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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刘康和魏无恙走后,张宝想了又想,终于忍不住说道:“太皇太后,若翁主真有黎姬的美貌,只怕您那道懿旨起不了多大作用,该和亲还是得和亲,陛下可不会心软。”
  “那就再写一道,盖上先帝私印,由你收着,待我去后,找机会交给冠军侯。”
  第8章
  刘康去麟趾宫求见刘炽,这是十八年来兄弟两人的第一次见面。熟悉的宫殿楼宇,不再熟悉的旧人,时移世易,心境早已天差地别。
  刘炽私心里对刘康并无多少好感,他刚出生时,黎姬还是这麟趾宫的主人,她的美貌无人能及,善妒之心同样无人能及。她得宠之时,他们母子只能退避三舍,看她眼色行事,若非她后来行为出格遭了厌弃,麟趾宫怎么可能会有他们的出头之日。
  刘康心里清楚皇帝不待见自己。除了苦笑,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阿母在时,爱阿翁爱得忘我,对其他姬妾和孩子十分不喜,记得阿翁曾对阿母说,他百年后请阿母善待他的姬妾和孩子,阿母暴跳如雷,掌掴阿翁,大吵大闹,气得阿翁拂袖而去,从此再不登明光殿的门。
  阿母追悔莫及,想要挽回,但阿翁身边已有新欢,哪里还记得她这个年华渐去的旧爱,阿母因此大病一场,不久就撒手人寰,他也成了待宰羔羊。
  刘康不想杵在殿中徒惹人厌,干脆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刘炽越听越激动,若不是多年为君生涯历练,他恐怕会忍不住兴奋地跳起来。
  开国至今百余年,诸侯国一直是刘氏历代皇帝的心头大患。先有异姓王,后是同姓王,铸币、煮盐、冶铁、采矿,富有四海,权势熏天,各国百姓只知诸侯,不知天子。当年若不是燕王太嚣张,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他也不会派人到燕国潜伏,只是没想到最后竟真被他抓住了把柄,一举成功削藩。
  可惜燕王只有一个,其他诸侯王纷纷以此为鉴安分不少,明面上无可指摘,想要瓦解诸侯国任重而道远。他没想到当他“昏昏欲睡”之时,第一个递上“枕头”的居然是他完全瞧不上眼的懦弱兄长,怎能不教人惊喜。
  “大兄深明大义,甚得我心。我听说大兄膝下仅有一女,除藩之事不急,待从女大一点再说。”
  刘炽虽高兴刘康的识趣,但他不会傻到马上就接受他的提议,太皇太后还在气头上,他才为了吴复与她对峙,不能再因为刘康而跟她关系弄得更僵。反正是他主动“投诚”,什么时候“纳降”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皇帝龙颜大悦,办起事来格外痛快,不仅赏了刘康黄金万斤,还说一事不烦二主,命魏无恙择日将他护送回江陵。
  刘康意外极了,他原以为削藩后皇帝会将他扣在丰京为质,想到芳洲小小年纪就要跟他一样沦为华丽囚徒,心里难过得要命。没想到皇帝不仅放他回去,还给了他丰厚的赏赐,并且还说等芳洲大一点再削藩,帝心难测,可见一斑。
  紧紧攥着,他偏偏要抢;双手奉上,他又不稀罕了。难怪人说帝王之术是世上最深奥的学问,没有九窍玲珑心,真的会被人吃得渣都不剩。
  不管怎么说,能重回故土总归是好事,刘康对皇帝感激万分,一高兴话也多了,专门拣了江陵城里发生的奇闻趣事说给皇帝听,刘炽对他的低姿态很满意,故事听得津津有味。
  这边“君臣尽欢”,气氛渐入佳境,另一边太后寝宫长信宫却一直静悄悄的。
  陆吾站在前殿看着一簇簇怒放的牡丹轻嗤,国色天香,还真把自己当花中之王了。这个女人就爱这样,每次宣他来,总要让他苦候半天,她自己却不慌不忙地梳洗上妆,都四十五的人了,也不知道打扮给谁看。
  就在陆吾等得不耐烦,准备一走了之时,身后传来环佩叮咚之声,阵阵香风来袭,一个娇柔伴着惊喜的声音响起:“阿吾,你来了?怎么不让人进来通传,等久了吧?”
  陆吾缓缓转过身,直视面前望之如二十许的丽人,冷峻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我若早出声,太后就舍得从梳妆镜前起身了?”
  连皇帝都不曾用这样的语气跟太后说话,姬太后身边的侍婢皆吓白了脸,姬太后却只是妩媚一笑,嗔道:“阿吾,你若肯娶妻,就不会这么说了。”
  她的话“腾”地点燃陆吾的怒火,他双手握拳,低声吼道:“我为什么不娶妻,别人不清楚,难道你也不清楚?!”
  陆吾对人从来都是彬彬有礼,何曾发过这么大的火,且还是冲着太后发的,众侍婢全都吓傻了,呆呆看着他一瞬不瞬。
  陆吾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姬太后慌得追上去扯他袖子:“阿吾,我不是故意戳你痛处,五年前你刚回来时意气风发,告诉我全都好了,怎么现在又……?”
  “闭嘴,闭嘴,”陆吾怒目圆睁,“若不是你,不是你整天在我耳边念叨燕王狼子野心,央求我替陛下分忧,我又怎么会自告奋勇到燕国去,又怎么会,又怎么会……是你毁了我,毁了我的一生!”
  身边侍婢早在女官带领下退得一干二净,姬太后再无顾忌,紧紧握住陆吾袖子不放,哭得梨花带雨:“我做这些还不是为了你!你本是王侯后裔,难道真想一辈子在长陵乡野打滚,跟你那没出息的阿翁一样默默无名?你看看现在的日子多好,丰京女郎任你挑选,我也精心给你挑了那么多美人,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陆吾茫然地看着姬太后的泪眼
  ,是啊,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府里美人成群,个个温柔体贴,貌美如花,丰京城女郎痴迷他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可为什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呢?
  ……陆吾知道姬太后最擅长的就是哭功,从前她就爱拿这一套对付他。那时怜她柔弱无依,现在只觉得厌烦无比,他一刻也不想待下去,将刘炽搬出来道:“陛下还等着臣议事,太后若是没有别的事,臣就先告退了。”
  姬太后果然松了手,眼泪也迅速收了回去,期期艾艾道:“那,你有空记得来看我,我很挂念你……”
  陆吾没等她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独留她一人望着他的背影怅然若失。
  他像个游魂漫无目的游荡,目光越过白墙黛瓦不经意投向北方,多年不曾忆起的往事,在这个寂寥午后,毫无预兆地泛滥成灾。
  他在燕水河边遇见一个小女郎,她的名字叫阿嫮。嫮者,美好貌也。
  他知道每次授课她会趁他不注意偷偷看他,他知道她悄悄给他画了画像藏在《诗经》里,他还知道她做梦会喊他的名字,他甚至知道她跟燕王大声争执,说不愿去丰京,只想跟心爱的人在一起。
  去丰京头一夜,她充满期待地对他说,阿吾我们私奔吧,去找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男耕女织,生儿育女,他拒绝了;她又说,那你要了我吧,要了我就是你的人了,这辈子就赖上你了,你可别想逃,他还是拒绝了。
  她气得掉头就跑,边跑边哭,说燕国爱慕她的好儿郎大把,随便挑一个就愿意带她走,她才不稀罕他这块铁疙瘩。
  听她这么说,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慌了一下,追上去将她搂在怀里,哄着她说要想跟他在一起,就要去丰京替燕王结交权贵,免得日后削藩处于被动,还骗她说三年后等她回来就跟她成亲。
  她居然傻傻地全信了,羞涩又大胆地主动吻他,她的唇又软又嫩又甜,像上好的奶酪,一向对女人敬而远之的他竟舍不得推开,甚至将她越搂越紧,想要攫取更多。她被他的举动吓坏了,一把推开他,笑嘻嘻地跑远了。
  这么多年,再也没有人用娇软的声音唤他“阿吾”;也没有人被他打手心时,一会儿抱着手假哭,一会儿又撒娇地要他吹一吹,呼一呼;更没有人一骑上马比马还要欢腾,跑起来不管不顾,吓得他在后面狂追不止。
  陆吾走进麟趾宫宣室,刘炽正一个人坐在案前自饮自酌,看起来十分高兴的样子。见他满脸乌云,笑道:“一看就知道你是从长信宫过来的,我早跟你说过,她的话且听且过,不必往心里去,偏偏你每次都要当真。不提她了,我今天心情很好,陪我一起喝两杯。”
  陆吾走到刘炽下首的案前席地坐下,低头喝起了闷酒。刘炽见状又笑:“酒跟美人一样,得慢慢品才有味道,一上来就猴急可体会不到个中滋味。”
  他说着说着仿佛想起什么,声音低了下去,几不可闻,但陆吾还是听了个一清二楚:“这辈子我就对一个人猴急过,那滋味销魂蚀骨,永生难忘。”
  胸口处毫无预兆地扯了一下,陆吾藏在袖中的手攥得指节发白也不觉得疼。
  刘炽忽又提高声音,振奋异常:“我听说有个叫方圆的术士住在城外,他是昆仑山仙人后裔,可以替人施法招魂,只要拿一样想见之人生前遗物,就可以见到物什的主人,甚至还能再续前缘。”
  听到皇帝的话,陆吾的手不自觉摸向胸口,那里贴身收藏着当年她写给他的唯一一封情信。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第9章
  陆吾一出宫就派人四处寻访方圆,找了几天终于在城外三百里的太白山发现他的踪迹,一得到消息他立马揣着那封信上路了。
  方圆年约五旬,瘦削颀长,穿件空荡荡的大袍子,山风吹来,袍子像帆一样鼓鼓胀胀,颇有飘飘欲仙之势,而且那件袍子浑然一体,看不出一丝线缝。据说神仙穿天.衣,缝纫非针线所为,因此才有“天衣无缝”之说,见此情景,陆吾心里对他昆仑仙人后裔的说法又信了几分。
  方圆盘腿而坐,良久才缓缓睁眼,不紧不慢道:“上穷碧落下黄泉,足下要找的人不在二界内,恕愚无法为足下招魂。”
  陆吾从他话里听出另一层意思,他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砰砰”乱跳,手足皆颤,似惊喜又似不敢置信:“依足下之意,她尚在人间?”
  “这个嘛,”方圆伸手捻须却摸了空,不由赧然一笑:“也不是没有可能。世人都认为鬼神之说玄之又玄,却不知三界内人鬼神共存,互生互化,是以人人皆有来处和去处,如此,尘间才能生生不息。”
  陆吾连忙追问:?“敢问足下,何为来处,何为去处?”
  “前世是来处,后世为去处。”方圆掐指一算,忽然笑道,“有了,君心系之人,她就在南……”
  “方正!”不远处,一道中气十足的长啸声打断了方圆的话。
  陆吾正听到紧要处,方圆却在那声大喝中及时止住话头,他似乎对来人极为忌惮,匆忙收起法器,神色慌张歉疚:“对不住了足下,大魔王来了,愚要回仙庭搬救兵,先走一步,后会有期!”
  陆吾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伴着几声“哎哟哎哟”的呼痛声,连人带褡裢一起滚下了山。
  “方卿,你怎么样了?”陆吾大骇,连忙起身查看,却听耳边传来清扬的说话声:“足下不必担心,舍弟擅长各种逃跑之术,他不会有事的。”
  陆吾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跟方圆八分相似、蓄着寸长美髯的中年男子正含笑立在几步开外,仙风道骨,见之忘俗。
  “让足下见笑了,不才方圆,刚才那个是不成器的舍弟方正,他自小好吃懒做,身无长技,这些年一直打着我的旗号招摇撞骗为生。”
  招摇撞骗都这么厉害,若是正主,岂不是?陆吾眼中迸出喜悦,扬首抬眉,急急说道:“请方卿帮我!我要寻一个人,她对我很重要,我一定要找到她。”
  方圆捻须而笑:“舍弟刚才是不是跟足下说了些人鬼神、前世今生来世的话?还说不才是大魔王,要回天庭搬救兵?这是他的一贯伎俩,装神弄鬼、故作玄乎,平日靠这一套赚了不少黄白之物,我看足下芝兰玉树,气宇不凡,应不至于被他唬住。恕不才直言,别说人没有三生,就算有,也早已旧事尽忘,前尘皆抛,物是人非了。”
  “不,我不信。”陆吾固执乞求,“请方卿告诉我她在哪里?”
  “对不住,不才无能为力,足下请回吧。”说话间,白色身影飘然远去,只剩陆吾呆立原地,直到凉嗖嗖的山风刮得脸颊生疼,他才发现日已西斜。
  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府邸,还未进门,就见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院子中间。他心中烦恶,转身欲走,却听屋里传来极不耐烦的呵斥声和仆役唯唯诺诺的应答声,眼神暗了又暗,几番明灭,最后还是掉头朝屋内走去。
  “阿吾,你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一整天?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要派人满大街去找你……阿吾,我在跟你说话,你听到没有?阿吾,你怎么不说话?”
  一声声甜腻亲热的“阿吾”直唤得他头疼欲裂,他黑着脸,冷冷道:“不知太后驾临寒舍有何贵干?”
  姬太后愣了愣,上前来摸他的脸,柔声说道:“这是在宫外,你怎么还是这样跟我说话呢,你忘了我们从前相依为命的日子了?”
  不提从前还好,一提从前陆吾觉得自己就算有再好的涵养也要气炸。他瞪着眼,额角青筋毕露,咬牙切齿道:“别跟我提从前,只会脏了我的耳朵。”
  姬太后被他的样子吓蒙了,泫然若泣:“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她的阿吾这是怎么了?!
  那个对她很好,很贴心,很依恋的人哪里去了?那个因她的荒唐伤心又伤身,几年不跟她说话,却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身边的人哪里去了?那个为了她和刘炽安危自请为谍,到危机四伏的诸侯国潜伏的人哪里去了?
  他变了,自五年前回京后就完全变了,再也不主动到长信宫来,每次见到她也像见到仇人一样剑拔弩张。
  陆吾不接她的话,只是大吼一声,吓得姬太后一个激灵,也打断了她想好的长篇大论。
  “你今天来到底有什么事?有话快说,不想说就走!”
  姬太后美目含悲,哀伤地看着他,见他耐心告罄才怯怯道:“是阿炽,他最近大张旗鼓地寻访一个叫方圆的术士,也不知道想干甚么,不过已经惹得丞相不满,说他胡闹,还说术士误国,我想让你好好劝劝他。”
  陆吾顿时愣住了,他还
  以为刘炽对刘嫮不过是肉体发泄,没想到他居然跟他一样,竟也留着她的物件,念念不忘,奢想前缘。
  “要管你自己管,这件事我劝不了。”陆吾淡淡开口。
  姬太后一听他的话泪水再次落下:“阿炽只肯听你的,你就劝劝他吧,他这位子坐得还不稳当,难道你想看他被人赶出麟趾宫?”
  “怎么会?你可是手眼通天的姬太后!当年太子康不就是被你拉下马的!”陆吾满面讥诮,字字如刀,“黎姬怕是到死都不知道是谁教先帝去问她那个问题的吧?更不会知道是谁唆使臣子上书立后激怒先帝的吧?谁能想到一个来自长陵乡野的村妇,居然能以二嫁之身斗倒吴国第一美人,还坐上了皇后之位。你这么有本事,怎么可能保不住皇位?”
  陆吾一口气说了许多,满意地看着面前女子的一张芙蓉面由白变红,变绿,再变白,只觉心里是从未有过的畅快。
  他就是要她难堪,要她难受,要她不痛快,谁教她欠他呢。
  这个女人,口口声声说姬姓是上古八姓、黄帝之姓、皇室之姓,她不能被长陵的粗鄙之气埋没,她要出人头地。
  于是她相中了微服出巡的穆帝,使出浑身解数滚到他的床上,为了方便与她偷情,穆帝甚至在外赁了宅子。无数回,他目送她摇曳生姿远去,又迎接她满面含春归来,直到忍无可忍躲到他们床底下,听见了二人欢好的全过程。
  从那以后他的世界就塌了,原来人的背后这么丑陋,不管是高贵天子,还是低贱村妇,只要脱光了滚到一起,就不再是人,寡廉鲜耻,禽兽不如。
  他终于明白,越是人前温柔贤淑的,越是人后放荡不羁,伪装是女人天性,尤其是美貌的女人。
  这件事给他造成的伤害远比想象的大,他因此失去了身为男人的能力。
  他抱着这样的仇恨去了燕国,遇见刘嫮,对她嗤之以鼻,对她不屑一顾,对她虚情假意。而她一点都不在乎他的态度,给他微笑,给他温暖,给他爱恋,最后,甚至还给他一副雄壮的男儿身躯,让他重新找回尊严与自信。
  这么好的她,却被他弄丢了。
  如果当年,他不把她推向丰京,亦或者将燕王谋反的事隐瞒下来,再或者没有为她求情激起天子嫉妒之心,她现在是不是还能好好地活着?
  他想了想,摇头苦笑。
  不,她不会苟活,从他去燕国开始,他们就站在了对立面上,除非背叛刘炽,不然不管他做与不做,做多做少,她父兄一死,她都会因为他的身份对他恨之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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