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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节

  女人在对方的吩咐下终于如获大赦,连滚带爬退了下去,中年人则跟人头开始交流起来,依旧语速很快,少顷,两人似乎谈得并不愉快,人头开始用怒骂的语调高声说话,中年人冷哼一声,则不与他继续争执,转而又往这间屋子后面走去。
  此时车白的声音已经没有在耳边响起了,凭直觉,冬至觉得自己要跟着那个中年人,而不是继续留在这里,于是他紧随其后,在中年人后面,穿过一条回廊,来到了一间一丝光亮都没有的小屋。
  他有点明白车白在自己身上用的法术了,这有点像是“千里眼”,循着给他下降头的降头师的气息,直接追踪到人家老巢里来,所以他现在相当于一团虚无缥缈的意识,没有实体,也不算灵魂。
  这种溯源千里的法术自然是厉害之极,目前为止冬至虽然因为语言障碍无法辨认哪个才是给他下降头的人,但他已经得到了足够多的讯息。
  小屋内,之前在年轻人和人头面前还倨傲淡定无比的中年人,转眼之间成了小绵羊,在供桌前匍匐跪倒,连说话的语调也带着虔诚恭敬,黑暗中坐着一个人,双眼微微闭着,但中年人却连头也不敢抬,轻声细语,额头抵地,生怕惊扰了对方。
  大多数时候是中年人在说,黑暗中那个人偶尔应上一两句,他的腔调十分奇怪,声音像从喉咙里发出,又像从遥远虚空传来,带着缥缈感,他周围仿佛有一个无形屏障,阻止冬至继续前行。
  但冬至却不甘心,他预感这个人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人物,也许跟降头师有关,甚至跟传说中的天魔有关,所以他想尽办法,企图用意识突破那层屏障,更近距离去观察那个男人。
  那层屏障仿佛弹性绝佳的橡皮泥,他勉力往前,总又被狠狠弹出,但冬至屡败屡战,心头默念明光咒,终于在屏障上撕开一道口子,“整个人”扑了进去。
  男人忽然睁开眼!
  冬至看着对方的眼睛直直望向自己,心头不由一惊,暗道不好,认为对方也许发现了自己。
  此时他已看清男人的容颜,却不是在梦里见过的那张妖异的脸,而是一张平平无奇的中年面孔,脸上还看得出一丝保养得当的昔日痕迹,不过现在这张脸已经青黑交加,宛如恶鬼,看着还有些熟悉。
  然后他就听见男人阴冷地笑起来,竟说出他能听懂的中文。
  “你看你把客人带进来了,都不知道招待呢!”
  中年人茫然抬头四顾,显然看不到冬至的存在。
  黑暗中的男人伸出一只手,定定朝冬至指来。
  “他在,那里。”
  冬至一不做二不休,趁中年男人还未受命发作之前,直接往黑暗中那个人“撞”去。
  他速度极快,去势迅猛,在那瞬间飞快默念引雷咒,想着要是意识也能引雷,就该来个天雷把这人直接劈死算了,但就在这时,他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冷笑。
  比刚才的笑声更加阴森,冰冷冷的不带一丝人气,仿佛冬夜原始森林深处覆盖腐烂尸体的冰雪当头浇下,直刺入骨,冬至感到自己的“耳膜”一震一震地疼,“身体”也像是被什么挡住,离对方咫尺之遥,却再也无法向前,他猜自己的身体很可能随之出现反应,但此刻已顾不了那么多,他一遍又一遍地默念引雷咒,而那个阴冷的笑声也一直没有停过,在四面八方反复回荡,阴魂不散,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你真是大胆,我没去找你,你反而来找我,不如就留下来吧!”
  最后一个吧字如同嘴巴对着他的耳朵吐出来,像锤子重重敲在心上,冬至的意识一阵模糊酸软,引雷咒再也念不下去,几乎就被他这么牵着走。
  但很快,车白的声音竟从上方响起。
  “唵!”
  晨钟暮鼓,梵音洗尘,所有浊气被荡扫一空,神智受到极大的震动,从混沌中复归清明!
  这是六字大明咒中的首字咒,传说观世音菩萨以此心咒授予凡人,令凡人在尘世苦修时可涤荡心灵,屏退魔音,而唵字咒更可回遮并寂灭天魔之损害,令百病消除,业障清静,自此邪魔俱退。
  冬至分明看见那男人脸色重重一变,禁锢住他周身的压力也顿时为之一清。
  “原来是搬了救兵来,难怪有恃无恐!”
  男人又是冷笑一声,但冬至已经无暇去听,他的意识被一股力量飞速往后拽,逃脱了那间屋子,那座寨子,又从层层密林中退出。
  冬至的身体猛地一震,血从嘴角溢出,不过这次不是黑色的了,而是正常的鲜红血液。
  他慢慢睁开眼,看见龙深,也看见坐在对面的车白。
  “车局?”
  车白也正好张眼,望着他:“你感觉如何?”
  冬至道:“胸口有些闷痛。”
  车白道:“这是正常的,你刚才跟天魔交锋,哪怕那个天魔还没有完全复活,它也是传说中的天魔,刚才的你只有一缕意识,连灵魂都称不上,贸贸然用引雷咒,也根本引不了雷,最终只会引火烧身。”
  冬至惭愧道:“是我鲁莽了,谢谢车局搭救。”
  车白道:“你没有错,刚才我没事先告诉你要怎么做,就是想在出其不意的时候偷袭天魔,否则要是你早有心理准备,他也会察觉警惕的。只是……”
  他叹了口气:“我现在力量远不如从前,最终还是没能化解你的降头,只能暂时压制住,让你在一段时间内不发作,治标不治本,想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你们只能找到给你下降的那个降头师。天魔本来就还没成形,现在又被我所伤,短时间内应该没那么快复原的。”
  龙深道:“您已经为我们争取了足够多的时间。”
  冬至诚恳道:“多谢车局,我本来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辛苦您了!”
  车白摆摆手,疲倦一笑,他看上去明显比刚才苍老许多,眼角纹路也越发深了些。
  “别说你对龙深意义特殊,就算你只是特管局的普通一员,能尽力,我也要尽力。”
  冬至怀疑他已看出龙深与自己的关系,但车白又像只说了一句平淡无奇的话。
  目送车白回去休息,冬至难掩不安。
  “师父,车局不会因为我而影响身体吧?”
  龙深摇摇头:“世上没有人能永生不老,器灵也一样,生死轮回,车局只不过到了那个坎,跟你无关。”
  冬至自从得知车白的原形之后,下意识就把这位分局长当成一棵行走的古树,珍贵无比,闻言不由跟着叹了口气。
  龙深见他还有余暇为旁人操心,倒是笑了。
  “车局现在为我们争取了一段时间,我们必须利用这段时间,把那个降头师找到。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冬至把自己看见的丛林和寨子描述了一遍,他记忆力本来就好,又是画画的,描述出来令人画面感很强,一下子就能记住。
  “那座寨子应该就是那个降头师的老巢,而那个降头师对天魔恭恭敬敬,肯定与他渊源不浅……我想起来了,那个男的应该就是女明星韩祺的金主洪锐,还有那个胖女人,应该是韩祺的前经纪人董巧兰,之前在照片里都见过,他们果然跟天魔有关!”
  说到这里,他皱了一下眉头:“说来奇怪,我上次在梦里看见的男人剃着光头,很年轻妖美,怎么这次天魔又是洪锐的样子呢?难道天魔跟人魔一样,可以披着不同的人皮?”
  龙深道:“天魔现在还未完全复活成形,你在梦中看见的,是他意识凝聚的真正形体,而刚才看到的,应该是他暂时借用了洪锐的躯壳,估计是为了方便行事吧。”
  冬至很惊讶,没想到天魔这样本性邪恶的大魔物,竟然拥有那样美丽的外表。
  龙深似乎看出他的想法,就道:“魔本无形无色,但为了迷惑世人,它们自然会生出令世人喜爱的躯壳,那样才能令更多信徒堕入魔障。天魔现在虽然还未成形,但它甚至能隔空与车局斗法,可见离复活之日已不远,一旦天魔复活,所到之处将会变成人间地狱。”
  魔杀人,未必要亲自下手,它可以蛊惑人心,可以操控人类的神智,借人类的手去做它想做的事情,就像之前把洪锐变成自己的信徒,再让洪锐去给韩祺设套,将人命玩弄于股掌之间,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诚然韩祺也有弱点,倘若她不是贪图名利,想要攀龙附凤,也不至于被洪锐有机可乘,但人人皆有弱点软肋,若今日有人喜欢蜜糖,它便会将罂粟幻化为蜜糖诱人入腹上瘾,欲罢不能,明日若有人生出一丝邪念,在魔的影响下,邪念会不知不觉扩大,最终令人干出丧心病狂的事情。
  说到底,人人心中都有魔,只看能否坚持本心,不让邪念占了上风,然而说起来简单,世间许多人却无法做到。
  虽然冬至的降头暂时被压制住,但现在他们依旧面对很大的难题。
  一出国门,特管局这个名头就不大好用了,更何况东南亚这地方,平时旅游一下无碍,一旦想要办什么正事,各种势力交汇,势必寸步难行,在一些武装割据地区,只怕连当地政府的名头都不好使。
  在这样的情况下,要找一个无名无姓的黑袍降头师,无异于大海捞针,龙深已经让白袍降头师协会那边帮忙,但一时半会也不可能有什么发现,他不愿将这些事情说出来,让冬至平添烦恼,冬至自然也不会问,他尽可能处之泰然,不给龙深任何压力。
  自从上回地下的石碑出土之后,西北分局好是热闹了一阵,现在随着石碑封印加固,派人驻守之后,人手都已经调派别处去寻找石碑了,这里一下子冷清下来,不过特管局冷清是好事,热闹反而意味着出事,有车白坐镇,分局太平无事,也不必龙深这位总局来的副局长视察监督,龙深早已习惯了在总局时时忙碌的日子,现在一闲,反倒有点不习惯了。
  冬至就提议去历史博物馆,其实西安他早已来过,博物馆自然也是美术生的必到之地,不过自从成了修行者之后,他现在看见古董就会忍不住联想起它们成精时的样子,虽然他没能亲眼目睹他师父化形的那一刻,但看着别的古剑,也算稍稍弥补遗憾了。
  龙深却摇摇头,说不想去。
  那些器物在常人眼里自然是稀罕宝贝,但在龙深看来,它们因种种缘故,再无化为人形的机会,看多了也无益,反倒徒增唏嘘。
  冬至握住他师父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掌,觉得这只手像是怎么也看不够。
  “那你有什么地方想去的吗?大雁塔?碑林?或者芙蓉园?”
  龙深想了想,道:“去小吃街吧。”
  小吃街这地方,不管春夏秋冬,节假日与否,最能体现全国人民的吃货习性,因为一年到头都是熙熙攘攘,接踵摩肩的场面,冬至本以为龙深会不喜欢这种地方,没想到他竟然主动提出要来。
  两人从胡辣汤吃到酸汤饺子,冬至又吃了几串烤肉,就已经饱腹了,只能看着手头刚打包的烧鸡一脸纠结,心想换作看潮生在这里,别说一只烧鸡,这条小吃街估计都能让他给吃空了。
  龙深主动提出要来,但他自己吃得反而不多,两人找了个地方坐下,看四处人声鼎沸,白烟蒸腾,说话不大声些都听不见彼此在说什么。
  热闹之中,龙深的神情反而有种安祥的淡定,他并不在意吃什么,也不在意是否喧嚣吵闹,似乎对人潮的兴趣远远大于对食物本身的兴趣。
  冬至见状就打趣:“师父,你来这里是为了看人?”
  龙深还真就点点头。
  看人间烟火,世间百态,看众生喜怒哀乐,真切感受那些鲜活的生命,是他需要去守护的珍贵存在。固然这世间有无数黑暗,往往令意志消沉薄弱者灰心丧气,可,但凡有一个人去付出努力,哪怕像精卫填海,夸父追日,就不能说世界是无望的。
  冬至心头微微一震。
  不知怎的,他现在越来越懂龙深的心思,对方一个眼神,一句话,他就明白对方的言外之意,心中所想。
  其实龙深从来并不难懂,他甚至可以称得上纯粹而简单,只是从来没有一个人愿意去耐心读懂他,而他从来也停不下脚步,去等人明白。
  因缘际会,冬至成为了这个人。
  不仅是因为冬至愿意主动,也因为龙深愿意对他敞开心扉,愿意让他读懂。
  他爱的这个男人,心中有大爱,肩上有担当,双眼更能装下整个人间。
  这时若用什么人间更重要还是我更重要来计较,未免就格局太小了,不过他还是开玩笑:“那我是师父附带的小责任吗?”
  龙深低头,看两人十指相扣的手,忽然微微一笑。
  “你算是,我的一份小任性。”
  责任是深刻骨中的烙印,而任性是发自内心的畅意。
  冬至怔愣,热腾腾的感觉随即从脖子往上蔓延,像刚喝下一碗胡辣汤,胃里发着烧,发散到每一个毛孔时却浑身舒畅。
  他以前看龙深冷淡又严厉,殊不知这样的人撩起来才最要命,句句都能戳中他心里最软的那块地方,生根发芽,再也拔不出来。
  “师父,你是什么时候对我转变心意,发现……不止师徒之情的?”
  前几天巨大的冲击过后,他开始慢慢冷静下来,这个问题在心头盘桓许久,倒不是觉得龙深可能将同情错认为爱意,而是好奇与不解。
  如果说是那一夜在海滩上,龙深才临时起意,那肯定不可能。
  龙深话少,常常做得更多,但每次做出来的事情,无不是考虑决断之后的结果,他绝不是一个冲动的人。
  但如果不是那一夜,又会是什么时候呢?
  仔细想一想,他们师徒中间还分开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冬至在鹭城经历了许多事情,又从长守剑衍生的幻境中看见龙深的过往,心境发生了不少变化。
  但龙深呢?
  龙深想了想,居然摇摇头:“不知道。”
  迎着他隐隐期待而又瞬间黯淡的目光,龙深笑了一下。
  “我那里有个东西,回去给你看吧,我也说不清楚。”
  话音方落,冬至的手机就响起。
  手机上显示的来电名字是陈国良。
  冬至挑眉,看龙深,龙深示意他接起。
  按下接听键,冬至笑嘻嘻道:“陈师傅,您这是又打算到内地来开拓业务,提前找我报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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