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节

  张显阳闻言,蹙起眉,他定定听张茹道:“数十年前你还曾在凡人界走过一趟,只是并不算久,不如我们殿内许多弟子选择过一个凡人生死,你便回凌霄殿了。”
  这话一出,他便想起来不久前宋渺所说的话来。
  那时她唤他做什么?“哥哥”?
  而张茹还在说,她道:“我犹记得那时你归殿,还突破了一道,正式合体期圆满……我们凌霄殿长老中都是主修其他功法,辅修凌霄诀,都极为艳羡你与凌霄诀的契合度。”
  “这凌霄诀,可以说是没人比你更适合修习了。”
  张茹感慨道。
  张显阳捏紧了传音符,他道:“可还记得我当时是在哪一处突破?”
  这凡人界的地理方位并不那么好找,修士与凡人们间布有沟渠,因着寿命长短与眼界大小,除了至亲之人或是家族外,少有修士会放情于凡人界。凌霄殿的弟子们比起其他的门派弟子倒要记得多些,因着他们修习的凌霄诀难免会与凡人们沾染因果,从而使得殿内上下都将这界内九州凡人图记得牢靠。张茹也不例外,虽说她的凌霄诀占她修炼的部分,掐指算来可能短得可怜,放在她近万年的修炼时光里,也只有几百年的空余给它。
  但她还是牢记着侄子曾去过的地方,道:“是那燕朝,啧,就是天显门周遭几万里罢,御剑只需几日功夫的——楚夜山?“
  张显阳心中波澜顿起,他回忆那叫做珍珠的筑基女修士在得知他与之同行而来的“张晔”是居住在楚夜山上的人时,惊喜不迭的神态,又想起她在得知并非如此时,微带怅然的神情。他在掐断传音符后,便明白她先前唤他并没有唤错。
  他确实在数十年前,是她的兄长。
  竹屋内的禁令被张显阳撤下,因而日光昭昭,他的俊美与冷峻在其光辉下熠熠。
  张显阳对自己失了那段时间的记忆并不意外。
  因为对他而言,主修凌霄诀就意味着要与许多凡人沾染因果,他少有入凡世的机会,一旦去了,若是因果太深,或是记忆对他有所影响时,他总会选择以凌霄诀副诀引以忘却。
  这也是只有主修凌霄诀的修士才需要的,至于他失去这段记忆的缘由恐怕也正是因此。
  但张显阳并没有想要找回这记忆的念头。于他而言,一些被他最初选择抛却的记忆,那就势必与他无用或是有弊,他修炼凌霄诀已数千年,也并非头一回遇上这情形。
  只是上一次失去凡人界的记忆已经是数千年以前,那时他仿佛是刚结丹,这么对比看来,漫长的时间让他未能及时注意到这种可能性。在那女修士说出口时,他也未曾想到这一点。
  张显阳想道,他素手一挥,将竹屋内布置念诀清洗后,又袭地坐下,兀自修炼。
  他并非是为了探查过去的记忆而来天显门,只是为了勉强按下张茹的心思,因此,这一段浮沉的思绪并未被他放在心中。
  花开二朵,各表一枝。
  洞府内,宋渺同样袭地坐下修炼,她神态凝肃,看上去很是冷漠。
  她放在一旁的灵剑发出嗡嗡的鸣叫声,她在修炼半途中睁眼睇去,便觉得那股属于白屿净的精血万分沸腾。
  宋渺惊愣,伸手去摸,还没摸着,就听到有一道熟悉声音,在洞府内幽幽响起。
  “珍珠丫头,快过来一趟,你师傅他出了点事——”
  急哄哄,琅鹤的声,宋渺登时蒙了下,然后就觉洞府地上展露一个传送阵,大乘修士的手段万分了得,她才踩了一步出去,便到了天显峰白屿净的殿内。
  琅鹤不在这里,而她瞧见了满面红晕,眼神痛苦的白屿净。
  他抖着声音,强压着不去看她,语气颇为愤怒道:“回去!”
  宋渺一眼看出他又陷入那烈火灼骨的状态,但他没有像过去那样让她与他双修,而是让她走。
  她唇动了动,还未说什么,便觉得手上握着的灵剑嘭嘭沸腾般,撩烧得她手一阵烫意。
  第110章 炉鼎弟子与师尊(七)
  白屿净的狼狈不堪, 尽数瞧在宋渺眼里, 她手中灵剑嗡嗡作响, 仿佛有灵性般,狂乱大作。
  筑基期的修为, 奈何不了这灵剑的动作,宋渺一时没握住,被这灵剑以蛮力拽拖到白屿净面前。
  男人眼角是红的,他咬牙冷冷道:“滚出去!”
  这是头一回,白屿净对宋渺这般不客气。
  她愣住,本带点担忧的情绪被这不客气、冷漠的话语灌顶般激灵得浑身发凉。
  灵剑挣脱了宋渺的手, 天阴石炼制而成的剑身, 因着融合了白屿净的精血, 与他十分契合, 仿佛有灵般, 砰地一声砸落在地,穿透了地面。白屿净感受到天阴石的阴气, 他不由伸手抚上,眼尾的红晕仍旧没有消退。
  那一句话脱口而出,白屿净勉力靠着灵剑支撑着自己的躯干, 没有因此倒下, 他倦倦抬眸望了眼因这句话而面色苍白, 显得仓皇失措的年轻女子, 她张口想说什么, 但却又什么都说不出。
  最后索性听从他的话, 转身即走。
  珍珠从来听白屿净的话,十五年来,没有情感的她总是这样做的,她不知羞耻,没有任何廉耻心。
  魂归齐全后,有了正常人的情绪,对这声苛责而生厌的话语不能够接受,也是情由所原。
  而她明明也像是从前那样,听他的话乖乖离开,白屿净却觉得心中不适,他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燃烧,他非常想就此将她喊住,缓解骨里的剧痛。
  俊美男人面上的情绪波动起伏,手下的灵剑再次随着精血沸腾而嗡嗡作响。
  但他一句话没有说出。只按捺下满心烦躁,将那琅鹤要她来时的阵法抬手抹去。
  灵剑不知是尚未认主还是其他,只在他手下,乖巧安静,也或许是震慑于他的修为。
  白屿净感觉自己的耳膜仿佛蒙了一层雾,他深呼吸几下,便听着了琅鹤无奈道:“你做什么,珍珠丫头都已经到了,还要选择强压下去?”
  白屿净道:“我如今是大乘修为。”
  “不该因着外物而使自己有任何缺点。”
  这话听起来真的有几分道理。
  只是看似。
  “那你过去十五年将她带回时,怎么没想到这一点?”琅鹤失笑,他语气带了点困惑,对着这唯一的弟子,万分不解,又万分无奈,“说罢,怎么突然起了这个念头?”
  “……”
  “没什么,只是近来发现自己有些耽溺,”白屿净没有任何表情,他松开灵剑,以力推至殿外,灵剑重回主人手中。他觑见宋渺的身影尚未走远,而那灵剑中的精血沸腾已经稳定下来,在宋渺身边滴溜溜转动,讨好般蹭着她的腰肢,他垂下眼帘道,“您今日不该再将那丹药硬塞给我。”
  琅鹤有点心虚,却道:“谁能料见你还会反应这样大。”
  白屿净闭了闭眼,将师尊前几刻递给他,兴致勃勃说要他尝尝的丹药残余的气息压入腹中。他没有再说话,也并未指责琅鹤的不着调,只说:“烈火灼骨,我已经忍受了这么多年,不差那一时半会。”
  “她约摸还是在修炼,你擅自将她喊来,对她修行不益。”
  这才是他之所以拒绝宋渺出现在这里的真正原因。
  琅鹤惊奇:“你还真是期盼着她早早升阶呀,难怪如此。”
  老者的身形出现在他面前,虚影分神,他看到白屿净微红的眼角,忍不住伸手顺顺他的发顶,慈父慈师般道:“哎哎哎,我的乖徒弟,你这般惨兮兮,可让我怎么放心走。”
  白屿净不听这老糊涂的话,他浑身上下的骨头都泛着疼与灼热,但他已经忍受了千年,并不差这回。只是心不在焉,想着方才脱口而出的厉言。
  他说:“您就放心飞升罢,待等上些年岁,总会见面的。”
  琅鹤笑得见牙不见眼,他生得一副俊美老书生样,因着修道,白发苍苍,眼神依旧明亮,“那我便等着了。”
  “盼你带着珍珠丫头一起来找我,我在上界先为你们打下一片江山!”
  老头兴冲冲,还是孩子心性。白屿净扬了扬唇,算是给他一个应允。
  琅鹤的分神便慢慢消散,白屿净知晓他接下来无法再在这一界见着他。
  因为就算方才是他的分神展露在殿内,白屿净都能瞧见殿外的重重雷云。他离开这一界的期限已是迫在眉睫,那灵剑,乃至这一番话,都是最后的告别。
  ……再见,恐怕会是数千年后罢。
  白屿净面上没有什么情绪,他乌瞳浅情,草草看过殿内布置,以法力压下面上的红晕。然后犹豫片刻,还是选择传音至宋渺。
  “安心修炼,师尊他不会再这般无分寸地唤你来了。”
  宋渺还在与那一柄灵剑做斗争,那灵剑不知是小狗转世还是怎的,蹭得她腰腹极痒。她又奈何不了它,这把灵剑的脾气比她还大,明明刚才是它自己跑到白屿净面前,她不欲再要它,它还使上性子了。
  “是……师尊。”
  宋渺回过去,她的声音传入白屿净耳中,是低低的,带着点柔,还有叹息声。
  白屿净皱了皱眉,以为她是因为他的苛责而情绪不佳,却没有解释方才拒绝她走近的原因,淡淡道:“你多加修炼,早日成丹。”
  “不久后有一场秘境开启,若是成丹,便可去历练一番,对你的修为突破也极为有益。”
  白屿净很在意她的修为,宋渺大致能从176那里得知点他的想法,无非是想着将她把握在手中,纯阴之体与纯阳之体,这是所有人都会称赞为绝佳完美的配对。
  但他从没有考虑过她的想法。宋渺听着传音符传来的男声,她漫无目的地在天显峰上走着,又有点想笑,又觉得这个任务世界的时间太漫长了。
  修真者,一个甲子也只是指间倏忽掠过,但她并非正正统统的修真者,而是凡人心性,一点也耐不得寂寞,也仍旧贪恋着人世间的烟火。
  ……准确来说,宋渺想抽烟想喝酒了。
  她心中喟叹,面上依旧是不近人情的漠然,在峰间走到自己的洞府附近,眼不由往那竹屋看去。
  里面似乎有人。
  是张重阳。
  宋渺思索了一会,方才在殿内演出来的一番情态老早被她收敛了情绪,现下只有淡淡怅然,想念着现代世界的有趣东西。
  ——便是上个世界在监狱岛里,也比在这个没有一点人间烟火气的修真界强上百倍。
  宋渺抬步往竹屋走去,她想看看张重阳的近况,也想知道他在峰内有没有受委屈。
  是珍珠的记忆给她带来的影响,宋渺总不能忘却过去那个大她八岁,将珍珠疼得如掌中宝般的兄长,这么一想,心中又是微涩。
  礼貌性地敲了敲门,她听到屋内有人应了声。便推门进去。
  然后,在日光灼灼下,她看到那穿着玄衣,眉眼凛然俊气的男人低首看着手中书籍,他微微一抬眼,眼尾有一刹那温柔的弧度。
  日光柔和,那样温暖,撒在他的身上,甚至让他的冷硬玄衣都裹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宋渺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她张口结舌,望着他,那个与记忆中,张重阳重合的模样,她紧紧地攥着拳头,那个念头再次浮上心头。并经久不散,永远不会再沉下。
  是他吗?
  宋渺瞪大眼,眼泪一点点沁出来,然后啪地掉落在衣襟上。
  张显阳看到她哭。他手中的书页不自觉被扯紧,带着他自己都不明白从何而来的惊异不安,融杂在他的冷漠声音里。
  宋渺没有听出这情绪变化,她看到他冷冷地蹙了下眉,然后淡唇微张,起身放下那书,客气疏远地站定在她面前一米处,“仙长,可是沙迷了眼?”
  他明明知道她是因为他而掉眼泪。却硬生生想出这样拙劣的借口。他低首从衣袖间摸出一条帕子,纯白丝绸制成,没有任何花纹,凡人界才有的材质,在他修长白皙的指间,竟然不知道谁更如玉剔透纯白。
  宋渺一动不动。
  她等着他给她擦眼泪,就此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他,目光带着渴求,恳求,还有剧痛的悲意。
  张显阳的手就僵硬在半空中,最后实在是是时间耽搁太久太久,她那样固执,只定定地瞧他,美得惊艳的容颜因为蒙了泪意,眼睫挂珠,贝齿咬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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