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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

  杂草丛后,既灵和谭云山并排趴着,两双眼睛精光冒,四只耳朵竖得高。
  老树下和冯不羁说话的是个陌生男人,看模样二十出头,眉目清秀,文质彬彬,一袭白衣素净淡雅,与这深山老林格格不入,偶尔有风带起他轻盈衣袂,竟恍若有几许飘逸仙气。
  相比之下,冯不羁就只剩粗糙了,尤其这会儿席地而坐,态度懒散不耐,好几天没打理的胡子乱糟糟糊在脸上,简直可以随时与这荒山野岭融为一体而毫无破绽。
  谈话似已进行了不短时间,因为年轻男子在长长叹息后,也站不住了,索性蹲下来苦口婆心:“冯不羁,你就别为难我了,我一个礼凡上仙,多少世人敬我拜我,却要隔三差五下来和你说软话,让其他上仙知道了,我真是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冯不羁受不了地乱挠一气自己脑袋——估计本想薅头发的,奈何太短——终于挠痛快了,才看向对方,“情真意切”道:“我的忍耐是有限的,你再这么骚扰我,我不成仙,要成魔了!”
  礼凡上仙也动了“情”,而且非常默契地和冯不羁一样,皆属“愤懑之情”:“你这样在人间晃荡,我们也很困扰。你都一百二十岁了,不成仙,又不是妖怪,你知道你这样的存在有多违背天道吗?”
  这话冯不羁就不爱听了,当下拧眉立目:“我好端端过我的,有事没事还帮这天下除个妖扫个魔,我怎么就违背天道了?天道就该是长生不老的好人被带走,作恶多端的妖魔邪祟继续留着?”
  “怎么能叫‘带走’呢,我来是渡你成仙,成了仙你一样可以降魔伏妖,救济天下啊。”
  “得了吧,你连我都带不动,还准备救济天下?”
  “那是天帝不允许我们强行渡仙,不然你当我带不走你!”
  “你看,就是‘明抢’,我说‘带走’有什么问题?”
  “……”
  这样的月下相逢数不清多少回,这样的车轱辘话也说了无数次,但一个职责所在,一个无心上天,于是只能一个继续来,一个继续推。
  礼凡上仙也不要什么一尘不染的上仙气度了,一屁股坐到冯不羁身旁,和他一起看月亮。
  冯不羁吓一跳,因为按照以往经验,此刻这位仙家就该飘飘而去了,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挥手送别的准备,怎么可能不按套路来!
  “为什么你就死活不升仙呢……”相识至今,礼凡上仙第一次对这位“老朋友”的极力抵触,生出好奇。
  冯不羁无力地看他一眼:“你下来渡我得有二十年了吧,现在才问会不会有点晚?”
  礼凡上仙语塞。他自司此职,渡人无数,冯不羁只是众多凡人中的一个,尽管这位凡人有些棘手,但他也只是希望有朝一日顽石能够想通,从未好奇过此人为何冥顽不灵。不是他没有好奇心,只是一个凡人的“缘由”,还犯不上让他好奇。
  “还记得你第一次来渡我的时候,怎么说的吗?”冯不羁忽然道。
  原本就起了些反思之心的礼凡上仙,在这第二问里彻底尴尬下来,迟疑片刻,惭愧而坦诚:“真不记得了。”
  冯不羁料到了,直接给了答案:“你说成仙很简单的,只需要与你走一遭尘水,入了九天仙界我就是仙。”
  礼凡上仙的记忆终于逐渐回笼,尴尬苦笑,接口道:“你当时说‘屁,成仙要渡劫的,你当我不知道!’。”
  冯不羁惊讶挑眉:“哟,没全忘啊。”
  礼凡上仙好脾气笑笑,带着点自嘲:“想起来了。”
  冯不羁点点头,继续道:“我那时就想和你说,不用刻意对我客气,你装得累,我受着也不舒服。”
  礼凡上仙被打败似的摇摇头:“我这点儿仙气都让你看透了。”
  冯不羁斜眼看他:“别捡好听的往自己身上放,就是轻慢之气。”
  礼凡上仙怔住,而后大笑,笑声一扫克制文雅,尽是纵情恣意。
  “对嘛,”冯不羁很欣慰,“年轻人就该这样,别一天到晚死气沉沉的。”
  礼凡上仙真想和冯不羁好好论道一下究竟谁的年岁大,但回忆这二十年来的交锋胜算……他很识相地放弃。
  笑爽快了,他正色道:“我以后都不会来烦你了。”
  “真的?!”冯不羁以为自己听错了。
  礼凡上仙认真看着他,点头,一字一句道:“从今往后,我再不来烦你,你长生不老也好,伏魔降妖也罢,世间任你逍遥游。有朝一日若变了想法,愿意成仙,可沐浴焚香,朝东南方供奉……”
  “没有‘有朝一日’。”冯不羁一听沐浴焚香就脑袋疼,直接打断。
  礼凡上仙乐,干脆也收了话头,只道:“不过有两点我要讲清楚,一,无论我是渡不成你还是放弃渡你,都属失职,但这种事只要你我不声张,属于民不举仙不究;二,我未必会永远做这个礼凡上仙,若下一任上仙发现疏漏,前来渡你,你与他之间如何应对我不管,但你我之间……”
  礼凡上仙没再继续,只定定看冯不羁。
  冯不羁了然,用力一拍他肩膀:“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你我之间的秘密,不管谁人来问,那就是礼凡上仙渡我不懈,是我顽固不化,抵死不从。”
  礼凡上仙微微皱眉,意思冯不羁领悟得很透,但这话怎么听起来就那么别扭……
  罢了。
  不管怎么说,此事到今日,就算有个结果了。就像他说的,其实九天仙界没人关注一个凡人成不成仙的事,只是他司职礼凡,这就是他的职责。如今有了决断,于他和冯不羁都算解脱,至于失职之愧,只能在别处尽力弥补了。
  利落起身,礼凡上仙同冯不羁道别:“保重。”
  简单两个字,给这一场不知该说短暂还是漫长的相识,落下终结。
  冯不羁也起身,难得正色施礼:“上仙也是。”
  礼凡上仙笑意清浅,平和从容,周身飘逸仙气又回来了。不再流连,上仙转身扬袖,顷刻间风起,一朵祥云翩然而来。上仙乘云而起,归九天仙……
  “你能松手吗?”
  礼凡上仙回头看着死抓着自己衣角的冯不羁,一脸生无可恋。
  “再等等。”冯不羁露出灿烂微笑。
  礼凡上仙被这突来的示好弄得心里直突突,面上还要极力镇定,稳住仙姿:“我道过保重了。”
  冯不羁没接茬,直接问:“还记得你第一次来渡我的时候,怎么说的吗?”
  礼凡上仙眨眨眼,是他产生了幻觉还是冯不羁失忆了,这话不是刚刚才聊过吗!
  之前他的确没记住,但刚刚聊过的谁还会忘:“我说,成仙很简单的,只需要与我走一遭尘水,入了九天仙界你……”
  “就是这个,尘水!”冯不羁眼放光芒,“这是啥河?”
  礼凡上仙蒙了:“我二十年前和你说过的话,你现在才想起来好奇?”
  “此时已也彼一时也,”冯不羁理直气壮道,“我俩不也是今天才交心!”
  礼凡上仙对于被单方面认定“交心”颇有微词,但既然打定主意好聚好散了,也不差多说两句:“所谓尘水,是九天仙界的两条仙河之一。凡人得道成仙,即由尘水入仙界;仙人贬谪投胎,亦由尘水落凡间。”
  冯不羁越听越觉得此仙河甚是凶险:“那如果一个仙人不小心失足落水呢,直接就投胎转世了?太草率了吧!”
  “当然不会。”礼凡上仙扶额,“尘水自九天宝殿外起,途径五仙山,终在瀛洲归海,可以说蜿蜒整个九天仙界,要是随便哪里落水都投胎转世,仙界就空了。”
  冯不羁一脸无辜,满眼都写着“明明是你说的”。
  礼凡上仙叹口气,遇上冯不羁这种急性子的,什么缓而有礼娓娓道来都不顶用,就得直奔重点:“只有九天门外思凡桥下的尘水,落入方能投胎转世。其余他处,仙人入了只是下凡,不管是来凡间玩也好,像我这样做事也好,都是随时下来,随时归。”
  冯不羁听到这里总算有了个大概眉目,且能由此及彼:“是不是说,如果我跟你成仙,渡劫之后,也是由思凡桥下的尘水里出来?”
  礼凡上仙很欣慰:“对,贬谪投胎和渡劫成仙皆是天道秩序,必须经思凡桥。”
  冯不羁还是觉得不稳妥:“如果不小心失足落桥呢?”
  礼凡上仙无语:“九天仙界里的是仙又不是孩童,那么多地方不去偏围着这么危险的地方转,再说还有尘华上仙守着呢。”
  “哦……”冯不羁踏实了,有人守着那就比较安全了。
  礼凡上仙想替整个九天仙界谢谢冯不羁这么替他们操心:“没其他事了吧。”
  “有。”
  “……我还能不能走成了!”
  “人间有尘水吗?”
  礼凡上仙怔住:“怎么可能,那是仙河。”
  冯不羁对这答案也不意外,正欲放弃,又听对方道——
  “不过这话还要看怎么讲。”
  冯不羁服这位上仙了:“话还能怎么讲,照实说啊。”
  礼凡上仙深深看冯不羁一眼,心说也就自己脾气好,换个人下来渡不渡的暂且放一边,必定要先揍他一顿。
  “尘水是仙河不假,但流到瀛洲时,便归于东海,而人间很多河流最后也奔腾入海,某种意义上讲,就算是和尘水连通了,沾了仙气,所以人间这些最终汇入东海的河,在九天仙界看来,也可算作尘水。”
  一口气解释完,礼凡上仙认命地看向冯不羁,等着这位提出新问题。
  不想冯不羁一脸心满意足,重又抱拳:“多谢,保重!”
  礼凡上仙猝不及防,有一种被人突然下了“逐客令”的心酸。
  不过终归好聚好散,来日再遇……不,永世别相逢了。
  礼凡上仙身心俱疲,踏云而去。
  冯不羁转过身来,打道回府。
  既不用再被滋扰了,又解了尘水之惑,一晚上就解决了两件大事,简直不能更……
  呃,草丛后面好像有两张熟悉……且明显阴云密布的脸。
  冯不羁停住脚步,咽了下口水,缓缓抬手微笑:“好巧,你们也出来赏月啊……”
  破庙内。
  既灵和谭云山并排而坐,整齐划一地抱着胳膊、眯着眼,盯紧眼前“我有许多小秘密就不告诉你”的伙伴。
  冯不羁坐姿端正,态度恭顺,前所未有的乖巧。但,就是不开口。
  既灵索性先出声:“说吧。”
  冯不羁垂死挣扎:“有其他选择吗……”
  既灵点头:“你可以选择坦白,或者被迫坦白。”
  冯不羁:“……”
  要说一贯强势的人忽然耷拉脑袋了,巨大的反差也是挺唬人的,起码现在,刚说完狠话的既灵就已经有点后悔了。
  毕竟她不是冯不羁的什么人,对方也谈不上真的欠她一个交代。
  “我这人不会拐弯,怎么想就怎么说,”既灵放缓声音,认真道,“从我答应和你们一起捉妖开始,我就拿你们当同伴,所谓同伴,就是坦诚相待,福祸共担,关键时刻能过命。对于你们,我没有保留,不管你们问我师父也好,旁的也罢,我都老实相告。所以如果你们……”
  话是对着冯不羁讲的,但直到这会儿,既灵才后知后觉自己一直用的都是“你们”,故而话顿在这里,下意识看谭云山。
  谭云山正频频点头深觉既灵讲得在理呢,忽然跟对方看过来的视线撞了个正着,想也不想就举起手自白:“我是一个混了二十年日子的风雅男子,这辈子最大的秘密是你来到谭府帮着揭开的……”
  既灵抬手示意,可以了。
  她绝对相信这是一个再没有秘密的简单男子,但——
  “‘风雅’二字和你刚刚那番解释有关系吗!”
  谭云山很自然微笑:“无风雅,不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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