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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节

  地上的秋菊,犹如被扒去了一层皮肉,痛得死去活来,知戚灵凤是不再管自己了,更巴不得自己快些死,心中恨极,伴着撕心裂肺的哭嚎,竭尽全力地喊:“大人!你不要信她!真的是她叫我做的!我从前是戚家下人,当初她还在她兄弟家时,有一日,叫我偷听到了她和她兄弟的说话。她兄弟说大人你定了亲,要娶长沙王女,她是没指望了,劝她多拿些好处,另寻人嫁。她说大人你日后必前程无量,就算做小,也比嫁旁的男人强。还说大人你是孝子,凭着当年她对老夫人的恩,伺候好老夫人,有老夫人在,最后和那长沙王女,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谢母瞠目结舌,戚灵凤脸色青白。
  谢长庚的神色,依然冷漠,目光却渐渐变得阴沉了起来。
  “求求大人,不要打了,饶了我吧,我还有话……”
  秋菊闭目,抽着气,手指痛苦地扒拉着地上的碎石和泥土,指甲碎裂流血。
  “你这贱婢!竟敢凭空捏造!”
  戚灵凤怒声叱骂,拔了头上一根簪子,冲到了秋菊面前,朝她口舌胡乱刺去。
  秋菊惨叫一声,晕厥了过去。
  谢长庚示意行刑暂停。管事带着男仆,将戚灵凤拉开了。
  戚灵凤转而奔到谢长庚的面前,噗通一声跪了下去,眼泪滚滚而落,哽咽道:“大人,这贱婢捏造谎话,疯狗似的咬我,她的话,一句都不能听!只怪我平日心太软,更是瞎了眼睛,没早看清这贱婢的险恶用心,以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谢长庚恍若未闻,命人提来冷水,将地上昏死过去的秋菊当头泼醒。
  秋菊醒来,继续挣扎着道:“翁主嫁过来后,那会儿戚氏人在她兄弟家里,她和我说,叫我盯着翁主,趁大人不在家,在老夫人面前说翁主的坏话,绝不能让老夫人中意翁主。还许诺日后等她翻身,她就提拔我让我也伺候大人……就是因为这样,翁主她不管怎么伺候老夫人,老夫人才都看她不顺眼……这回那个孩子,也是她暗中指使,想坏了翁主的名声,好让老夫人逼大人你休了翁主……全都是戚氏她的主意……”
  她说完,趴在湿漉漉的冰地上,奄奄一息,半死不活。
  戚灵凤突然膝行到谢母面前,紧紧抓住谢母的手,哭道:“老夫人,我真的是被冤枉!老夫人你要信我……”
  谢母早已呆若木鸡,不知所措,口中“这……”“这……”地念叨着,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儿子。
  谢长庚看着戚灵凤。
  戚灵凤对上这男人投向自己的两道目光,心知再多遮瞒,也是无用了,脸色惨白,无力地松开了攥着谢母的手,软坐在地,一动不动。
  谢长庚叫阿猫扶起母亲,送回房里,命管事将秋菊拖下去,待养好伤,配给有功的屯田老军,转身要走,戚灵凤从后飞快地爬了过来,抱住了他的一腿。
  “大人!我错了!我承认,我该死,对翁主确实做过一些不当之事。只是我真的是出于对大人的一片痴心……”
  她哭泣。
  “当年我固然认定大人你是人中龙凤,对大人的人材,又何尝不是倾慕不已,长姊不幸去后,大人又离家,老夫人孤苦无依,我便发誓,今生今世,定要替大人你孝敬老夫人,好叫大人你无后顾之忧。失了母亲后,我悲痛之余,更是将老夫人当成了自己的亲身之母,后来得知大人在外定了亲事,我一时糊涂,出于嫉妒,这才误入歧途。再后来,知大人无意纳我,我痴心落空,这才错上加错!求大人,看在两家当年的情分,还有我这些年对大人一片痴心的份上,怜惜我些。我发誓,往后起,我定会改正,真心实意,侍奉老夫人,侍奉大人和翁主!求大人,再给我一个机会!”
  谢长庚没动。
  “人有恩于我,我凭我能力报答,皆大欢喜。”
  “人有恩于我,以此为挟,勉强我,我亦可容忍。”
  “而今,你有恩于我,不但勉强我,还拿我当冤大头,算计我的身边之人。”
  他缓缓地转头。
  “我为匪时,曾有一结义兄长,对我有救命之恩。后来那人与我分道扬镳,想出卖我,被我知道,弄死了他。”
  他俯视着地上的戚灵凤,目光冰冷。
  “我给你脸,所谓恩情,是你的护身符。我若不给你脸,什么都不是。”
  “懂吗?”
  戚灵凤瑟缩了下,无力地松了手,掩面痛哭。
  “我错了!我知道了!回去之后,我会听大人的安排,嫁了,往后安安生生过日子,再也不敢痴心妄想!”
  在女子绝望的哭声之中,谢长庚掉头,迈步而去。
  他到了自己母亲的屋里。
  谢母坐在床上,还没躺下,脸色依然没有恢复过来,显然,还没从今夜一波又一波的巨大打击中醒过神来,听到儿子吩咐自己歇息,依旧说明日送她回去,总觉得眼前的这个儿子,不像是自己从前的那个儿子了,一阵悲从中来,流泪道:“罢了罢了,我生养了你,到了今日,还不如一个外头女人不知哪里弄过来的野种。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谢长庚听着自己母亲的怨恨之语,眼前,仿佛浮现出他第一次见到那孩子时,他闯入内室,孩子从睡梦中醒来,睁大眼睛,小心打量自己的模样。
  后来,自己一怒,将对那妇人的怨恨和不满转到那孩子身上,将他挟走,夜宿破庙之时,那孩子怀揣着吃剩下的东西,小狗似的,企图悄悄从自己睡着的神案下头爬出去逃走。
  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大约是从那妇人口中得到过什么叮嘱,倔犟地紧紧闭着嘴巴,不肯和自己说话。
  再后来,那孩子却开始信任他,崇拜他,甚至,还会怕他冻坏了,体贴地分床给他,为他盖被。
  一幕幕的旧事,从谢长庚的脑海里掠过。
  不知不觉,原来他和那个他原本厌恶的孩子之间的羁绊,已是变得如此之深。
  当听到自己的母亲用这样的语气,从口中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心里,忽然涌出怒气。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竟已容不下旁人用这样一个字眼去想象那孩子了,纵然这人是自己的母亲,那孩子也确实是个“野种”。
  他看着流泪诉苦的自己的母亲,冷冷地说:“娘,往后,我不想听到你用野种这样的话去唤那孩子。”
  “他是我的儿子。是慕氏替我生的儿子。”
  他想那孩子笑着说自己真好时的那双弯弯眉眼,顿了一顿,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道。
  谢母惊呆了,张嘴,望着自己的儿子。
  说出了这一句话,谢长庚整个人,忽然仿佛松了下来。
  他自然不可能就此原谅那妇人对自己的背叛和羞辱。
  之所以如此,是为了那个对自己全然信赖的孩子而已,不愿他在自己母亲的眼里,永远是一个说不清来历的“野种”。
  他慢慢地呼吸了一口气。
  “当年我去长沙国求亲,因出身之故,怕长沙王不应,对翁主施加了强迫手段,令她失身于我,这才求亲成功。”
  “这孩子,便是那时生下来的。只是这些年,此事不便叫外人知道,这才以义子之名,养在她的身边。日后看情况,归宗认祖。”
  “不但这孩子的事,娘你不喜慕氏,对她诸多苛责。真论是非,是儿子无耻卑劣在先。”
  “从今往后,我望娘你,好好享你的福。不该你的管的,不要管。不该你说的,更不要说!”
  第60章
  谢母望着神色严峻的儿子, 怔了片刻,眼前浮现出白天在马场里见到过的那孩子的脸,突然之间,当时的疑虑, 仿佛都得到了印证,越想越对。
  她恍然大悟,猛地拍了下床沿。
  “难怪我今日一眼看到那孩子便觉眼熟,与你小时有些相像!我还道是巧合!原来如此!你为何先前不早和娘说!”
  她激动万分,一骨碌地从床上爬了下去。
  “我就说呢,那孩子不但长得俊,更是乖巧懂事!原来就是我的孙儿!你快去!这就把我孙儿接来!我回去也好, 带我孙儿一道回去,好生养着, 省得给你添事!”
  老母信他说辞,本在他的意料之中, 但如此反应,说什么和自己小时相像,倒是有些意外。
  应是她看岔了眼,或是此刻因了自己的话,想当然,才会生出如此的印象。
  谢长庚亦未多想,见老母态度大变, 语气亦缓和了下来,说:“娘, 方才我解释过了,当年情况特殊,这孩子生下来后,便养在那边。如今儿子虽做了个节度使,表面看着还算风光,但朝堂内外,上上下下,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不能有半点行差踏错,儿子如今还不便将那孩子认回来。仍以义子之名,暂时养在慕氏身边,对儿子更好。”
  谢母刚生出想带孙儿回去养的念头,就被打消了下去。
  她心里失望无比,但儿子这么说,也不敢不顾儿子的前程,愣怔了片刻,说:“万一慕氏记恨我从前偏心,日后就是不肯还我孙儿,那该怎么办?”
  她攥住了儿子的衣袖。
  “庚儿,等她回来,你跟她说去,叫她不要记怪……”
  她顿了一顿,又喃喃地道:“罢了罢了,你是男人家,娘不能叫你在妇人面前低三下四。我自己跟她说去!只要她能好好替我养着孙儿,日后认祖归宗,娘这张老脸,豁出去不要了!”
  谢长庚之前的怒气,已是渐渐消散。见母亲如此模样,知是被自己先前的那一番行事给镇住了,暗叹了口气,将人扶着,坐回了床边。
  “娘,慕氏和那孩子的事,你心里有数就好,不必操这个心,儿子知道该如何办。”
  他沉吟了下,言语一转。
  “儿子早年为盗,手上沾过不少的血,如今虽做了官,亦少不了打打杀杀,常忧心杀孽过重,有损福泽。你听儿子的话,这趟回去,儿子会派人随你,替你去捐一座寺庙,你在家无事,多做些善事,拜佛念经,替儿子积福消孽。”
  “阿猫是你养大的,你嫌她粗笨,对她呼来喝去,做粗使丫头使。我问她想不想留下跟翁主,她说想跟,却没报答娘你对她的养恩。往后,娘你对她好些,将她当女儿养,她会尽心服侍你的。别再像从前那样,糊里糊涂,被人蒙蔽还不自知!”
  谢母眼圈慢慢泛红。儿子说一句,她点头一句。
  “娘记住了。都怪娘,先前糊涂。你不容易,放心吧,娘回去了,一定多做善事,替你念经消灾!”
  既走了这条道,又怎会在意所谓的杀人造孽?弱肉强食,本为天道。
  谢长庚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想让自己母亲回去后寻事做,有个念想,免得终日无所事事,又像从前那样惹是生非。
  见母亲如此动容,他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叩头道:“儿子实在不孝,多谢娘的体谅。儿子得了空,会去看娘的。”
  谢母忙扶他起来,小声地说:“你若能一道带孙儿回来看我,娘就更高兴了。”
  谢长庚顿了一顿。
  “儿子知道。娘歇了吧。”
  他服侍老太太入睡,谢母坐在床上,欲言又止,谢长庚问她何事。
  谢母迟疑了下,说:“凤儿……”
  她迅速看了眼儿子,忙改口。
  “那个戚氏,虽是做错了事,但从前好歹也救过娘,你离家后,戚家也照顾了娘,她定会改的,庚儿,你看在娘的面上,得饶人处且饶人,莫要太过为难于她……”
  谢长庚说:“娘放心。儿子还是拿她当娘的救命恩人看,不会亏待她。”
  第二天,节度使府的管事安排好家中之事,照谢长庚的安排,护送老夫人一行人回去。
  谢长庚亲自同行,数日后,直到送出河西,掉头之前,吩咐管事,到了后,主持戚氏的嫁人之事,在他返回之前,要安排好信靠的人留下,若是戚氏与老夫人再次频繁往来,及时告知自己。
  管事一一记下,辞别后,上了路。
  谢长庚目送车马远去,立刻掉转马头,赶回姑臧。
  前几日,奉刘后之命送来赐物的杨太监到了后,便说自己久闻河西风物壮美,趁此机会意欲饱览一番。节度使事务繁忙,身负重任,无需作陪,让谢长庚自管忙事,他随意走走。
  谢长庚自然心知肚明。
  远在上京里的刘后,借转赐贡物之名,派心腹来此巡查而已。
  原本,朝廷就会定期派官员下地方巡查,探听民情,考察吏治。谢长庚来此任节度使后,这几年,朝廷一直不曾派专人来过。
  这回派来了人,他需要做的,便是照杨太监的话行事。故这几日,他不曾作陪,只命开放各处,包括戍城和兵营,任由太监四处走动。
  他赶回姑臧,被告知杨太监已归,正在驿馆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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