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节

  她见他闷着脑袋不说话,自己擦了眼泪,提着裙子往宫殿外去。
  待少年回过神,她已经消失不见。
  他也没去问,怏怏地踢了鞋,往床榻上一躺。
  宫殿大亮。
  自从宫女穗穗出现后,他殿里的蜡烛就耗得格外多。她会在夜晚点燃无数根蜡烛,将殿里照得通亮。她会说好听的话,守在他的床头前看他入睡。
  他殿里的其他宫人,再没有比她对他更用心的了。
  正因为太用心,所以他才更加怀疑。
  不一会,他小憩起来,听见殿外小黄门们的窃窃私语,仿佛在说什么事。他穿鞋起来,往周围望一圈,宫女穗穗还没有回来。
  她刚哭着跑出去,他没计较,但她不该玩忽职守。
  少年召人来问,“穗穗呢?”
  小黄门答道:“禀殿下,穗穗刚从树上跌下来,摔断了腿。”
  少年一愣。
  好端端地,她爬树做什么?
  他在宫殿里坐了一会,而后起身往外而去。
  寻常宫女住大通铺,她不一样,她讨了他的巧,特意为自己求了单独的寝房。她很会享受,从不让她自己受苦。只除了在他跟前,她真真是对他好,向来都是笑脸相待,再委屈也不曾在他面前抱怨半句。
  屋里很黑,没有点灯,少年推门而入。
  黑暗之中,穗穗半倚在窗边,她的床榻挨着窗子,糊了绿纱的窗棂打上去,风和月光飘进来,淡淡地拂在少女额前碎发。
  “是谁……”她转过脑袋,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净白的小脸布满泪渍,视线触及他的瞬间,立刻将头埋下去,慌乱地揉了揉眼睛,声音沙沙哑哑:“陛下。”
  少年走过去,屋里没有坐的地方,他只好坐在她的床榻边。
  穗穗仍然低着脑袋,屋里黑,借着皎皎月光,他看见她咬着两瓣漂亮的朱唇,起伏不定的胸脯,像是有万般情绪要倾诉。
  少年正想着该说些什么,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但谁都没有说话。
  沉默片刻后,穗穗细着嗓子问:“陛下怎么来了。”
  少年立刻答道:“朕出来散步透透气,恰好路过你这。”
  她的声音里又起了哭腔,“原来不是来看我的。”
  待他回过神,他已经伸手替她揩眼泪,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他太久没有对谁温柔过了。
  他的手抚上她的脸,她贴着他的手掌心,乖顺地蹭了蹭,眼泪一下子止住,嘴角涌上笑意,害羞地说:“陛下就是来看我的,对不对?”
  他刚想逞强否定,可他犹豫的瞬间,豆大的泪珠滑至他指缝,原来是她又哭了起来。
  她泪眼汪汪地抬眸望他,仿佛做好了随时哭晕过去的准备。
  少年轻轻叹口气。
  她笑起来能笑个没停,哭起来也能哭个没完。
  他只好说了实话:“对,朕是特意来看你的。”
  她半坐在榻上,身子往前倾,“我就知道。”
  她说着话,眼泪也顾不上擦,一只手搭上他揩泪的手,像只小奶猫似的,贴着他又蹭了好几下。
  少年垂眸。
  他活了许多次,偶尔也会有女子想要勾他,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收回手,她微愣数秒,拿出枕边的帕子,细心地替他擦手:“奴婢的眼泪弄脏陛下的手,真是罪该万死。”
  少年呼吸一促。
  他觉得她似乎更伤心了,可这一次她没有继续哭。
  他想,如果她又哭了,他大概还会替她揩泪。她没有弄脏他的手,他应该告诉她这一点。
  但他习惯疏离别人,他是个随时都能去死的人,已经习惯不和身边任何人扯上关系。
  他们不会记得他。
  他快速瞄她一眼,少女楚楚可怜,眉眼间皆是沮丧。
  少年不动声色地推开她的帕子,重新抚上她娇憨的面庞,掌心贴紧蹭了蹭。
  她眸中的绝望瞬间化作欢喜。
  他移开视线,刻意避开她的灼灼眼神。
  他缓缓问:“你爬树做什么?”
  穗穗唔一声,声音弱下去:“以前我一不开心,就喜欢爬到树上,树上的风景很好,看着会让人开心起来。”
  少年不自觉蹙起眉心,觉得这话似乎在哪听过,可他活太久太久,已经记不清楚了。
  她瓮声瓮气继续说:“这一次本不该摔下去。”
  他听出她语气里的不甘,似乎另有隐情,顺着问下去:“那为什么跌了下去。”他指了指她锦被下盖着的腿:“还跌断了腿。”
  她嘟嚷道:“树梢上的鸟窝埋着几个鸟蛋,有另外的大鸟想要叼走它们,我想要阻止,伸手去挥,一时没注意,这才跌了下来。”
  他见她说着说着,脸颊鼓起来,像是不甘心输给了那只大鸟,瞧她这阵仗,还以为要去找那只大鸟报仇。
  他问:“痛吗?”
  来的路上,他问过小黄门,她一跌下来,立即就有御医去替她包扎查看伤口。
  之前她生过一次病,是风寒,他调了御医给她看,自那之后,她便有专属的御医。宫女里面,就属她最娇矜,他悄悄观察过她,她从不肯吃亏,也就只对他温顺。
  他是皇帝,所有的宫人都会对他温顺,可是他隐隐觉得,她的温顺,与其他人的讨好不一样。
  她看他,就像他过去看阿婉。
  穗穗将锦被掀开,少年下意识撇开头。
  穗穗:“陛下看,是不是包得像个粽子?”
  他余光去瞥,瞥见她穿戴整齐,遂松一口气,而后第二眼,望见她腿上包扎的地方。
  严严实实地包着,确实像个粽子。
  穗穗:“陛下来之前,我痛得要死,可是陛下来看我,我就不痛了。”
  她又说好听的话哄他。
  少年冷峻的面容隐在黑暗中,声音却分外柔和:“好好养着。”
  她大着胆子拉住他的袖角,问:“养好了,我还能继续伺候陛下吗?”
  她话里若有所指,是说黄昏时她哭着从宫殿跑开的事。
  少年愣了愣。
  她着急地哭出来,求他:“陛下别不要我,就算讨厌我,也不要赶走我,给我时间,我一定将陛下讨厌的地方全都改掉。”
  她颤抖起来,拼命想要忍住泪水,却怎么也忍不住,眼泪往下掉,一滴滴沾湿他的袍角。
  她忙地用手挡住,不让眼泪沾到他身上,生怕他会因此更讨厌她。
  少年静静看了一会。
  看着看着,他忽然伸手撩开她捂脸的手,少年的声线清亮空灵,一字字道:“朕不讨厌你。”
  她哭得伤心,问:“真的吗?”
  少年:“真的。”
  他捉弄她,是想看她露出端倪。可是现在,又有什么意义?她露出端倪,然后呢?
  他活了那么多世,不至于连个小宫女都对付不了。
  少年放下心结,重新拿起她给他擦手的帕子,替她揩泪,“以后朕不会再捉弄你。”
  她摇摇头:“我不介意这个。”
  她的声音软糯温柔:“只要陛下愿意相信我,陛下对我做任何事都行。”
  少年不太自在地咳了咳,“朕不相信任何人。”
  也没什么好相信的。
  对于他而言,遇到的所有人,都只是一世过客,又何必浪费感情。
  她渴望地看着他:“穗穗会用一辈子的时间博得陛下的信任。”
  他应该忽视她。
  却还是问了为什么。
  她显然很高兴他问了出来,娇弱的少女半含眼泪半带笑意:“因为是陛下呀。”
  他假装听不懂。
  她很是体贴人意,不多时,便主动将话题转移,同他说起她过去在树上看过的那些风景。
  她话很多,这一点他早就有所领教。
  大概是怜惜她跌了腿,难得没有打断她,偶尔还会回应她一句。
  她牵着他的袍角没有放开,小心翼翼地将巴掌大的一块衣料捏在手里,像得了什么宝贝似的,生怕他会扯回去。
  少年略微一顿,而后挪动,不是往外,而是往里。
  她更高兴了。
  要不是腿跌断,估计都能跳起来。
  穗穗红着脸问:“陛下,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爬树吗?”
  他往窗外看一眼,夜已经浓得化不开。
  他该回去了。
  少年嘴里敷衍道:“为什么?”
  穗穗凑近,“因为我在树上捡到过一个人,自那以后,我就天天爬树,希望还能再捡他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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