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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节

  他不顾一切,奋力挥臂,朝她游去。她坐在船头,笑得盈盈,仿佛在笑他的呆。他游到了她的近旁,攀船而上,终于,卧在了她的裙裾之畔。
  湖心夜风荡漾,小舟轻轻起伏,她静静地坐在他的身畔,面若芙蕖,衣若云霓。
  月光宛如流水,连梦也被洗过了一遍,湿漉漉的,却又清透无比。
  谢长庚知道,这一刻,梦中的那人,在想着什么。
  他在想,余生倘若皆能如此,被她笑呆,夫复何求?
  他的眼睫忽地微动。片刻之后,他慢慢地睁眼,转过脸,看向了那道立在屋中的身影。
  “熙儿,你是来接父皇的吗?”他问。
  “我来,是告诉你,朝政已稳,我已能亲政,你不必再回去了。”
  小少年应他。语调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第93章
  四周寂静。
  良久, 谢长庚慢慢地坐了起来。
  “那么,你是都知道了?”他说。
  “什么时候的事?”除却语调低沉,语气之中,竟也无多少惊诧。
  少年起先不答, 只是解下了腰间的佩剑。
  “你的侍卫方才见到我的时候,知道我佩着的这柄剑,来自于陛下,所以他们没有要我摘除,允我佩剑而入。”
  他说着,一手平举在前,另手抓住剑柄, 慢慢地拔出了剑,寒芒闪烁。
  “你知道你这一辈子, 最不该做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他的指轻轻抹过剑刃, 皮肤立时被剑芒割破,血宛如霞晕,沿着碰触过的那片剑刃,缓缓地扩散开来。烛火映照,闪烁着一片诡异的暗芒。
  少年却仿佛没有丝毫的感觉,任指上流出的血涌向剑槽,汇满, 又溢了出来,沿着剑刃, 一滴一滴地溅落。
  “你最不该做的事,是那一年,在我娘亲带我离开姑臧的时候,追出城外,送了我这把剑。”他说。
  “我是多么希望,你从未曾将它送我。或者当日,我听我娘亲的话,没去接受它。哪怕接受了,后来不去动它,那也是好的……”
  少年神情有些惨淡。
  “倘若这样,这一辈子,我不会知道你是我的父亲,但在我的心目里,你永远都是我所敬重而仰慕的那位谢大人,我会比敬重父亲更加敬重于你。”
  “可是没有如果……”
  他将那柄染了他血的剑,猛地掷了过去,掷在了谢长庚的身畔。
  “你方才说得没错,我在很久之前,就已想起了一切。你知道我为何一定要做这个太子吗,哪怕我分明知道,当初在你找来的时候,我的娘亲,她并不愿意。”
  “我之所以如此,完全是因为你。因为你要做这个皇帝,所以我才要做!”
  “你凭什么去求我娘亲的原谅?你觉得,你让我娘亲做了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让我做了太子,等你安稳老死,你再把这个江山传给我,从前的那些伤害,就可以一笔勾销,你便能心安理得?”
  “真的,我不是为我自己而去恨你。从前我死,是我自己所求,与你又有何干。我是在为我的娘亲不值。在我想起一切的时候,我方明白,你我皆不知时,她便记得从前的那些过往。她不该如此大度,自己吞下一切苦痛,去成全你。而你,在你曾经如此对待过我的娘亲之后,这一辈子,你又凭了什么,依然心想事成,不但做了皇帝,甚至还企图再次获得我的娘亲的心?”
  少年笑了起来。
  “我怎会让你如愿?我等不及长大再去夺你的所有了,那太漫长,对你也太过便宜。所以你来岳城的时候,我去了城外见你,叫你去护国寺。我知道我开了口,你一定会去的。到了那个地方,倘若你依旧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那便是上天对你的厚待,我认。幸好,上天终究还是有眼,没有独独叫我娘亲一人痛苦。”
  少年的神色,渐渐变得激动了起来。
  他说:“没错,我就是要让你知道,你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免得你以为自己如何大度,又如何被我的娘亲所负。我还要让你知道,你根本不配得到我娘亲的谅解,你更不配得到她的感情。倘若你不消失,我的娘亲,她这一辈子都将无法安宁。她看到你,就会想起她经历的一切痛苦。倘若你还有哪怕半分的良心,你就应当永远也不要再出现在她的面前了!”
  少年几乎是一口气地说完这许多的话,停了下来,胸膛微微起伏,不停喘息。
  谢长庚始终定定地望着他,一动不动。
  “那么我当如何?是死,方能终结?”终于,他开口说道,声音艰涩而沉重。
  少年的视线从他身畔那柄宝剑之上一掠而过。
  “你的卫队,此刻就在外头不远之处。”
  “不妨实话和你说,我亦已有一支完全效忠于我的死卫,他们对我的忠诚和他们的勇猛,丝毫不逊于效命于你的人。但是今夜,我未曾带他们来此。你此刻尽可以唤入你的人,以谋逆的罪名,就地杀了我,我绝不会有半点的反抗,我说到做到。”
  “但是——”
  他的语气骤转,语调森然。
  “倘若你不除去我,你便再无别的选择余地了。”
  “你也不必死。和我娘亲曾受过的那些苦痛相比,若你轻易就死,你不觉得,未免太过便宜你自己了吗?”
  他顿了一顿,沉默了下去,仿佛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终于,再度开口。
  他说:“许多年前,你带着还很小的我,历了千辛万苦,去往天山接我的娘亲。在那条漫长雪道的尽头,天山脚下,有座名为金城的孤城。在那里,你曾答应过我,你将来一定会守好这个地方,即便它再遥远,再荒凉。”
  “我不知你是否已经忘记了当年你曾说过的话,我却一直记着。如今就是你履行诺言的时候了。你的归宿,就在那里。”
  “当如何从这个世上消失,你应当比我更清楚。你放心,在你死了之后,这个天下,我会代你治理,群臣,我会驱用统御,万民,我会抚临牧之,那个仍苟活着的小朝廷,我亦会亲自将它灭掉。而你,则会以开国帝君、一代英主的身份,被史官载入青史。我也会在你的祭书之上,为你添加我所能想的到的最具褒扬的上谥——便如同从前,你曾对我娘亲做过的那样。”
  他席地而坐,凝视着对面的那个男人。
  “我等着你的选择。”
  “或者,我死,你继续去做你的皇帝。”
  “或者,你就此从这个世上消失。如此,我娘亲的苦痛,才会彻底结束。”
  ……
  四更,黎明之前最为黑暗的那片夜色里,一道清瘦的少年的身影,从这座府邸的一扇小门里,无声无息地走了出来。
  等候在暗影里的贴身随从忙牵马上前迎接。他看着他的坐骑,停了脚步,马儿便也在原地停顿着,转过头,用嘴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胳膊,少年一下便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马颈,将他的脸埋了上去,起先一动不动,片刻之后,肩膀开始微微地颤抖,从后看去,似哭,又似在笑,却听不到他发出半点的声响,如此情景,瞧着实在有些诡异。
  随从不敢惊扰,立在一旁,低头束手等待。好在很快,他的情绪便似平定了下来。他慢慢地松开了抱着马颈的手,摸了摸它的鬃毛,随即翻身上了马背,疾驰而去。
  ……
  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日子里,在上京宫中翘首等待了多日的慕扶兰,收到了一封来自河西的密信。
  信是之前被她派去护送太子同行的梁团,以八百里加急发回来的。
  慕扶兰还没有看完这封信,整个人便僵住了。
  她应熙儿之求,让他出京接皇帝凯旋,算着时日,这几日原本应当已经踏上归程,但派出去的人,始终见不到皇帝班师回朝的踪迹,而河西那边,也已六七日没有新的消息送到了,寻常大臣或还浑然未觉,但在刘管等数名心腹大臣那里,已是引发疑虑,这两日,频频寻慕扶兰询问最新的消息进展。
  慕扶兰表面若无其事,心中实则早也有了一种不安之感。总觉得在那千里之外,似是出了什么事,而她还不知道。
  她没有想到,就在今日此刻,她终于等到了消息,而消息,竟是如此一个噩耗。
  他没了?那个名叫谢长庚的男人,竟然没了?
  这怎么可能。
  然而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以梁的身份,倘若不是确凿之事,他又怎么可能误传皇帝死讯?
  他在密信中说,皇帝陛下御驾亲征,大获全胜,于前些时日预备班师回朝,离开之前,最后一次轻装巡边,不想在他结束返回途中,遭遇了一场夏日山洪爆发。
  山洪来得毫无预警,当时犹如地动,山岳战栗,日月晦暗,洪流之下,道路瞬间崩塌摧灭,皇帝一行躲避不及,不幸被卷入流中,不见下落。众人全力秘密寻找,最后顺着洪水冲刷出来的水道,深入北境,寻至鹈泉前。
  多年之前,在皇帝还是河西节度使的时候,为报马河谷土人被袭之仇,曾带三百轻骑,追斩人数数倍于他们的北人于此。而今,北人避锐,早已西迁,这里不见半个敌人踪迹,这口泉湖,也归河西所有。
  这是漠野中的一口活泉,千百年来,积水成湖,水深面阔,一望无际,据说湖底暗通地心。众人在湖里寻捞多日,最后寻到了皇帝当日所佩的一顶冠帽,除此,再无别的任何踪迹。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所幸太子殿下虽还年少,处事却极是果决,有皇帝陛下之风。他及时出面,代替皇帝陛下抚定军心,安排各项事宜,又考虑到大局,从事发之日起,除少数随从近臣之外,这消息还在隐瞒之中,乃先传信递至宫中,由皇后予以最后定夺。
  慕扶兰双眸圆睁,死死地盯着手中的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心猛烈地撞击着她的胸腔,血潮在她的耳里轰鸣,她的那一双手在不停地颤抖。
  西关那夜,那人纵马离去的背影此刻还是历历在目,而这个人,竟就这样死去了,在这个世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的双腿发软,再也支撑不住身子,手胡乱地抓着桌案一角,人跌坐在了椅上。
  第94章
  次日一早, 天尚未亮,一道发自监国皇后的密令被送出上京,马不停蹄地发往河西。
  慕扶兰要梁团做两件事。第一,立刻安排太子归京。第二, 在确保消息不会传开的前提下,动用全部力量,继续寻找皇帝的下落。
  梁团收到密令,召来心腹,安排行事。
  三个月后,他秘密归京,慕扶兰见他于紫微宫的起居殿中。
  这三个月间, 他已是搜索遍了周围可能的任何地方。
  “臣亦多次派人下水搜索,但水底暗流诡谲, 湖水又深,臣无能, 辜负了皇后您的嘱托………”
  他声音哽咽,以致无法说完这句话,人便扑跪在了地上。
  慕扶兰一动不动,出神了良久,说:“梁将军,这些时日,你辛苦了, 你尚有重任在身,先去休息吧。”
  天黑了, 天又亮了。慕扶兰独自一人,便如此,从日暮坐到深夜,从深夜坐到了黎明。
  “皇后,刘大人他们来了,等在宫外,求见皇后。”
  当黯淡的曙色渐渐染上起居殿的那扇南窗之时,隔着殿门,宫人小心翼翼的通报之声,隐隐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仿佛从一张彻底吞没了她的黑暗巨口里被拔了出来,她打了个寒战,慢慢地睁开眼睛,手扶着桌案,支撑着自己,终于站了起来。
  她是不会死心的。她总觉得,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就会这样没了?她召回了梁团,但她还会继续派人去找,见不到他的尸首,她便不会停止寻找。
  然而心底里,却又有另一个声音,在不停地提醒她,那个男人,他也只是一个血肉凡躯的人。他没了,真的已是没了。
  在皇帝迟迟无法露面的这几个月里,她暗中严控上京,又告诉那些焦虑不堪的大臣们,陛下是在御驾亲征之时旧伤复发,不便车马颠簸,这才一直留在河西养伤。
  这样的理由,只能安抚众人一时,不可能维持长久。再强行隐瞒下去,只会引发更多的猜测和疑虑,一旦压制不下,动荡,也就随之而来,百弊而无一益。
  作为慕扶兰的她,可以告诉自己,他仍活着。
  但身为监国者的她,却必须要去面对这个现实。
  她的脚步起先虚浮,人犹如踩在棉花堆中,但是很快,便变得坚定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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