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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今天随刘后来礼佛的命妇人数不少,寺里虽有一片专门供香客休息的普通云房,但也容不下那么多人,另外腾了片空的禅房出来。
  慕扶兰歇息的所在,与齐王妃那里隔了一道横墙,要穿过一扇洞门。
  她沿着通道而行,正要穿门而过,忽然远远看见横墙的尽头,一道拐角处,曹金站在那里,脸上带笑,正躬身和谢长庚在说话。
  两人身后各自带着几个随从,应是方才偶遇于此,有事停下说话。
  慕扶兰心中一动,叫侍女等在后头,自己悄悄拐到那扇洞门之后,借着一丛种在墙边的竹丛的遮掩,盯着那两个人。
  之前几次入宫,她常碰见曹金,但却没机会见到这两人碰头。
  距离不算很近,她听不清楚两人在说什么——自然了,即便真有事,以谢长庚的谨慎,也不可能会在这种场合传递消息。她也没想听这两人在说什么。
  她想观察两人说话之时的眼神和表情。
  虽然谢长庚背对着这边,但太监曹金却朝着自己。他的脸,她能看得清清楚楚。
  倘若自己猜测是真,对着一个有不可告人关系的人,曹金的表情或眼神,说不定会有蛛丝马迹表露。
  慕扶兰屏住呼吸,睁大眼睛,正仔细地盯着曹金那张带着笑的脸,身后冷不防传来一道声音:“翁主!”
  慕扶兰一惊,倏然回头,看见身后站了一个华服青年,十八九岁,容貌周正,惜面无血色,看起来一副长久病弱的模样。
  虽然已是多年不见,但慕扶兰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眼前的这人,便是齐王世子赵羲泰。
  她一时顿住了。
  赵羲泰却显得很是欢喜,叫跟着的两个仆从停步,自己朝她疾步走来,口中说道:“是我,赵熙泰!我母亲求了太后的许可,今日也带我来了,请大师替我祈福消灾。早上在山门外,我就看见你了,当时便一眼认出了你!我们从前在宫里经常见面,翁主你可还记得我……”
  他的视线落在了慕扶兰的脸上,双眸一眨不眨,目光微微闪亮。
  大约是情绪有些激动,他原本不见血色的面颊之上,忽然浮上一层红晕,大声咳了起来。
  慕扶兰心知不妙,回过头,便见谢长庚倏然转头,两道目光,朝着这边射了过来,急忙离开原来的位置,朝着赵熙泰走去,假装自己路过,方和赵羲泰偶遇于此。
  第19章
  赵羲泰咳个不停,面庞涨得通红。
  跟着他的随从见状,慌忙上前,取出了随身携带的一只药瓶,拔掉塞子,送到他的面前。
  赵羲泰就着药瓶,呼吸了几口气,终于止住咳喘,恢复了过来。
  他的目光里露出一缕羞惭之色,低低地道:“我真是没用,一见面,就叫你笑话了……”
  “我平日并非一直如此!方才只是没想到会在此遇到你,想起了小时候的事,一时激动,不小心岔住了一口气。”
  他又急忙解释了起来。
  慕扶兰笑了笑。
  “世子是要去见王妃的吧?”
  “方才我就从王妃那里出来的。你快去吧!”
  她故意提高了音量,说完,向赵羲泰点了点头,唤来侍女,迈步继续朝前而去。
  赵羲泰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随着她慢慢地转过脸,目送着她的背影,忽然追了上来,再次叫住了她。
  “翁主!”
  慕扶兰转头。
  他望着这张和自己小时的记忆仿佛有所重合,却又变得叫他乍眼几乎不敢相认的绝色丽容,面庞之上,又浮出了一层犹如方才咳嗽未曾退去的淡淡红晕。
  “早上看到你的时候,有件事,我就想向你解释了。从前你离开上京,不是我故意不去送你的。我知道你要走,我想去送,只是……”
  只是那时候,他的母妃不准他去送昔日的宫中玩伴,那个笑起来双眸弯若月牙儿的小女孩儿。
  因为身体不好,母妃对他看管极严。这个不许做,那个不许动。从小他就没有伴。所有的人对他毕恭毕敬,但却没有人和他玩,看见他过去,还要躲开些,唯恐万一他又哪里不好,就要连累到了他们。
  只有她不躲他,和他玩。
  他喜欢和她在一起,无论她做什么。她安静地习字,或者在御花园里荡秋千,他都可以躲在一旁偷偷地看上好久,从来不会感到厌烦。
  赵羲泰顿了一下。
  “……当时正好我又病了。后来等我病好,你人已经走了。”
  “你不会怪我吧?”他小心地问。
  那么久远前的小时候的事,小到根本不值一提,倘若不是他提及,她早没了印象。
  她可以不去怨恨从前与自己一样,被卷入了残酷的权力争夺战而丧了命的齐王之子,甚至,现在倘若他开口求医,她也可以将他带至药翁面前。但确实无意和他叙这些没有任何意义的陈年旧事。
  “多年前的小事,我早忘记,世子更不必挂怀。”她淡淡地道。
  赵羲泰凝视着她。
  “翁主,这些年你都过得怎样?几年前,我听说你的父王,将你许给了那个姓谢的巨寇……”
  近旁忽然传来一声微咳。
  “是赵世子啊?方才在那边遇到了谢节度使,听到这边有动静,怕惊扰了太后,就过来瞧瞧。原来是世子在这里。听说您前几日方到的京,真巧,今日居然在此遇到!”
  “曹金见过世子了!”
  那个曹太监脸上带笑,走了过来,给赵羲泰行礼,随后又转向慕扶兰,恭声唤她“翁主”。
  慕扶兰装作刚看到他的样子,瞥了眼曹太监的身后。
  谢长庚没过来,依旧站在那里。
  赵羲泰忽然听到谢长庚也在,一怔,抬起视线望了一眼,脸上不禁露出微微尬色。
  但很快,他的神色便转为鄙夷,双眼冷冷地盯着谢长庚,没有挪开视线。
  谢长庚迈步,走了过来,并未入门,停在那扇门洞之外。
  他的两道视线,落到了对面赵羲泰的脸上。
  “赵世子来此何事?我知齐王妃在太后跟前求过,允世子今日随同入寺。但倘若没记错,行动只限佛堂而已。世子也非稚儿,当知后禅院非你能久留之地。若无要紧之事,还是速去为好。”
  他的神色如常,语气也很平静,但却隐隐透着一种执掌生杀般的命令口吻。
  赵羲泰脸色变得有点难看,道:“我来见我母妃,你也阻拦?”
  谢长庚一笑。
  “不敢。世子既是去见王妃,我叫人送你吧。太后歇在此处不远,万一世子误闯,叫太后受了惊扰,便是我的失职了。”
  他转向曹金。
  “劳烦曹公公,引世子去见齐王妃。”
  曹金应了一声,笑吟吟地上来。
  “赵世子,这边随我来吧。”
  赵羲泰苍白的面庞,又迅速浮出一缕羞愤的红晕。
  他定了片刻,咬着牙,转头向着慕扶兰柔声道:“翁主,我先去我母亲那里了。”说完转头,恨恨地盯了一眼谢长庚,疾步而去。
  他的两个随从急忙跟上。曹金也去了。
  人一下就走了,只剩慕扶兰和谢长庚两人,一个站在墙门里,一个站在墙门外。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诡异。
  谢长庚的目光有点阴沉,对着站在一旁显得有点不知所措的侍女说:“送翁主去歇息。”
  他说完,转身便要离开,脚步却又顿了一下,临走前,回过视线,扫了慕扶兰一眼,冷冷地道:“这里不是自家,无事不要乱走!”
  慕扶兰目送他带着随从离去的背影,料他应该没有觉察刚才自己曾偷窥他和曹金的举动,慢慢地舒了一口气。
  ……
  晌午歇息过后,刘后诵完了下半本经,近申时,今日礼佛终于完毕,再略略休息一阵,便预备动身归城。
  护国寺里撞响晚钟。伞盖、仪仗、御林军各就各位,从山门直到山脚,分列在山阶两侧,僧人也在住持方丈的带领下,恭送刘后下山。
  折腾了一天,人人疲倦,队列里的命妇们都巴不得早些下山坐上马车归城,无人发声,山阶之上,只有富贵衣料随了行动摩擦发出的轻微的窸窸窣窣之声。
  从山脚到山门,台阶筑有一百零八级,寓凡尘一百零八法门。步一级台阶,便如跨一个法门,解脱一种业障。
  慕扶兰随众,沿着山门外的石阶,一级一级下往山脚,走完最后一级山阶,踩在了平地之上。
  管事过来接她,慕扶兰行到自己乘坐的那辆马车旁,正要上去,突然,心底深处,又涌出了一种类同于今早刚到之时的那种玄妙之感。
  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力量,在吸引着她回头。
  她转过了头,望向那座已被撇在自己身后的山门。
  夕阳西下,层林尽染,远处,一百零八山阶尽头的那座山门,如镀一层红金。
  一群日暮归巢的山鸟,被晚钟之声惊动,正振翅在山门的正脊上方来回盘旋。
  就在回头的那一刹那,慕扶兰的视线凝住了。
  夕阳光中,她看到那扇大开着的山门之后,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名男童,三两岁的样子,仿佛被山门外的动静给吸引了出来,安静地站在门槛后的一个角落里。
  就在那个小小身影映入眼帘的一刹那,慕扶兰的心,仿佛被什么给狠狠地撞了一下,猛地爆裂了开来。
  她竟然仿佛看到了她的熙儿!那个小时候陪伴她在谢县那座阴冷的老宅里,渡过了一个又一个晨昏的熙儿!
  一定是她看花了眼!
  她极力睁大眼睛,想看得再清楚一点。
  一个僧人却出来,牵住了男童的手,带着他往里去。
  那孩子便被带了进去,但却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似的,转身的时候,回头,张望了一眼慕扶兰的方向。
  很快,那个小小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山门之后,看不见了。
  慕扶兰的瞳睛放大到了极致,整个人无法动弹,就连呼吸,也停住了。
  她有一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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