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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饮杯中月、拾捌

  滕煌城中飘起轻细的雨雪,城外竹林里则颳起妖风,为免波及无辜和引起骚乱,明蔚对竹林施了结界。竹林没有被他们两个妖魔夷平,风雪里有杀气却无杀意,谁也没有召出兵刃,斗的是妖力和法术,还有拳脚。
  宋繁樺招招精准击向对方要害,但明蔚身法诡奇又变幻莫测,屡屡躲过攻击,起初他还觉得自己佔上风,却渐渐发现他似乎连明蔚的衣袂一角都没碰到,反而是在不知不觉间中了对方的招。
  一察觉这点,宋繁樺就停下不斗了,他抹掉颈侧渗出的血珠说:「你使什么诈?」
  「我没诈你。不过我的确不是本尊,这是我的分身。」
  宋繁樺脸色难看瞪着明蔚,明蔚面无表情跟他说:「是盛如玄要你带小羊走的。」
  「你果然跟那孩子有关係,你是怎么缠上那孩子的?」
  「你说我,缠上他……」明蔚被他的说法惹笑,也算是吧。
  「那孩子总不会无端招惹你啊!」宋繁樺一直不想太主动去关注小羊和周谅的事,一方面是不希望那两个孩子因为和妖魔走得太近而惹麻烦,但这不代表他丝毫不关心他们。
  「关于此事还是说来话长,我也没必要对你交代什么,不过我不会害他。」
  宋繁樺脸色一沉,质疑道:「你不会害他?」
  明蔚没什么耐心去向宋繁樺解释,只简短暗示:「若没有我暗中护着,你以为他和那姓周的女娃真的能平安顺利度过在潢山的这几年?」
  宋繁樺听出端倪,瞪大眼说:「你这几年一直跟着小羊?疯了不成,他可是盛如玄的孩子,你就不怕万一被发现──」
  「你又如何?在潢山的日子,不好受吧。」明蔚忽然反问。
  「什么?」
  「还是说,你在潢山待得很自在,不想走了?」
  宋繁樺眼神阴鬱,默默握紧双拳低声说:「你没资格过问这些。」
  「我以为你会想知道一点当年的事。」明蔚的话引起宋繁樺的关注,但他还是稍微卖了关子说:「不过我得先回去找小羊,他可能在找我了。」
  「喂!」
  明蔚没管宋繁樺,逕自回到城里投宿的那间旅店,进房门以前他顿住脚步对紧追至中庭的宋繁樺说:「看来盛如玄也没那么相信你,外面跟来了一堆杂灵。」
  宋繁樺目光阴暗下来,飞去解决那些跟踪他来的东西。
  房里的小羊正穿好衣服要跑出去找明蔚,开门时一头撞进明蔚怀里,明蔚顺势捞着他返回室里说:「宋繁樺找来了,是盛如玄要他来带你回去的。」
  小羊早知会有这么一天,但还是有些错愕,抬头就问:「那宋叔他在哪儿?」
  「去忙些事,一会儿过来。」明蔚看少年发髻扎得随便而凌乱,似乎是睡醒发现找不着他而胡乱弄的,看着有些好笑和心疼,他对小羊的执念又深了些。
  小羊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吁气道:「怪不得,还想说你怎么不见了,喊也喊不来,所以有些担心你是不是被城镇还是哪儿的厉害道士给收了,还是碰上别的什么麻烦。」
  「我没有那么弱,区区人族道士还应付不来?麻烦倒是真的麻烦,我不是很想你回去。」
  小羊害羞挠颊说:「唉,你这么说让我怪害臊的,哈哈。不过回去了才有办法做些交代,也好跟宫主、师兄他们讲清楚,然后再下山啊。」
  明蔚没反驳他天真的想法,只是垂眼牵着他一手轻喃:「我也说不上原因,就是有些不安。」
  「真不像你。」小羊歪头打量明蔚的表情,笑问:「你也会不安?」
  「当然会。」
  「看来你是真的喜欢我。」
  明蔚牵动唇角,扬起好看的笑弧:「是啊。」
  从窗子透进来的浓灰雾气凝成一道人形,宋繁樺打断了他们俩的好气氛严肃道:「你们不能在一起!」
  小羊有些吓到,扯着嘴角尷尬笑喊:「啊、是宋叔啊。你来得真快。对了,你跟明蔚不是旧识么?先别瞪他,有话好说嘛。」
  宋繁樺难掩激动斥责明蔚说:「小羊一个孩子不懂事就罢了,你都活那么久了也不知轻重?他才没几岁,你别再祸害他,况且你跟他有牵扯,绝对没好事。」
  小羊觉得这话讲得太重,忍不住替明蔚缓颊:「宋叔误会了,他没祸害我,是我先喜──」
  宋繁樺打断少年的话继续斥道:「我以为你一向活得明白,是个聪明的孩子,怎么却与这妖魔纠缠?你可知他过去是个怎样的傢伙?先不提你们俩都是男子,这傢伙他……」
  宋繁樺瞥见明蔚的目光倏然噤声,儘管明蔚天生似乎就性情冷淡不易亲近,但也没见过明蔚露出那种深沉冷峻的眼神,他竟然发自内心的感到慌怕,可能说多了就会招来不好的后果,比稍早在竹林相斗还危险。
  小羊有点好奇宋叔的未竟之语,但是看明蔚不愿多提也就没有要继续打探的意思,他跟宋叔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明蔚的确一直在帮我,你不必太担心。至于他的过去,等他想说的时候我再听,要是他不想提,那我也不会问。」
  明蔚听见这话有些意外的瞄了眼小羊,只看到少年的发旋,少年护在他身前接着讲:「求宋叔不要告诉别人明蔚的事,若是他有个万一,我也不会有好下场。」
  宋繁樺脸色难看的哼声道:「你也晓得自己会有多危险。我是可以不透露他的事,但灵素宫那里的人要是发现,你怎么办?」
  小羊天真笑答:「没事的,从前他们也没发现,现在就更难察觉啦,因为明蔚跟我都藏得很好。」
  「凡事都有个万一。」宋繁樺仍不放心,却也想不出别的说法劝小羊。
  明蔚对宋繁樺说:「该不会你在潢山待久了,也信了那些自詡正道的傢伙?」
  宋繁樺冷声回应:「我谁也不信,包括你。但是今日即使不是我来带小羊,他们还是会派其他人来,他再怎么说都是灵素宫宫主的孩子。」
  小羊怕他们打起来,故作轻松的样子说:「知道啦,我会回去的,只是难得出来一趟,忍不住想多玩几天。我也想买点礼物给周谅。对啦,周谅她还好吧?」
  宋繁樺老实回答:「不知道,虽然他们已经从秘境回来,可是她没来找我。」
  小羊知道宋繁樺不太可能主动接近灵素宫,一般都是宫主有事找才会召宋叔去主峰那里,他没多想,点头嘀咕:「有些怪啊,不过她要是知道我在外面也会担心,传张符回去报信好了。」
  小羊拿出一张符纸浅抿唇间注入意念,再施法令符纸烧化,那团火光变作一道虚影前去找周谅传递施术者欲言之事。小羊做完这些就转身对明蔚说:「我看还是不要在外面逗留太久了,总觉得放心不下周谅,还是明天我们就回灵素宫吧。」
  明蔚答应:「也好,早做个交代。」
  小羊又朝宋繁樺投以疑问的目光:「宋叔?」
  宋繁樺仍一脸严肃盯着他们俩,他沉闷叹道:「那就明天回去。我待不惯这么吵的地方,明日天亮我再过来。」
  看宋繁樺离开后,小羊松了口气,回头眨着灿亮的灰眸跟明蔚说:「回去以前,我们再去吃顿好的吧?」
  「但是你的身子……」
  「我知道吃多了不好,但回去后就不晓得有没有机会再来,滕煌这里的菜我都挺喜欢,甜咸滋味调得恰恰好,走啦。」
  明蔚微微皱眉睨他,脸上笑容却极其宠溺,算是答应了。两人整理好仪容就去打听附近有名的餐馆,上馆子花光所有钱要了间厢房,叫满整桌饭菜。房里有一面大窗,菜上齐以后天色也暗了,小羊每道菜都挟一口品尝,然后问明蔚说:「你不吃么?虽说分身不必进食,但一点东西都吃不得?」
  明蔚举箸回答:「没这回事,可以不吃,但想吃也行。」他替小羊佈菜,自己也尝了一口说好吃,接着自斟自饮。
  小羊停下来喝茶休息,他问:「宋叔见了你很激动,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要不要找个机会谈一谈?」
  明蔚噙笑说:「他激动是因为我们俩在一起。」
  小羊赧顏微笑:「除了这点,我看他好像对你有什么误会?」
  明蔚搁下酒杯轻叹:「无论过了多久,他都还在找一个能怪罪或报仇的对象。宿月镇遭大战波及而覆灭的事,他一直无法接受,偏偏那时他只见到我一个活口。不过要是他见到的是明斐,大概就不会这样也说不定。我和他是认识很久的旧识,不过真正和他交情不错的是明斐。」
  小羊心想明蔚也不是那种会想和谁混熟、交好的性情,理解的点点头又问:「听你今日跟他讲的那些话,让他别信正道,难不成当年的事,其中有什么阴谋?」
  「有没有阴谋不好说,不过世间纷扰多是出自利益之争,无关正邪。至于那番话,与其说不要相信正道宗派,不如说不要信人族。」
  明蔚看到小羊蹙眉不解,莞尔解释:「无关熟是熟非,或正邪两立,就只是各自族类的特性不见得能合得来罢了。这世间多数的禽鸟和野兽都不会无端信赖跟亲近人族,将那些鸟兽看成精怪妖魔也是一样的,人族善变,少往来风险会少一点。」
  「我、我会一直对你好的。」小羊一边腮颊鼓着食物来不及嚥下,听到这番话就让他有些紧张激动:「你相信我。」
  明蔚失笑:「好。吃慢点,又没人跟你抢。」
  小羊吞下食物说:「虽然我道行不高、会的东西不多,但是我能给的都会给,我知道你喜欢花草、喜欢看书、作画,所以也常教我那些东西,我认的字还有很多都是你教的,你喜欢的我也恰好都喜欢,我,唉,我在讲什么……」
  明蔚轻笑,起身坐到他一旁替其斟酒说:「不必说我也懂。」
  「嗯。」小羊望着明蔚傻笑,端杯浅啜,被杯中的酒辣了舌头,皱起脸说:「这是你的酒啊。」
  「初入口有点辛辣,但喉韵温润舒服,习惯了就好。」
  「你不是老要我别喝酒?」
  「今晚破例,我瞧你老是偷瞄我的酒,难道不是想尝一尝?」
  小羊抿着唇间酒液,点头说:「想啊。不过如你所言,好像馀味挺不错,我再尝尝。」他自己拿酒壶斟满,喝了两杯觉得有点热,就去把帘子拉开,夜晚冷风轻缓吹拂,他舒服得长吁气。
  「明蔚。」小羊一时兴起提议道:「你不是能操控月光?把那个凝在这酒里如何?」
  明蔚挑眉,拿酒杯踱到小羊身旁。
  外面庭子里栽植不少梅花,夜色中暗香浮动,雨雪停歇后的云还未散尽,稀微月光照不进这院里,明蔚抬手对空画了一道弧,半晌流云彷彿被拨散,月色洒落。
  小羊目不转睛盯着明蔚的手瞧,一时也忘了欣赏月色,直到明蔚把酒杯递到他面前说:「这月亮给你。」
  小羊看酒液的确映着一轮月亮,望着明蔚笑得双眸微弯,他捧杯啜饮,酒杯又被明蔚拿走,一饮而尽。他注视明蔚仰首时的漂亮颈子,默默嚥口水,忍不住去抱明蔚。明蔚温柔摸他头顶,他正想说别把他当孩子,那隻手就往下挪到他耳朵,曖昧的拈揉,他敏感得缩肩、倒抽一口气。
  「这么敏感?」明蔚语带笑意说:「真可爱。」
  小羊摀耳躲开,睨他一眼:「怎么这样啊?」
  明蔚歛眸浅笑,眸底藏着的不只柔情,也有欲望,他说:「因为你还很小,不然就能做点别的。」
  不晓得是听懂那话里的意思,还是看出了那眼里的情和欲,小羊耳尖微红,有些答不上话,只好低头继续喝酒。杯子空了,明蔚再替他斟满,他发现从刚才开始他们就喝着同一隻杯里的酒,他笑说:「我们这样算是一同在喝杯里的月色吧。」
  「滋味如何?」
  「嗯……很淡,有点香,再多尝几口好像会上癮。」小羊笑得有些鬼灵精怪,没有了在潢山度日时应付人的那些小心谨慎,在明蔚面前只剩下自在纯真的样子。
  明蔚望着小羊,心念忽动,低头在那温软的唇上蜻蜓点水碰了下。他看小羊眨眼,目光有些迷濛,他语带笑意告诉小羊说:「过去那杯契约酒是以我的血气所化,现在的这杯酒,看来是由你所下的心咒。」
  小羊歪头:「我没有施咒啊?」
  「高深而自然的咒术和道行无关,也最是悠远缠绵吧。」明蔚笑得曖昧,跟他说:「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天上飘的云有时降雨,有时飘雪,有时又散得无影无踪?」
  小羊笑了笑,继续倒酒喝:「我又不是老天爷,怎么知道啊?」
  明蔚指了指天说:「就是如此,一切唯有天知,这也是都依天道而运行。心咒或许也是相似的东西。」
  小羊微微偏头看他,蹙眉笑问:「你究竟想讲什么?」
  明蔚唇角笑意更深:「我和你相遇,还有当初那杯契约酒,以及之后所有事,包括此刻共饮的这杯月酒,大概都在成就一道咒。」
  「你想说这是命运?」
  「呵,但也可以只是一杯酒。」
  「到底是咒还是酒?说得我都糊涂了。先说啊,我没有施任何法术。」小羊打了一个小声的酒嗝,歪头往明蔚身上靠,对方温柔搂住他,让他越来越不想靠自己站好。
  小羊酒量不太好,没喝几杯就醉了,这酒明明也不怎么烈。离开餐馆已是深宵时分,滕煌城没有宵禁,街上偶尔还会见到有人车往来,明蔚背着少年走回旅店,伺候小羊脱鞋袜就寝,再帮人掖好被子,站在床边轻喃:「你就是我的心咒。我选中你,你也应了我,然后你也做了一样的事。」
  明蔚就在床边守了小羊一晚,小羊曾说看他看不腻,其实他看这孩子亦然,无数个夜里,他只是望着小羊这安静无波的睡顏,却从不觉得无聊。
  天一亮,宋繁樺就无声无息出现在房间里,他看明蔚望着床上少年的侧影再次疑问:「你当真喜欢他?」
  明蔚冷淡瞥了一眼宋繁樺,再看向小羊时,眼神又变得截然不同,并不打算再回答什么。宋繁樺也已经从中知晓答案,默默抿嘴不再多言。
  宋繁樺还没见过明蔚对明斐以外的人露出温柔的眼神,忍不住又说:「还以为你是个无情的。」
  「原本是的。」明蔚没有反驳,不过无情的傢伙一旦动情才是最要命吧。
  宋繁樺想起了什么,问他说:「你是不是有明斐的下落?」
  「没有。」明蔚看也没看宋繁樺就说:「知道也不想讲。她是特别的,若真是为她好,最好这世间再没有人知道她。」
  「这是何意?你讲清楚。」
  明蔚有些不耐烦的瞥他一眼,说:「还是方才那句话,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多说她的事。为了她好,你最好也别再提。」
  宋繁樺压下心里的无名火,闭眼深呼吸后改口问:「那你总能告诉我,那时为什么只有你活下来,后来又为什么消失得无影无踪?」
  明蔚垂眼若有所思的样子,宋繁樺正欲追问就听小羊在床里伸懒腰发出的呻吟。小羊咿呀啊啊怪喊着,再打了个大呵欠坐起来,看到房里两个大男人在对峙,方才半梦半醒间还听到他们的交谈,为免尷尬他决定假装刚才什么也没听见。
  「二位早啊。宋叔来得这么早,一块儿吃个早饭吧,吃饱再上路?」
  「不必了。」宋繁樺给了明蔚一记白眼。
  小羊说要吃早饭,明蔚绝对是依小羊的意思,他们俩上街觅食,宋繁樺只好等小孩吃饱再出发。因为滕煌有海港,一早街边店铺就有在卖鲜蚵粥,除此之外还有不少辛香配料,小羊被那香气诱进店用餐,一桌三个客人只点一碗粥,小羊也怪不好意思,就叫明蔚一块儿吃。
  小羊舀了一匙海鲜粥吹了吹,又说:「宋叔你真的不吃?山里可都没有这些,只有临海的地方才有,要不要试试?很鲜甜的。」
  宋繁樺板着脸看他,他笑了笑招手请店家再盛一碗粥来,之后看宋繁樺默默把粥都吃光。
  这是宋繁樺除了修炼和锻鍊武艺时,难得能静心不去多想什么的时刻,虽然情景根本不同,脑海却短暂浮现他在宿月镇生活的片段记忆。
  宋繁樺在潢山沉潜多时,过着身心近乎苦修的日子,从前在宿月镇生长的他魁梧高大,在潢山则将自己锻鍊得更精悍,样子也成熟不少。小时候他也想像过身为狼族族长之子要怎样传承灵墨手艺,以及延续狼族血脉这些事,可如今狼族仅剩下他,一切好像都失去了意义。
  就连报仇一事,他都不知从何开始,将谁当作目标。那时他回到宿月镇只看到尸山血海,唯一的活口就是明蔚,他当时只问了对方一句:「为何你还活着?」
  宿月镇的狼族也算不上收留白狐族兄妹,只是没有驱逐他们,宋繁樺渐渐和那对兄妹交集变多了,也算是一块儿长大的。他怎样都没想到狼族会被灭,而白狐还能存活,可是只剩明蔚,明斐却失踪了。他记不得明蔚当初回他什么,或到底有没有开口回应他,那之后明蔚也找不着了,而他则被灵素宫救下。
  坐在宋繁樺对面的明蔚忽然说:「小羊想下山,你也离开潢山吧。」
  宋繁樺擦抹嘴巴,无言盯着明蔚看,明蔚又跟他说:「你自己也很清楚再查下去没有结果,你不只是被『救』回灵素宫,他们美其名是收留你这特殊的神裔妖族,实际上只是在监视你。就算要回报当初帮过你的盛如玄也该够了,这些年你帮他干了多少有违本心之事,抓了多少,或杀了多少妖?」
  小羊看宋叔紧抿唇没回应,但他知道宋叔可能也一直受过往阴影煎熬,就像明蔚可能也有难言的过去,他不免心疼,却无从安慰。只有同样经歷过灭族之痛的明蔚能和宋叔聊这些了吧?
  宋繁樺忽然问明蔚说:「你的真身呢?」
  这会儿轮到明蔚默然不答,小羊斜瞄他一眼,以心识安抚半晌,见他并不抗拒就替他说:「真身被封印了,他不得已才和我订下契约,以此为媒介脱身,可我实在太弱了,所以他只能元神出窍,真身还在封印地。」
  宋繁樺皱眉追问:「被谁封印?」
  小羊耸肩:「不知道,发生得太突然,明蔚说是中了陷阱,还没查出是谁。不过现在好很多,已经能化出阳神分身,一开始连分身都没有的。也许再过不久就能摆脱那道封印,那时应该能查出是谁设的陷阱。」
  宋繁樺接着问:「是怎样的封印?」
  明蔚垂眼盯着眼前还剩半碗的粥食,声调平静回答道:「万神狱。」
  一字一句都那么平静,是小羊没听过的封印术,但他看到宋繁樺满脸惊愕,不禁搭着明蔚的手想问个明白:「那是什么?你从来没跟我提过,万神狱是?」
  明蔚反过来握着小羊的手对他微笑,却没有打算要解释什么,反而是宋繁樺接腔道:「那是一种上古秘术,据说连神仙都难逃脱,一旦中招会受尽煎熬,直到形神俱灭,但也有一说是用来将中此术者炼成仙药或法器,捕获的对象道行越高深就得耗时越久才能炼成。我也是听族里老人提过,可能还有衍生出不少的变化,但无论是哪一种都很棘手。」
  「宋叔说的是真的?」
  明蔚看小羊眉心纠结,忍不住拿指腹轻抹其眉心,安抚说:「也没这么严重,我中的那种恰好是不厉害的,没什么折腾,就是关在一个地方很无聊,太无聊了,什么都没有。所以才想方设法将有机缘者引进阵内,最后挑中了你。」
  小羊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觉得明蔚太会利用温柔的态度哄他。
  这点宋繁樺在一旁看也有点受不了了,插嘴说:「你怎么确知那是万神狱?」
  明蔚说:「起初也吃了点苦头,所以才知道的。知道这种秘术的傢伙不多,但也不是没有。有些门派搜罗特别多这方面的东西或典籍,灵素宫是其中之一,但小羊时常去书库也没见过。之后得再去别的地方找线索。」
  小羊表情一亮说:「那是不是就能查出宋叔族人遇害的事了?设那封印的人,说不定也是将战事引至宿月镇的。也许有关联呢?」
  明蔚和宋繁樺对视一眼,都认为小羊说得没错,但这话题还是无疾而终。小羊认为事情并非毫无进展,起码他们把话说开了些,宋繁樺对明蔚的情绪不再那样复杂、激动和带着敌意,而他也多瞭解明蔚一些事。
  吃完东西,他们不像凡人那样跋山涉水回潢山,千里之遥只要一展法术就能抵达,不过小羊不是很喜欢用那种方式赶路,因为很不舒服。明蔚收了分身,照从前那般依附在小羊身上,宋繁樺拉着小羊的手肘施术缩行千里,一到灵素宫山门外小羊就踉蹌往前扑,宋繁樺伸手抓他肩膀稳住,但他还是一阵晕眩想吐。
  「太难受了,以后不要再这么赶路啦。」小羊抱怨。其实就算是跟附近门派借传送阵也好不到哪里去,况且他们都穷,没多馀灵石能借传送阵,而且宋叔的身份特殊,怕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宋繁樺念他说:「是你粥喝得太多,又吃了一堆胀气的东西。」
  「行了、行了,别说了,我真的想吐。」小羊给自己按了几处穴位减缓不适,就看十多名灵素宫弟子跑出来,其中有个比他年长许多的师兄说是宫主让他自己去大殿,他挺胸站直说:「好,我这就去。不过你们怎么这么大阵仗?」
  那位师兄表情有些怪:「你擅自离开这么久是去做什么了?还不知反省。罢了,一会儿由宫主定夺。宋前辈请留步,宫主说你这一趟辛苦了,请你先回去休息。」
  「不必,人我带回来了,再多留一会儿也无妨。」宋繁樺偏要跟着小羊去大殿。
  那些来「迎接」他们的弟子都佩了剑或带上法器,不只宋繁樺觉得这态势古怪,小羊也有着不好的预感,但他们仍在许多人注视下进了大殿。当年他被带回灵素宫都没受过眾人这般瞩目,虽然颇不自在,他还是急着在人群中找寻周谅的身影。
  碧云楼的女修几乎都来了,但是唯独没看见周谅,小羊不由得有些忐忑,会不会周谅去秘境出了意外受伤,所以来不了?不知道他因私自离宫受罚后还有没有机会去探望那ㄚ头,顺便把带回来的礼物交给她。
  大殿太宽敞,不过是一条直路也要走好一会儿才到阶下拜见宫主和其他长老,小羊朝他们行礼,蓝晏清来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神很复杂。
  小羊没等蓝晏清开口就跪下请罪:「弟子知错,不该擅自下山在外逗留那么久,自当领罚。」他越想越觉得诡异,他就算私自下山也不是出了什么大错,犯得着让那么多人都聚集到大殿看戏?未免太大惊小怪了。
  大殿静得有些弔诡,小羊嚥了嚥口水抬头看盛如玄,再望向斜前方的蓝师兄问:「师兄,怎么不见周谅?」他看蓝晏清眼神游移,不禁猜测道:「她是不是受伤了?伤得重不重?」
  这时在那上千名弟子中有人嗤笑出声,小羊一眼就见到站在阵列前方的林东虎,林东虎说:「他早晚要面对真相,还是告诉他吧,怪可怜的。」
  宋繁樺按住小羊的肩膀低声提醒:「稳住心神。」
  然而事关周谅,小羊无法不多想,越想就越慌怕,他拉着蓝晏清的衣摆又瞥了眼面无表情的盛如玄,急切追问:「难道她伤得很重?」
  「她没有了。」盛如玄直接了当的回答。
  「什么叫没有了?什么意思?」小羊跪在阶下一脸茫然,一手还揪着蓝晏清的衣服问:「没有了是什么意思?」
  蓝晏清无法正视小羊的双眼,稍微别过脸回答:「她在秘境失踪,我们所有人都去找,找了两、三天也没找着,不过也没发现尸首,或许还活在秘境某一处。只不过如今秘境已关闭,恐怕她得另有机缘才回得来,我们是无法再过去了。」不是所有秘境关闭时都会将外来者排除,那个大秘境就是个例外。
  坐在盛如玄一旁的杜明尧说:「比起担心别人,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
  小羊像是没听到他们说话,脑袋嗡嗡响,连明蔚的声音都听不见,他们说周谅在秘境里没有了,他不能接受。周谅那么机伶聪明,又有那些师姐们看顾,是怎么没有的?
  盛如玄接了杜长老的话说:「盛雪,你身上的诅咒是何情况?近日我让徐长老为你卜算,说是你有一大劫将至,而且长久以来有妖邪缠身,我们都很担心。不如我用昭明宝镜帮你照一照,要是什么事也没有自然最好,大家都安心。若有什么麻烦,也好及时帮你。」
  小羊猛然警醒,扭头看了眼宋繁樺,后者也一脸意外朝座上的盛如玄喊:「你没说要拿宝镜对付他!」
  盛如玄语调平缓道:「这怎么能说是对付?我也是为他好,任何麻烦都要趁早处理才行。」
  小羊感到背脊发冷,这是过去经歷试炼时也不曾有的悚惧,这种感觉就像是有谁早就察觉他和明蔚的事却隐而不发,就为了等一个时机逮住他们俩。
  「我没事,这次出远门遇上一位高人帮我化解诅咒,只是这样而已。」这当然是小羊临时胡诌,但他绝不能将明蔚抖出来。
  宋繁樺想起先前和明蔚聊过的寥寥数语,选择替小羊说话:「我去接他时,的确没什么异样。」
  林东虎和身旁一个要好的修士互看一眼,那修士抢白道:「你是妖魔,说不定也不会察觉盛师弟有什么异状。还是让宫主用宝镜照看看再说,一照就真相分明。」
  林东虎接着讲:「如果真的有那位高人,怎么不请他来做客啊?我们灵素宫都还没能帮盛师弟化解诅咒,就被一个高人解决了,该请来让我们好好道谢跟款待才是。」
  盛如玄发话了:「盛雪,上前来。」
  杜长老有些不耐烦催促道:「那是宝镜又不是邪物,就是照一照也没什么可怕,你在心虚什么?」
  小羊还没从周谅的事缓过来,又被逼到这一步,他难受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其他弟子过来要将他架上前,他的手在抖,因为满腔的情绪无处宣洩,贸然出手只怕会招来更糟的后果,就在此时宋繁樺站到他身前,一堵高大的背影罩着他,他愣愣仰望宋繁樺的身影。
  宋繁樺话音沉缓,隐含警告道:「他都说了没事,不要再逼他。」
  「逼他?」杜长老感到荒谬失笑:「我们是想帮他,怎么搞得像是在害他?你一个妖魔在我们灵素宫里大放厥词算什么?」
  宋繁樺问身后少年:「小羊,你想怎么做?」
  小羊短暂恍惚,勉强稳住心神,明蔚说凡事有他在,他随时愿意现身守护,可是他已经失去周谅,不想再失去谁了。他微啟的唇颤了颤,半晌出声道:「……周谅她,不在了。那我,我想……下山。」他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站在不远处的蓝晏清始终一语不发望着小羊,听到小羊低喃回应宋繁樺,袖里的手紧握得浮出青筋。
  盛如玄食指在椅臂上点了点,用不带什么情绪的话音发令:「若查清你无碍,也没有妖邪缠身,受罚后再做打算。晏清。」他朝蓝晏清使了一个眼色,蓝晏清拱手领旨要抓人,宋繁樺释出一波妖气将周围人弹开。
  杜尧明怒斥:「你这是做什么?」
  宋繁樺昂首狂傲道:「他都说不想在这里,那我就带他下山。」
  蓝晏清沉下脸警示他说:「你可知这么做的后果?」
  「他好歹喊我一声叔,我总不能丢着不管。」宋繁樺笑了两声,轻松拎起小羊说:「叔叔带你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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