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节

  安定知县本就是自己好容易求来的,若这头一笔买卖便砸在自己手里,日后他,他哪里还能有什么日后!
  前途富贵迷人眼,罗琪越想越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叫了巡检调兵……
  结果等将流民弹压住他们才知道,因为那日的暴乱,也有不少本地居民被牵涉其中!
  再者如今天气转暖,安定县水汽也大,留着那些尸首便容易滋生瘟疫,一个不小心一座人口十万之众的大城都能一夜之间变为死城,更何况小小安定县?
  罗琪便在封锁全城,销毁证据的同时,将那些尸首都烧了,然后把剩下的流民都软禁到一处……
  如此一错再错,他先前的那个借口便不好使,说不得有漏洞,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捏造谎言,如此这般,接连几日下来,罗琪在不知不觉中便已亲手制造了弥天大谎!
  若是寻常过往客商、百姓,他大可胡乱找个借口打发了,可这样上报之后按例出来游学的学子,却着实不好对付。
  罗琪正急的团团转,就听李主簿缓缓道:“大人,此事需得谨慎。”
  张巡检最不耐烦他这个,动不动就要掉书口袋、卖关子,当即忍不住怒道:“谨慎谨慎,你日日只说谨慎,此刻火烧眉毛却还有个鸟慎可谨!该如何是好,你倒是出个主意,是冒险叫他们进来,还是索性叫人一发轰走了!”
  听他说得粗鄙,李主簿也给噎的够呛,可见他一条大腿就比自己的腰还粗,又黑黢黢的,野猪一般吓人,蒲扇大小的巴掌几乎要将结实的黄花梨木桌子拍碎,早怂了,只说紧急时刻不好同他计较,便用力翻了个白眼,哼了声才带些讨好的对罗琪道:
  “大人,赶是行不通的,按照律例,此等上报后外出游学的学子但凡到了某地,若有所需,当地官府需得全力配合。入城休整此等要求最正常不过,若拒绝,反倒显得咱们心中有鬼,叫他们起疑。”
  罗琪一听也是头大,怒道:“那照你的意思,叫他们进来自在逛去?咱们也都不用活了,何不干脆就割了这大好头颅,只叫他们搬去!”
  、
  他平日里虽也不算什么老谋深算,可到底也有些脑子,只是如今大祸临头,说不定顷刻间就要命归黄泉,故而乱了方寸。
  李主簿还指望巴结着他高升呢,被骂也不恼怒,脾气很好的继续说道:“非也,下官的意思是,咱们叫他们进来,就安排在府衙,再吩咐人好生接待,出入随行,务必守得结结实实!一来显示大人您对他们的尊重,二来也省的外头那些个流民、匪寇再把小相公吓病了……”
  这安定县早在灾情一起就内外守得铁桶一般,哪里来的匪寇!竟是要将这一行人软禁了!
  罗琪一听,闻弦知意,立即抚掌大笑起来,又立即变脸,和颜悦色的对主簿颔首道:“有理有理,本官也是这个意思!”
  于是牧清寒一行人顺利进城,知县老爷亲自派人过来迎接,又要引着他们去县衙后头的客房,十分客气。
  来人虽不是知县大人本尊,也无官职在身,可也是他手下得力心腹,遇到这种场合,张铎便不够分量了。
  而牧清寒又素来懒得同人虚与委蛇,没奈何,杜文便上前交涉。
  他先笑着道谢,又推辞道:“知县大人如此厚爱,晚生实在担不起,听闻如今城中也有许多杂事,想来大人忙碌的很,我等便去客栈就好,不过略盘桓几日,采买些吃食也就罢了。”
  来人姓童,是个跟着罗琪的老人了,虚虚挂着一个典史的头衔,却只有俸禄,没得正经任命,地位有些尴尬。
  然而他也颇为奸猾,一手察言观色的本事令许多人汗颜,是以罗琪倒也很受用,这回就先打发他出来。
  童典史闻言也笑道:“秀才公却说的哪里话!天下文人是一家,两位如今也是正经读书人,来日便是与大人同朝为官也是有的,岂可自轻?大人听说二位来的,着实欢喜的了不得,怎奈公务繁忙,实在脱不开身,说不得要明日才能过来了,小的出门前大人千叮咛万嘱咐了,务必要将相公一行人照顾的周周道道。那屋子空着也是空着,如何还叫两位秀才公白花银子钱,便去安置了吧。”
  顿了下,他又继续道:“诸位来了这安定县,便是到了家,只管安心住着!一应衣食住行都不必挂怀,便如大人的子侄是一样的!”
  真跟着他们走了,岂不是自投罗网?当真半点自由也没了,只怕不必指望能问出什么来,杜文自然不肯。
  他再次诚惶诚恐的唉了声,反复说不必麻烦:“不怕说句自大的话,我等一路上也着实经历了,便是在外露宿也是常有的事,早已练就一身铜皮铁骨,进城也不过是为了补充物资,哪里忍心用这等微末小事叨扰大人,实在惶恐,惶恐,还是放我们自行料理吧!”
  一个要走,一个要留,双方僵持不下,表面上看着一团和气令人感喟,内里又哪里知道会是暗潮汹涌?
  最后还是童典史先发了狠,微微收敛笑容道:“怎么,大人一番好意,尔等还不屑一顾?亦或是有什么意见,瞧不上咱们大人的拳拳之心?”
  这顶大帽子压下来,分量着实不轻,叫善于口舌之争的杜文也一时想不出对策,只得又换上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惶恐紧张模样,连称不敢。
  且不说有的没的,对方邀请自己一行人去住县衙客房绝对是摆足了礼贤下士的姿态,若他们没理由的一味推辞,在外人看来就是不识好歹了。面对这样自己一番好意被人丢到地上踩的回应,便是再有涵养的官员恐怕也要端不住的。
  杜文慌忙解释道:“还请大人恕罪,实在不是,唉!这可叫晚生如何说的好!”
  他一边作态,一边在心里飞快的想对策,道:“晚生一行人出来也一月有余,见识了不少风土人情,便是知州、知府大人也有过几位,可,唉!可当真从未有大人这般礼贤下士的,当真叫晚生这心里,这心里……”
  他似乎说不下去了,只用力垂着头,看上去果然无比感动的模样。
  童典史这才满意了,亲自带他们过去,又嘱咐人好生伺候,指了一队衙役留守伺候,这才施施然走了。
  临走前,似乎对大毛颇为关注,甚至还多问了句:“敢问这位是?”
  杜文突然福至心灵,立即上前答道:“这是我们外出游学后在路上遇见的孤女,没了爹娘,又病又饿,甚至可怜,晚生怎能放任一个姑娘孤身在外?说不得,这边叫她同我们一起上路,也好有个照应。”
  他说的慷慨激昂,脸都涨红了,满面舍我其谁的正色,只把以牧清寒为首的同行众人都听得呆住了,待回过神来险些笑出声。
  搂着弟弟的大毛更是呆若木鸡,心道分明是我姐弟俩豁出命去死赖上来的,当初少爷您也不是这么着的!
  第五十三章
  那头童典史听得眉头都拧起来, 脸上的笑意几乎要忍不住变为讥笑了。
  当真是读书读傻了的!
  便是风调雨顺的时候,还有些地方卖儿卖女呢!更何况眼下这样的荒年?当真出去走一圈,入目之处皆是鳏寡孤独, 若但凡有个可怜的就都收下, 怕不是要倾家荡产!
  还什么“一同上路”,“有个照应”,瞧你这模样, 怕不是旁人还要照应你呢, 再来一个丫头小子的,指不定谁照应谁, 一准儿的拖累!
  当真是个拎不清的。
  童典史走后,杜文再也忍不住的叹了口气, 对大家苦笑道:“这回咱们可是钻到人家眼皮子底下去了。”
  于威立即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要说这知县老儿没猫腻,打死我都不信!”
  阿唐也沉声道:“可不是怎的, 咱们也走过两省了,打过交道的官儿没有五十也有三十,那些老爷们都忙得厉害, 不过随意写个条子, 叫下头人配合便罢, 哪里像这回,这样兴师动众的。”
  学子外出游学的条子文书诚然能求得当地官府照应,可通常情况下也不过是通关、过检少些弯道, 更加方便快捷;再者可以走官道、宿驿站,安全些罢了。且如今他们也只是秀才,若不主动要求帮助,或是与当地官员同出一派,几乎不会有哪个闲的没事儿做的官儿这样殷勤。
  此番游学涉地甚广,来之前牧清寒和杜文也都花费时间研究沿途官员,可因为州镇太过,也不过挑关键的都、府、州细细研读背诵,再者就是与唐芽唐党一系有直接间接正面反面联系的官员。至于这些遍地开花的县、镇,连肖易生本人也觉得多看无用,还真没太过推敲。
  如今提起罗琪这个名儿,不管是牧清寒还是善于记忆的杜文,都对此人无甚特别印象,可知他既非敌也非友,如此这般太过热情,恐不是好事。
  众人一阵沉默,还是牧清寒先笑了,拍着杜文的肩膀道:“方才你真是好机变,亏你竟想得出来,我眼见着童典史的脸都要绿了,就差啐到你脸上。”
  说的大家都笑出声,杜文生怕给外头的人听出端倪,忙缩脖瞪眼的示意噤声,等打发阿唐等人去窗边戒备了,才自嘲一笑,道:“咱们有备而来,人家未必毫不设防,毕竟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既连死都不怕了,我就是发疯做些丑态出来,又有何妨!”
  牧清寒点头称是,又肃容道:“咱们需得快些行事,不然旁的不说,在外接应的于猛兄弟饿也要饿死了。”
  众人齐齐抱拳。
  因怕有什么差池,更怕一不小心走漏风声引得那知县狗急跳墙,当初众人决意进城之后,便决定留一人在外头。一来好有个接应,二来约定一个时间,若是过了期限里头还没人出来,自然要么被软禁,要么被灭口,他便径直去求援。
  人人都知道此行万分凶险,留在外面的生机自然大些,可谁都不愿留下,最后还是通过抓阄的法子定下来于猛。
  他十分懊恼,眼睛都红了,只丢了阄要跟着去,被人好歹劝下了。
  “你们都去送死倒是痛快了,只留俺一个孬种在外头,便是侥幸活了这条贱命也叫人瞧不起!俺不管,俺也要跟着去!”
  他哥哥于威劝道:“这什么当儿,哪容你任性胡来?你这活计可比一切都重,两位相公这是将身家性命都系在你身上!”
  大家把剩下的水食都留下,牧清寒和杜文又都给了他能证明身份的信物。
  因他们的供给已经消耗的差不多,便是都集中起来给了于猛,恐怕也支撑不了多少日子,所以需得尽快。
  众人约定八日为限,不管能不能查到什么蛛丝马迹,都要出来汇合,所以剩给他们的时间当真不多了。
  那边童典史去回复罗琪,也十分仔细的回忆道:“倒是好个模样,可瞧着也不是什么穷苦出身的,又带着小厮、丫头,另有一队护卫,谁知是不是真游学?说不准就是寒门小户出来的,没见识,动辄便要来个英雄救美,也不分时候,又羡慕什么红袖添香罢了。”
  听了这话,罗琪到底眉眼舒展了些,似乎略微放心。
  见罗琪脸上没什么表情,童典史回答的越发小心,又带着拍马屁的说道:“开始他们死活不敢住到大人安排的地界去,只一味推脱,后来才诚惶诚恐的肯了,倒真像是小地方出来的。”
  罗琪唔了声,斜眼看他,问:“他们什么时候启程的?”
  童典史回忆了下原先看过的文书,十分肯定的回答道:“三月十七自山东济南出发,四月二十五出的南京地界儿,也有各地官府盖的印。”
  李主簿微微摸了摸自己的山羊须,低声道:“大人,或许真是巧合吧,不然哪里有这未卜先知的神人呢!”
  再者,他们也不过区区秀才,怕也只是死读书的呆子,作甚要千里迢迢跑来找死?
  罗琪长叹一声,道:“事到如今,谁管什么巧合还是偶遇,那些都无关紧要,最要紧的是,莫叫你我的一番心血都毁在这巧合上!”
  退一万步说,万一真的走漏风声,若是上头起疑,有心派人来查而查出来的反倒输的痛快;可若当真是巧合,偏偏又叫这些意外到来的人发现端倪,他输的岂不冤枉?那边是千山万水走遍,只在阴沟里翻了船!
  又过了两日,罗琪到底不放心,果然亲自来看了一回,叫牧清寒和杜文与自己一同用饭,旁敲侧击的问了许多。
  牧清寒和杜文不敢怠慢,只装傻充愣,把这小半辈子的轻狂都做尽了:说不几句就满口之乎者也,又要谈论诗词文章,又想请教当年罗琪的科举经验,听听他的金玉良言……
  殊不知如今罗琪哪里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只把他搞得不胜其烦,一顿饭没吃到一半就借口走了,然后再也没回来。
  可即便这么着,罗琪也没放松对牧清寒等人的看管监视。不仅他们所居住的小院内外都有士兵把手,出入必得随行。便是要上街上逛逛,也必然有几个人跟着,美其名曰世道不太平,保卫安全,再者他们人生地不熟,有人带路方便,以及若是买了什么东西也可帮忙提着。
  牧清寒和杜文面上不露,可心中着实着急,眼见着再这么下去,他们便要无功而返、空手而回了!
  两人心不在焉的去了一回书铺,归来后在桌边对坐,冥思苦想。
  少顷,牧清寒叹道:“说不得,再讨些嫌罢了。”
  杜文闻弦知意,也是苦哈哈道:“但愿有所收获吧,不然旁的不说,咱们的名声便要毁干净了。”
  于是这日,牧秀才牧相公牧少爷又摆款,说在这城里带着无甚可玩的,听说城郊不远处有一处湖泊,周围几座矮山,虽不是什么名山大川,可也有些意趣,便要出去游玩。
  外头执勤的守卫这几日着实厌恶了这俩狗屁秀才,整日正事儿不干,只没日没夜的摇头晃脑念什么之乎者也、呜呼哀哉,悲悲切切;又大半夜的吹箫拉弦儿,呜呜咽咽,搞得便如同死了亲娘一样丧气,直叫人不得安生,听着就瘆的慌。
  这才几天呐,还隐晦的香气饭菜不美嘴,干脆甩了银子出来叫换新的,如今又要出去玩!
  什么鸟秀才!
  也不看是什么处境,知县大人不过爱才,这才给你们点脸面,许你们白吃白住,就这样了竟然还不知足,挑三拣四。
  老实呆着还不够呢,又要浪着出城玩耍,真当自己是来做客的亲戚呐?如今城内外都忙乱的厉害,人手尚且调拨不过来,哪里有闲人护送你们出去游山玩水!
  真实些不知人间疾苦的小相公,作死的夯货!
  虽说不用上报就知道结果,可到底自己做不得主,安排守卫的头儿就先打发人去回禀知县大老爷,自己耐着性子胡乱应付。
  罗琪这几日着实给他们闹得烦躁,又日日担惊受怕,唯恐走漏风声,本就如惊弓之鸟,一听也满肚子怒气没处发,只拍桌子道:“不知好歹,不晓得天高地厚的混账小子们,也不睁大狗眼,看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界,真当还是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便要撒野?奶膘还没褪尽,也敢跟老爷要东要西!”
  “大人息怒,”李主簿连忙安抚,又说:“听那几个镖师说,这姓牧的小秀才家中豪富,乃是山东数一数二的土财主,北地都是有名的。他那哥子比他大了十岁,自然是有求必应,早就惯坏了,也不会看人脸色,如今大人这般和颜悦色,可不就蹬鼻子上脸。”
  不说还好,一说罗琪越发吹胡子瞪眼起来,怒道:“老爷我还给人惯坏了呢,老爷我最近还不思饮食,憋闷得很呢,不许!叫他给本官老实呆着,不爱呆就即刻滚蛋,谁爱惯他这身臭毛病!”
  气了一回又暴躁道:“什么秀才,不过是偶然运气好了得中罢了,这便顺杆爬,不知自己姓什么!”
  这话传回来的时候,张铎和彭玉正跟着几个衙役从药店回来,抓了些旅途常用药材,见那守卫的头儿和自家两位小相公都面色不虞,只得赔笑脸上前周旋,这才罢了。
  等牧清寒和杜文都一脸不悦的回房,张铎少不得又要悄声对衙役们赔不是:“诸位原谅则个,读书人么,年纪也小,家中也宽裕,难免有些骄纵,改日一定请诸位吃酒,万望见谅。”
  见他老大一副魁梧身架,偏被两个酸书生拖累,转着圈儿的低头作揖,那头儿也不好继续发作,只顺势嘟囔几声,又带些愤愤道:“罢了罢了,也没什么,你们日后且劝着些吧,哪里都如我们老爷这般好脾气!若招惹到狠角色,怕不有一顿好苦头吃!”
  张铎正赔笑,就听听到动静出来看情况的于威突然也抱怨道:“可不是,不过读了几本书就厉害的了不得,下巴怕不要扬到天上去,老爷在外刀头舔血的时候,那起子小子还包尿布吃奶咧!”
  众衙役早就受不了保卫这两个酸秀才,若不是职责所在,怕一早就散了,如今听了这话,颇觉解气,都开始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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