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
那汹涌奔来，灌满了地道的水就像怪兽一样，李今念这辈子第一次亲身体会洪水到来的场面，且还是在地下，这恐怖的场面当下呼吸一滞，瞪大眼睛，然后和其他人一起，立即转身疯狂往回跑。
蚁巢人习惯了在地道里活动，跑得贼快，哗啦啦一下子超过了净化区人，净化区这边就不同了，楼明玉坐着轮椅，被推着跑，速度受到了限制，而其他人又要保护他，李今念回头一看，他们已经被洪水吞没。
李今念有一瞬间恨恨地想，楼明玉死了活该，他就该给莫铎偿命。但紧接着她又想到他们刚签订下的合约，一瞬间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楼明玉现在死了，净化区忙着竞选新总统，这份合约还履行不履行？新总统又会不会比楼明玉更讨厌？净化区人都淹死在这里，地面上的人相信同伴不是被他们谋杀的吗？最终她重重闭了闭眼，脚步一停。
沈从转头，只看到李今念身后的洪水一下子将她淹没了。
“李今念！！！”
第73章 独立（十五）
泛着淡淡的梦幻般荧光的蛇尾在水中曼妙甩动, 李今念低身躲开随着水流冲过来的各种杂物, 往前游着, 很快就看到了楼明玉。
在冲击力十足的洪水里，会游泳的人也没有用武之地，更何况他根本无法游泳, 此时正浮在水中, 闭着眼，似乎已经昏迷。
李今念心里暗骂着，却还是不得不快速游过去, 伸手将他抓住, 带着他快速往回游。
洪水将低处的几条地道全都淹没了，几乎变成了一条条装满了水的水管, 李今念不知道走哪条道, 因此拉着楼明玉随便蹿，快速游蹿了没一会儿总算游到了没有水的地方。在岸上不比在水里, 她咬着牙用力把楼明玉的上半身拖上岸, 拍他的脸, 按压他的肺部，“楼明玉，醒醒！楼明玉！”
楼明玉吐了一口水出来，咳了好几下, 总算是没有死。
李今念转头冲着空荡荡的地道喊了几声, 期望会有人刚好在这附近, 确实有脚步声从一个山洞里传了出来, 结果并不是人，而是一个正嚼着一具人体侵入者。
屋漏偏逢连夜雨。
李今念心里刚好有火，站起身冲着那只爬过来的侵入者一顿发泄，将它打死。
这下心情总算好一些了。李今念转头去看楼明玉，楼明玉的下半身还泡在水里，而李今念这一转头，蓦地看到水里有一道黑影鬼鬼祟祟地朝着他游了过来，连忙上前把楼明玉拖上来，他的皮鞋刚从水面上离开，一张猛然合上的大白鲨一样的大鱼嘴就窜了出来，李今念抓起边上一块石头就是一砸，砸掉它几颗牙，迅速缩回水里快速游走。
李今念喘了两口气，看着挣扎着支撑着自己坐起身，眼神在黑暗中四处摸索的楼明玉，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他虽然看不到，但似有所感，“念念？”
“闭嘴，谁准你叫这个名字？”
他刹那闭了嘴，垂下眼睑，将自己那双悲悯的眼中深处涌动的黑暗藏起来，压制在多年来的克制之下。
李今念看了看四周漆黑的地道，后面的水，前面横着一只怪物，楼明玉的轮椅又不见了，她总不能拖着他走来走去，他虽然不良于行，毕竟是个大男人，她刚刚把他从水里拖上来都废了老大劲，根本拖不了几步路，更别说从小山包一样的怪物身上越过去。丢下他自己找人去，她又担心他被从哪里冒出来的侵入者给吃掉，刚刚白救了，所以最终她选择先拖他到不远处的一个洞穴里，至少比这里干燥舒适一些，也许还有能用的东西，静静等人找过来。
李今念走到他身后，双手从他的手臂下穿过，她能感觉到他的肌肉变得紧绷僵硬，她一边把他拖着走，一边说：“要不是刚刚跟你们签订合约，不想白费了这几天的功夫，我巴不得你赶紧死。你知道吗？放在以前我绝对想象不到有一天自己会对一个人有这么恶毒的念头，你真是厉害。”
楼明玉没有说话，只是放松了身体。他仔细地感受，她手掌的温度透过他湿透的衣料滚烫，她弯曲的膝盖时而抵在他的后背，他很想看看她的面庞，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让他无法实现这一愿望。
李今念总算把他拖进了洞穴里，洞穴上有一道木门，隔绝了一些湿气，果然比外面干燥很多。她把楼明玉放到墙边让他靠着，自己在四周找了找。这个山洞是木门，在蚁巢拥有一扇木门是值得羡慕的事，可见山洞原主人应该是家境不错的人，果然她很快找到了一张毯子，不过也不知道是多少年没人用了，上面不仅积了厚厚的灰，还已经被虫蛀到烂了，一拿起来，居然就跟纸一样碎掉了。其他东西也是如此。
所以山洞里无任何东西可用，想必其他洞穴里也是如此光景。
算了。
李今念走到距离楼明玉最远的对面的墙角坐下。
黑暗中，这个不算宽敞的洞穴里，他们都没有说话，静得只能听到他们彼此的呼吸声与心跳声。
李今念看到楼明玉闭上了他那双奇特的悲悯的眼睛，全身上下都湿透，一头长发也有几缕黏在脸颊，没有了轮椅，只能坐在地上，看起来颇为狼狈，再没平日里风光的模样。可是他的嘴角却微微地勾了起来，仿佛有一种很真诚的愉悦，从他的身体里面散发了出来。
差一点儿被淹死，又差一点儿丧生鱼口，短短不到几分钟，他可以算是命运多舛了，然而他却一点儿都不觉得后怕似的，竟然还心情好吗？还是说是因为黑暗中根本看不到，所以也不知道刚刚有多惊险？
李今念对他那可怕的心机印象深刻，见他这样便觉得警惕，“楼明玉，你很开心？”
他睁开了眼睛，在黑暗中望向了声源处，“遇到了开心的事，当然会开心。”
“有什么好开心的？你又在算计什么？”
他慢悠悠地回道：“既然是算计，那当然不能让你知道。”
李今念眉头皱了皱，盯着他不再说话，她脑子里有各种猜测，可是无论如何都觉得根据不够充分，因此想不到楼明玉到底在算计些什么，没关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不变应万变。
洞穴里又重归寂静，时间在这样的寂静中流淌得很慢，渐渐便叫人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不知道过了多久，楼明玉突然轻轻出声：“我从来没有……拥有过任何一件打心底渴望得到的东西。”
李今念不明白他这突然的话是什么意思，看向他，却蓦地对上了那双眼睛，他似乎已经确定她就坐在这个位置，仿佛穿透了黑暗，望进了她的眼里一样，让她蓦地怔了一下。
楼明玉的那双眼睛是有魔力的，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为什么有人会拥有这样奇特的气质，哪怕是一朵花，被他望着，都会觉得自己被深深怜爱着，因此害羞地收拢起花瓣来，杀人犯也会在那双眼睛下痛哭流涕地忏悔自己的罪行。
而李今念，也在一瞬间觉得他是那样深情地望着自己，就好像有千言万语想要跟她诉说却不能说一样。
她避开他的眼睛，心想这种人就是传说中最顶级的骗子吧，什么都不用说，一个眼神就能让人神魂颠倒自己走入骗局，并且没有留下丝毫罪证。可想想他当初是怎么下命令让去净化区的蚁巢人全死在那里的，是如何追杀他们的，就会清醒过来，他是净化区人的上帝，只会垂怜那一方的人。对其他人是冷酷无情的。
李今念没有理会他，他也不再说话了。
时间一点点地流淌过去，楼明玉感觉眼皮越来越沉重，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或许是因为这样深的黑暗和寂静，也或许是因为包裹着身体的冰寒，也或许是因为笑面医生的那句话，太过猝不及防，以至于没来得及防备，就像一支利箭瞬间穿破空气，扎进了他心底最脆弱之处。
——你还记得真正的自己吗？
真正的……自己吗？
他恍惚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熟悉的楼梯上，正仰着头看一幅巨大的相片。相片里有一个男人，一头长发，面孔精美，眼神悲悯，仿佛在怜爱他，让他自惭形秽，心生感动。是还没十岁时的自己。
这时他的肩膀上出现了一只手，按在了他瘦弱的肩膀上，“感受到了吗？这种奇特的魔力。”
“他是谁？”他问道。
“他叫楼瀛，是我们楼家最出色的一位子嗣，长得最为美丽，气质最为独特，聪慧至极又心地善良，所有认识他的人都会喜欢他。如果不是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一定能够名留千史，创造我们楼家最辉煌的一笔。”他说着面露遗憾地摇头，看起来非常痛惜。
这是非常奇怪的事，因为据他所知的楼家历史以及净化区史看来，这个人一定死在人类从地面撤离之前，否则以这个人的出色程度，净化区历史中不可能没有一丝一毫他存在的痕迹。一个五百多年前就死掉的楼家少爷，五百年后的楼家后人提起他怎么也不可能一副遗憾得好像是自己的孩子死掉了一样，除非他真的优秀到让后人通过前人的笔录就能幻化出一个栩栩如生让人着迷的人物来。
“还没有开始就结束是什么意思？”
“唉，天意弄人。”
“因为生病吗？”
“不是生病……不过他确实心脏不好。好了，闲聊够了，该做正事了。你从那么多个孩子里脱颖而出，资质最为出色。可惜还不够。你要成为一个伟大的人，短时间内就能够大展宏图铸就辉煌谱写历史的人，还不够，除非你成为他。
“所以，从今天开始，你要学习这种眼神，模仿他的神态，还要接受面部改造，趁你的骨头还没变硬。拥有这样的脸，这样的眼神，拥有他那双眼睛的魔力，你会得到一切。”
“就是要我学他吗？”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我有选择的权利吗？”
“恐怕是没有。”
于是他闭上了嘴巴。
他以为只是模仿，但他没想到要成为另外一个人会这么痛。
他躺在按摩床上，有一个人在给他的脸做按摩，但不是那种美容的按摩，她的手在触摸他皮下的骨头，给他注入了什么液体之后，她的手一下一下地按着，一开始没什么感觉，但很快，渐渐的，痛得他浑身颤抖，眼泪直流，但他的手脚被铁扣扣住，无法挣扎。
“美人画皮难画骨，你是幸运的，还没长大，骨头还软着，再打一针让它更软一点，这样按着也不会裂开，所以我们可以控制你面部的每一块骨头，这样每天揉一揉，扯一扯，让它往我们想要的形状去长，让你长成更好的模样。要是长大了，可就得在脸上动刀子了，效果还没有这样好呢。不过眼睛就没办法了，等你成年了再看吧。”按摩师柔柔地说着，手却毫不留情，一下又一下地揉搓着他的下颌骨，他的鼻梁，他的额头……
每一次都像在地狱里，夜里骨头疼得他睡不着觉。然后无时无刻地模仿照片里的那个人的神态，做每一个动作之前先想想是不是楼瀛会做出来的，一分一秒都不能松懈，无论是在学习还是在日常生活中，渐渐的，不知道过了多少年，等他回过神来，照片里的少年风度翩翩，宛如美玉，眼神温柔悲悯，唇角却是冰冷的嘲讽。
——你还记得真正的自己吗？
完全……不记得了啊。怎么可能还会记得。
……
李今念发现自己睡着了，于是慌忙醒来，看到楼明玉还坐在地面，且倒落在了地面，整个人微微颤抖着，脸色通红，整个人仿佛非常不安。
她一惊，连忙跑到他身边，“喂！”她伸手一摸，发现这人身上烫得要命。
她拍拍他的脸，“楼明玉！”
“疼……”楼明玉无意识地低喃。
李今念还以为自己拍他拍得太用力，连忙把手从他脸上缩回来，然后又贴到他额头上，吓了一跳，“免疫力也太差了，我一个喷嚏都没打你给我发烧！”
这温度，怕不是要烧成傻子，他要是烧傻了不会影响这份合同的有效力，不会让净化区人不把责任怪到蚁巢头上，那最好有多傻烧多傻，但很显然她赌不起。
好在这时，外面终于传来了脚步声，李今念跑出去踮起脚尖，看到笑面医生。
“医生！这里！”
笑面医生站在原地看了她两眼，然后慢悠悠地走了过来，轻而易举地几步从小山包一样的侵入者尸体身上跨过来。
“你看起来很健康。”他嗓音带笑地说。有时候李今念觉得他似乎是个很爱笑的人，可他的口气里又总是有一些漫不经心，显得不太认真。
“多亏你的福，我现在可是女超人了。你快来看看，他烧得很厉害。”
笑面医生跟着李今念进屋，蹲在他身边碰了碰他的面孔。
“疼……”
“真可怜。”他低低说了声。
李今念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得带他出去了。”
“嗯，辛苦你了。”李今念就要把楼明玉拉起来往笑面医生背上放。
“我不要。”笑面医生立刻避开。
“……”
“我请帮手来。”
只见笑面医生拿出了一个哨子一样的东西，可是他放在嘴里吹，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但没一会儿，外面一阵水声，似乎有什么从水里出来了，再一会儿，有一阵窸窸窣窣仿佛穿衣服的声音，然后他走了过来，正是背着龟壳的风当归少年。
风当归看起来有一副少年的纤瘦，但背起人来就像他战斗起来那样毫不含糊，稳稳地把楼明玉背起来，还走在了笑面医生和李今念前面。
李今念看着前面的人影，说：“我之前一直在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好端端的偏要逛什么蚁巢，还要看什么地下河，然后偏偏刚好又地下河暴涨发洪水，太过巧合，很难让人不怀疑他一开始是不是就算计好的。
“但现在看来好像是我多虑了。”她要是没回去救他，或者之后要是晚一步，他没死大概腿也没了，现在又发高烧，属下还死了，他有什么目的居然用这种他自己也不能掌控的方法来算计她，也不怕没算计到搞死他自己。
笑面医生没有回答，只是双手插在白袍衣兜里，默默地走着。
李今念以为他不会回答，没想到好一会儿他突然说：
“他带的人，大部分都活下来了。”
李今念一愣，大部分……怎么可能？根本不可能大部分都活着，除非……除非他们早就对这场洪水有所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