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可是陛下若想保护女官与我朝妇人们,可以另择他法,不必下此惊人的旨意呐。”有臣子出列,“臣不才,有幸历三朝,从未听过有先帝爷要废黜妾室,只娶一个正妻的。”
  有臣子附议:“禁妾令已经给了我朝男人震慑,下令至今已有两载,这两载宗正寺那里一个立妾的官书都没有批过,陛下,这还不够么。”
  盛俞道:“还有谁有异议?”
  他手指敲击着龙椅扶手,冠冕下十二旒玉串在沉静里摇晃。满殿鸦雀无声,有臣子初时百思不解,可此下细想已然明白过来。周朝历经那场战争后,粮价上涨不少,红妆却依旧兴盛。如若没有那么多达官显贵富养小妾,便不会有从前战场上那些衰将败卒,不会将红妆炒得价高,周朝也不会缺粮草,要皇后与其母亲供应。周朝也不会缺武器,要皇后与女官拿狱中犯人想办法。
  这一片鸦雀无声里,盛俞开口。
  “我周朝与东朝修好,这只是如今的安定局面。可百年后呢,难道要朕只顾眼前,不为后代子孙着想?朕决心已定,我朝男子不能私养姬妾,既然朕要立这一夫一妻制,女子便理当受到尊重,该由律法保护。朕今日便亲自下旨,若此法修定后私养姬妾者判牢狱十载,没收房屋田地,归与正妻。朕也亲身作则,从今后朕不立后宫,不纳妃嫔,若违,甘退帝位。”
  文武百官愕然瞪大双目。
  宋仕与薛子成等心腹大臣已附议:“臣谨遵陛下圣旨,陛下英明,万岁万万岁!”
  盛俞已起身离开朝堂。
  此令一下后京中的女子们也都听闻了。薛盈在宫中设下一场赏月宴,邀请了京中的诰命夫人与女学馆里的师傅和出众的学生入宫。
  众人皆朝薛盈请安,在今日的圣旨中已然明白她的地位,她与从前那些皇后都不一样,她得帝宠,且是唯一一份帝宠。
  薛盈道了赐座,笑道:“众位夫人们莫紧张,今日就是邀请大家来陪本宫赏赏月,同时本宫也有事求助你们。”
  众人连忙道不敢当,坐在薛盈左右手的是两位公主,辈分上是盛俞的姑姑。
  固和公主道:“皇后有何事,出口吩咐便是了,你说求,瞧瞧这些夫人们与小丫头们大气都不敢出。”
  “姑母见笑了,还不是陛下早朝下的那道圣旨,颁的那道新律法。”薛盈招呼宫人上花露,邀请众人品尝后道,“陛下与本宫都支持女学,今日朝堂上的这道圣旨也是为了众位好。”
  她说起:“我们都是女子,能得新律法敬重算是要对陛下感恩戴德的,依照陛下的意思,京中会再设立一个女察署,由本宫为总司,众位愿意参与者为副手,若今后在新的婚姻法中有女子受辱,咱们便是一个断案立法的衙门,为天下女子做主。”
  众人心中一震,这是个好机会,但是她们不敢。
  早在入宫前众夫人的丈夫都叮嘱了她们一遍,要聪明行事。这新的婚姻法损伤的是她们丈夫的利益,她们自然不敢答应薛盈。
  薛盈含笑:“本宫知晓你们不敢应,怕丈夫数落你们?夫人们可曾想过,今后夫人们的女儿给别人做妾,你们答应吗?”
  众人愣了一下,摇头。
  “本宫的比喻可能失当,有你们为人父母在,女儿们一定能觅得一个良配。可夫人们的儿孙辈呢?当她们失去你们这份依靠,嫁与人做妾,身为女子身份卑微,你们必定是心疼的吧。这女学改得对,这新的婚姻法也立得妙,本宫今日召见你们就是想和你们商量此事。若你们不敢应,那本宫不为难你们,再召其他夫人们便是。”
  固和公主道:“皇后娘娘,你瞧我行吗。虽我一把年纪,但也还能公私分明,若是不嫌就让我尝尝这女官的滋味吧。”
  接而有别的夫人也应下,几名学生也起身说想入女察署。
  此事薛盈不急,反正盛俞的旨意势在必行,过几日这些妇人自会来求着她入女察署做官。
  她敲定了几人,而后招呼众人品茶赏月。
  几日后,建在长京城中最繁华街市上的女察署修置妥,薛盈出宫查验。
  她刚下车驾便生生定在原地,目光眺望着前处。
  红喜搀扶薛盈,一时诧异地顺着她目光望去。
  人来人往,前处只是寻常的摊贩在做生意,并没有什么可疑之迹。
  “娘娘,我们进去吧。”
  可是薛盈未言,径直走上前,连手帕掉落都不曾知。
  她停在一处摊贩前,是一处卖馄饨的不起眼小铺子。忙活的年轻娘子瞧见薛盈,笑问:“夫人,您要来一碗吗,吃什么馅儿?”
  “白湘……”薛盈缠声喊。
  一身粗衣的娘子与白湘容颜一模一样,只是她肌肤暗了,双手不再细嫩,但眼角眉梢的笑却十分幸福。她愣了片刻:“夫人,您要来一碗吗?”
  “好,你为我煮一碗。”薛盈走进了摊铺,坐在了这简陋之地。
  红喜虽然没有见过白湘,却知道这个名字。她轻声道:“娘娘,恐是认错人了?”谁都知道白湘为护皇后身亡,因无亲人,又寻不到尸首,得皇后拿旧衣立冢厚葬。
  此刻薛盈眸中晶莹闪烁,她没有多问,只吃下这碗热腾腾的馄饨。
  片刻,一个憨厚的高个儿汉子走进摊铺,他五官平平,却眼含宠爱。解下白湘的围裙道:“回去照看小妮吧,我来守着。”
  “今日客多,听闻旁边的女察署要来女官大人们,等会儿有百姓来瞧热闹,生意好起来你一个人忙不过来。”
  “那不是更累坏你了吗,你回去,说好的每日只卖三十碗,够咱仨吃就成,再多钱也不能拿你受累,孩子睡着了不能没人看着。”
  薛盈将一切收入眼底,微微一笑,放下银两离开。她嘱咐随行侍卫:“去查一下这家人。”
  她确定这摊铺上的女子就是白湘,白湘跟随她近两年,忠心耿耿,她不会认错。
  这事查来不难,薛盈回宫时便收到回信。
  那男子是白湘的丈夫,两年前在边境十里山捡到白湘,她浑身是伤,被男子治好,却再记不得从前的事情。男子憨厚,为她寻亲不成,两人情投意合结成了夫妻,生下了一个女儿。男子家中有一叔伯在京中卖馄饨,叔伯没有亲眷,弥留之际让男子与白湘来继承生意。如今两人的生意不算好,屋子在西市,与人合挤一个院子,生活清贫。
  薛盈吩咐下去:“在京中给他们置办一套宅子,离女察署近一点,让他们夫妻入女察署做些轻松的差事。”
  红喜忙应诺,薛盈再吩咐:“不许旁人为难他们,告诉衙署里的众人,那是我要护的人。”
  薛盈心怀感激,她感谢上苍保住了白湘。既然白湘已经忘记那些事,便让她好好与丈夫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吧。
  入夜,盛俞来到长秋宫,薛盈正洗漱完坐在镜前梳发。宫人入内为他宽衣解带,换上月色寝衣,肩头披了一件玄袍。他走到薛盈身后拿过她手中的篦子,轻轻为她梳起发。
  这一头青丝如墨,镜中的人容颜依旧,她红唇含笑,目光凝望着镜中的他。
  “今日我去女察署了,今日我很开心。”
  盛俞笑了笑,没想谈政务,只道:“建章宫的观音掌开花了,是朱色的,小小一朵,很好看,明日我带来给你瞧瞧。”
  薛盈微笑,颔首。
  “我来时宫道被月光铺就,你抬头看看,今夜的月好看么。”
  薛盈透过窗户望去,点头。
  “你比月色更动人。”
  她眉眼里溢满温柔的笑,握住盛俞的一只手:“我觉得如今的自己才是我所喜欢的,我如今,很快乐。”
  “我亦然。”盛俞回握住她的手。
  他望着这镜中的人:“我这样看了你十五年了。”
  薛盈轻笑:“在梦里?”她起身握着盛俞的手来到茶寮间。
  夜风微起,茶寮四周的纱幔随风飘动,她的发与裙摆轻纱也微微飘起。她坐下,将头靠在他肩头,昂首眺望着殿檐缡吻上方的圆月。
  云层与夜空都被照亮,澄明的月光撒入了殿内。
  她与他五指相扣,笑起:“我想告诉你,我今日瞧见白湘了,她除了忘记了这宫里的一切,目前生活得很幸福。”
  “那就好,这样你就不会多那些愧疚了。”
  “你越来越了解我。”
  “十五年前,我就开始了解你了。”
  薛盈不信,摇头:“又哄我。”
  “没有哄你。”盛俞低头,薛盈安静地靠在他肩上,卷翘的睫毛轻眨,眺望着满地月光,也望着宫苑中的花团。“承启十五年,绍恩侯那两个女儿将你闺房里的菱花镜砸了,你可记得。”
  “记得呐。”薛盈叹气,“那是母亲留给我的,它保我平安,陪我多年。我每有不快,每有想要倾诉之言,闺阁中无人陪我,便只有它静静陪着我。有时候我觉得它像是有灵性,能懂我心中所思,知我今生所愿。”
  “你所思,母亲弟弟平安。你所愿,今生有良人,花好月圆夜,看尽山川景。”
  薛盈愣了一下,转瞬即笑,握紧盛俞的手:“嗯,如今都实现了,阿俞,谢谢你。”
  “我就是那块镜子,知你心中愿。”
  薛盈莞尔,好笑道:“嗯,是,你是那块镜子,还飞出了一道龙纹吓唬我……”后半句她说得迟疑,猛地抬头震惊地望住盛俞。
  “那日有被我吓到么,事后那俩姐妹可有为难你?”盛俞凝视她,“我本想当日就下旨保护你的,但是来不及,那日我还无法下地走路呢。”
  “你,你说什么?”薛盈惊住。
  “你七岁时,最爱靠在你母亲怀里撒娇。你八岁时,打破了你母亲给你的一只手镯,那是白玉的,你当时很喜欢。你九岁时,温氏离开了你,你抱着我哭了许久。你十岁,我听到了封恒的名字。你十一岁到十五岁,都过得小心翼翼,只敢对我倾诉心事。我原本觉得自己没有灵魂,是你给了我悲伤欢喜的滋味。”
  薛盈仍是怔怔。
  盛俞握紧她的手,俯身吻了吻她双唇,他薄唇勾起笑:“怎么,吓到了。”他搂紧她,“傻盈,我本不愿说与你听,可今日镜前,我看见了那些年里的薛盈。她没有变,还是那样善良单纯,也那样好看。”
  好久后,薛盈才迟缓地开口:“你是在与我说笑么?”
  盛俞但笑不语,昂首眺望明月。片刻,他才笑道:“早知道就不说与你听了,吓坏了你,还叫你不信我……”
  “我……信。”可薛盈心中仍是震惊。
  她想起长宁寺方丈曾说的话:此镜金银错纹,背绘菱花,镜后有龙纹,又恐暗藏玄机,切要藏管妥善。
  若镜子碎了,她的命数便会变了。
  她手有些颤抖,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震惊,仿佛还有一份欢喜。
  “你知道我的所有事?”
  “不是全部,你不说的,我不知。”
  “你,你看过我哭?”
  “嗯,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你,你看过我在镜前挤痘痘?”
  “嗯,偶有多次你秋日上火冒痘。”
  “你,你看过我换衣?”
  “唔,我想想。”
  “你……看过我在镜前绑胸间束带?我,我在镜前比划亵衣?”难怪他会在册封她为贵妃当日还赐给她那件喜欢的亵衣!
  “唔,有此事。”盛俞佯作淡定地点头。
  薛盈轰地起身,指着盛俞:“你,你——”她有些不知所措,又欲哭无泪,“你非礼!”
  “我是你丈夫,怎么非礼你了。”
  “你无赖!”
  “朕可是皇帝。朕印象深刻,你绑的束带一日比一日耗费布料,唔,一日比一日饱满。”
  “嘤嘤嘤。”薛盈快哭了。
  盛俞一把将她抱起,扛在肩头跨出茶寮栏杆:“前处月光甚好,你瞧那亭台四周的花开了遍,让我看看今日有没有饱满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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