才是妈妈的亲生女儿,可应该属于她的母爱,母亲却全无保留地给了恩熙,甚至为了恩熙有点敌视她。所以你说其实心爱也很可怜。”
  “谭深说,就是你的这番话,让他感同身受。他说明明父爱是属于他的,却被任炎掠夺走了。人人都觉得任炎没有了父母很可怜,可更可怜的难道不是父爱被掠夺的他吗?但没人承认他可怜,只有你,你透过心爱看到了他的可怜。”
  “谭深说本来那天他带你去喝酒,是想对你下手的。可是想到这世上只有你看懂了他的可怜,他最终没能下去手。”
  楚千淼听到这里,头皮一紧。她握了握皮椅扶手,问栗棠:“他怎么什么都跟你说?”甚至连这种私密事。
  栗棠惨淡一笑:“我求他跟我说的。我想知道和你比起来,我到底输你输在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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