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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芳洲模样随了大母黎姬,跟她长得像极了,举手投足也是一模一样的风情。但他记得阿母不爱笑,只有看到阿翁的时候,她才会温柔羞涩地浅笑,虽昙花一现,却如同冰消雪融,百花齐放,他和阿翁最喜欢的便是那时的阿母。
  芳洲的性子倒是没随她。她是个特别爱笑的孩子,哪怕受了委屈,哪怕被别的孩子欺负,她在他面前永远都是笑吟吟的。她说阿翁只有芳洲,芳洲也只有阿翁,阿翁疼爱芳洲,芳洲也疼爱阿翁。
  有时候他都觉得这孩子懂事得教人心疼。譬如,他本想为她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及笄礼,却被她以太过铺张浪费为由拒绝了,她还对他说王府收益取之于民,何不趁此机会还恩于民。他听得赧然,鸦有反哺之义,羊有跪乳之恩,他的眼界还不如个孩子。于是跟幕僚一合计,决定出资请江陵全城的医匠为百姓义诊三天,算是替她庆生。
  江陵父老的反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义诊当晚,王府门前摆满了各种瓜果菜蔬黍米,门前的歪脖子树下居然还栓着几头羊。
  第二晚,就有人牵着孩子,搀着老翁,推着老妪,步行数十里来给他磕头。
  第三晚,他心情太好,醉得一塌糊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才知道那晚有好多混小子结队趴在他家墙头,想一睹他宝贝女儿的芳容。
  他又悔又气,在府里放了话,以后谁敢扒王府院墙,乱棍招呼。
  日子过得飞快,一晃到了五月里,这一天芳洲正在房里小憩,熟悉的儿里谣从墙外传来——
  “阿娇,阿娇,莫哭莫闹;阿娇,阿娇,来郎怀抱。”
  她还未起身,就听祝余扯着嗓子在骂:“小兔崽子,就属你扒我们家院子年头最长,你看看墙皮都被你扒凸了,再不滚别怪我不客气!”
  “嬷嬷,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再说邻里邻居的,您下得了手么?”熟悉的嬉笑声传来。
  祝余没有接茬,只听噼里啪啦的击打声和“哎哟哎哟”的呼痛声不绝于耳,良久,院里渐渐平静下来,芳洲心里道了声“该”,又躺了回去。
  没消停多久,院外又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布谷,布谷”啼叫之声,芳洲被吵得睡不着,等着祝余“再显神威”,院子里却迟迟没有动静。她蒙上被子,用枕头捂住耳朵,那声音却能穿耳,一声接一声,吵得人心烦意乱。她一把掀开被子,胡乱趿履,憋着一肚子火来到大门口,发誓定要那臭小子好看。
  她气势汹汹杀将出来,大门口却空空如也,她又悻悻往回走,一颗小石子飞过来,不偏不倚打中她的右手,她顿时气得跳脚。
  “白泽,你给我滚出来!想打架直说,背后偷袭算什么!”
  “翁主,你怎么啦?”白泽从树后现身,看着炸毛的女郎。
  自己做的事还好意思问,芳洲挥着小拳头冲到他面前,还没开口就捂着肚子笑开了。
  “哈哈哈,大快人心!没想到嬷嬷那么温柔的人,下手居然这么狠,瞧把你揍的。”
  白泽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羞恼道:“不是嬷嬷打的,是那晚跟人打架……”
  芳洲不信:“你可是咱们这条街的霸主,谁敢打你,还把你打破相?”
  “一群野小子,毛都没长全就学人扒墙头,”白泽狠狠啐了一口,随即自鸣得意道,“我以一当十,把他们全打跑了。”
  “莽夫!”芳洲轻嗤。
  一听这话少年不干了,气得跳上天落下地:“谁莽夫了?谁莽夫了?你把话说清楚!”
  芳洲大眼朝他轻轻一扫,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他。这个臭小子从小欺负她到大,魏无恙在这里的时候,他答应得好好的再不与她作对,魏无恙一走他就现了原形。每天不来找骂就浑身不自在,不是莽夫是什么。
  在芳洲水波滟涟的大眼注视下,白泽蓦地红了脸,为了掩饰失态,他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眼睛那么大,会不会常常有小虫子飞进去啊?”
  芳洲不防他思绪跨度这么大,看他脸皮涨得通红以为又要“开战”呢,结果却听到这么幼稚的一句话。
  “瓜娃子。”她学父亲幕僚说话。
  白泽咧嘴笑了。
  他只比芳洲大一岁,个子却比她高上许多,芳洲往台阶上走了两步,他也跟着上行两步,再次居高临下俯视她,气得芳洲送他一记大大的白眼。
  “给!”他不以为意,背在身后的手伸到芳洲面
  前,其上躺着一把小巧玲珑的竹梳篦,“送你的及笄礼。”
  芳洲不接,白泽一把抓过她的手,将梳篦放在她手上,二话不说转身就跑。边跑还边回头,冲她做鬼脸:“翁主,阿翁要送我进羽林卫,很快我就能当大将军了,以后再也不怕你阿兄了。”
  说什么匈奴喜欢吃胖儿郎,吓了他好几年,堂堂列侯居然骗孩子,这笔账他迟早要找他算。
  芳洲没好气地将梳篦扔到地上,却见它“嗖”的一下弹到一个人脚边,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捡起梳篦递到她面前,笑意吟吟:“这是你的吗?”
  芳洲抬头看了一眼,只觉面前这人生得真是俊俏,眉若刀削,脸似斧砍,唇形尤为好看,他说话的声音低沉醇厚,几跟情人呢喃无异。
  她秀气的眉轻轻蹙了蹙,很不喜欢他说话的语气。
  “多谢!”芳洲接过梳篦,转身往府里走。
  陆吾目送女郎苗条的背影越走越远,结合方才一幕,若没猜错的话,她必是临江翁主无疑。
  泼辣、大方、慧黠、美丽。
  “请问,”他出声唤住她,“这是临江王府吗?”
  芳洲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匾额,心道,看着人模人样的,却是个不学无术的,连字都不认识就想搭讪,当她是那等以貌取人的肤浅女郎吗?她脚步不停,往隔壁白家富丽堂皇的院子一指:“那家才是。”
  陆吾被她弄得哭笑不得,明白她是把他当成随便勾搭小女郎的纨绔子弟了。
  刘康听到动静走出来,见到跟女儿说话的陆吾大吃一惊。回头见芳洲已进了内院,这才露出笑容迎了上来。
  陆吾看出他的疑虑,笑道:“大王勿忧,陛下至孝,见太皇太后卧病在床甚为寂寞,特意派臣来接翁主到丰京侍疾。”
  刘康松了一口气,追问道:“大母她近况如何?”
  “太皇太后吉人天相,虽患脑风,所幸医治及时,调理得当,恢复得不错。”
  “那就好,孤早就想进京看望大母了,承蒙陛下相召,孤即刻去准备,逸侯里面请。”刘康迫不及待往回走。
  “大王,”陆吾叫住他,“吾就不进去了,陛下只召翁主一人进京,您是君侯,不可擅离封地。”
  他说得没错,诸侯王每年十月奉诏入京,无诏不得离开封地,但他在刘炽眼里还算哪门子君侯。拦着不让他陪女儿去,他们想做甚么?
  刘康脸色苍白,身子摇摇欲坠,半响才转过身勉强笑问:“逸侯什么时候出发?”
  陆吾没有发现刘康的异样,笑回:“陛下让我接到翁主后马上启程,他说太皇太后早一天见到翁主,就能早一天康复。”
  他的话愈发印证了刘康的猜想,他沉默片刻,恳求道:“请逸侯稍后,孤去让人帮翁主准备行囊。”
  “大王,”陆吾叫住脚步匆匆的刘康,想说“不必了,宫里一切都有”,话到嘴边脑海里飘过一抹倩影,短短几个字怎么都说不出口。
  出发前那人严令他不要节外生枝,一接到人马上就走,他明明答应得好好的,怎么见到事主就犹豫了呢。
  刘康不见他有下文,赶紧火急火燎往回跑,从床头暗格里取出一张锦帛,又马不停蹄赶到女儿房中,对一脸笑意的女儿严肃道:“腓腓,阿翁接下来跟你说的每一个字你都要仔细听,要用心记在心里。逸侯是来接你到宫里给你曾大母侍疾的,你到皇宫以后,要寸步不离太皇太后左右,除了大谒者张卿,谁的话你都不要信。如果有人逼你……”
  他闭了闭眼,将锦帛郑重交到女儿手上,沉沉道:“这是你曾大母为你拟的懿旨,如果有人逼你做你不愿意的事,你就把它拿出来。记住,一定要藏好,不能让任何人看见。”
  他已自请削藩,对他们没有任何威胁跟利用价值,唯一能被他们利用的只有芳洲。一个容貌脱俗,身份高贵的翁主能用来干甚么,不用想都知道。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不会让她做妾,要不然也不会大费周章地把她诓过去,他还来得及谋划。
  “你别怕,阿翁会想办法来看你的。”
  芳洲脸上的笑凝固了,难怪她一见到陆吾就觉得心绪不安,原来他不是纨绔,是催命符,是逼他们父女分离的元凶祸首。
  她眼眶湿润,扑到刘康怀里:“腓腓舍不得阿翁,腓腓不要离开阿翁。”
  刘康被她哭得心痛难忍,强笑道:“傻孩子,阿翁只是防患于未然,你别被阿翁吓唬住了,宫里、宫里也没那么可怕。太皇太后会保护你的,你要是不去,她会失望的。”
  芳洲知道,她若不去,太皇太后不一定会失望,她阿翁却一定会有麻烦。
  “大王!”门口忽然走进来一个人,他定定看着刘康,“我也会保护翁主,请大王让我护送翁主上京。”
  居然是白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溜进来的。
  少年身体单薄,胸膛也不厚实,但他站在他们父女面前,目光坚定,态度铿锵。
  “翁主,别怕,白泽是上古神兽,我陪着你大杀四方。”
  “瓜娃子。”芳洲破涕为笑,“我才不怕呢。”
  白泽也笑了,这才是他钟情的女郎,坚强,勇敢,一往无前。
  第14章
  白泽是个急性子,知道芳洲马上要走,回家跟父母打过招呼拎着行囊就过来了。
  白父还挺高兴,觉得儿子终于上道了,他原本就打算送他进羽林卫历练,眼下有机会与翁主、逸侯同行,焉有不应之理。可怜白母,见白泽喜笑颜开,以为有什么喜事,谁知他一开口就要离家,仓促得猝不及防,急得她拉着白泽衣袖哭泣不放。
  哭声召来白泽的玩伴,他们一边劝说白母“好男儿志在四方”,一边冲白泽挤眉弄眼。
  好男儿的确志在四方,只不过“四方”是个女郎。
  他们家中都是大户,其中尤以白家势大,白泽自然而然地成了他们的领头羊。从小见识他欺负翁主,他们也有样学样,白泽当面不吭声,背地里闷头挨个揍。挨揍多了,他们也看出了门道,谁也不敢再去招惹翁主,只在白泽出马的时候替他呐喊助威。他要追随翁主而去,他们一点都不奇怪。
  白泽一直守在屋外,刘康跟芳洲在屋里说了好久好久,久到陆吾派人来催促了好几回,父女二人才依依不舍地往外走。
  看到他们出来,陆吾悄悄松了口气,他差点要为自己难得的心软后悔。要是他们再不出来,他就要带人冲进去了。
  刘康将芳洲送到门口,纵有千言万语,说出口的只有简短一句:“阿翁无用,不能为我儿遮风挡雨,阿翁——对不起你。”
  “不是的,阿翁是世上最好的父亲。”芳洲听到父亲如此自责心如刀绞,扑到刘康怀里痛哭。
  生在皇家,是至高荣耀,也是无上悲哀,父亲的经历就是最好的明证。前十五年,在他的庇护下,她过得无忧无虑,现下到了她替他分忧的时候。
  她永远忘不了五岁的她因为反应迟钝、不会说话遭人耻笑,是父亲请遍国内医匠替她医治,每天把她抱坐膝头,耐心地教她认自己名字,不厌其烦地教她喊“阿翁、阿母”;她也忘不了母亲故去后,刚学会说话的她被人议论为克母,是父亲找到在江边独自哭泣的她,告诉她母亲的离去与她无关,每个人最后都会变回鱼儿游回江里;她更忘不了因蜷曲的右掌十年间召来无数异样的目光,父亲毫不在意,带着她走遍江陵山山水水,让她立于人前,骄傲地向他的子民介绍自己。
  他活得唯唯诺诺,小心谨慎,但他给她的爱却是强大,伟岸,厚重的。他是这世上最高大的人,是她最敬重的人,在她心里,无人能及。
  爱女的哭声像一把尖刀,直把刘康的五脏六腑搅得稀巴烂,他痛不可抑,堂堂八尺男儿竟哭得声嘶力竭,浑身抽搐。
  命运多舛,半生飘零,怨过恨过不屈过,他从不自怜,三十多年痛哭的次数屈指可数。除了阿母和妻子去世,哪怕被废了太子,被人赶出京城,他都没有落泪。竖子可恶,唯一的女儿都要夺走,简直就是在剜他的心。
  尘世最痛莫过生离、死别,一旁的人全看不下去,纷纷跟着抹泪。祝余也哭了,往事历历,伊人已逝,她哭得眼睛生疼;白泽,这个从小被父亲打到大都没掉过一滴泪的犟小子,几番背过身去,泣不成声。
  刘康忽然一把推开芳洲,像后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他一样,大步朝府里奔去。
  “阿翁,”芳洲对着他的背影大喊,膝盖重重往地上一跪,“女儿走了,阿翁保重。”
  刘康顿住,听到地上传来“咚咚咚”三声巨响,想回头去看,又怕自己再度失态,只能咬紧牙关,紧紧捏住双手,握到指节发白,咯咯作响。
  待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远去,马蹄声响起,他才陡然转过身子,快速奔到门口,遥望女儿座驾,蹲在地上抱头哭得像个孩子。
  陆吾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刘康仿佛一下子老了二十岁,在仆役搀扶下,佝偻着腰身,蹒跚而行。再看芳洲,车门禁闭,车帘遮得严严实实,看不见内景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的心沉甸甸的,他不懂天伦,也没有天伦。父亲去得早,早到他还来不及聆听他的谆谆教诲,他就过世了;母亲就别提了,父亲还病着,她就迫不及待地勾搭下家;唯二令他感到温暖的两个人,一个是幼时的刘炽,将他从与犬夺食的窘境中解救出来,给他锦衣华服,让他跟他一起读书、习武,他才能有今天。
  另一个……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芳洲的马车,厚厚的车帘挡住了他的视线,却挡不住他的回忆。
  当年,刘嫮拜别刘全上京时,也是扑到父亲怀里哭得稀里哗啦,刘全却哈哈大笑,说她堂堂一国翁主,脆弱得连个孩子都不如;他还说那么多翁主想去丰京长居,若不是他地位超然,哪里会轮到燕国翁主;她孺慕情深,一步三回首,刘全却在她踏上马车的那一刻掉头就走,只留给她一个魁梧冷漠的背影,她哭得不能自已。
  一样都是翁主,刘芳洲虽没有权势熏天的父王,却有对她真心实意的阿翁,她实在比刘嫮幸福得多。若不是去丰京,她应该会过得很好。
  不过,谁也说不准以后的事,刘康羸弱,却有如此美貌的翁主,躲过这次躲得过下次吗?躲得过下次躲得过以后吗?
  他收回思绪,目光重新变得冷然。已经为她破例一次,足够了。
  车厢里,芳洲咬着衣角哭倒在祝余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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