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

  白翁猛地一震,几乎吐血:“你要烧死我们?你们——”
  可就算他再生气, 都无法阻止村民对他们的恐惧还有决意驱逐的心。不断有石子扔来, 砸在两人的身上。
  石多壤愣神看着他们, 不会落泪的他,心如刀绞。
  “我错了。”石多壤怔然说道,“我和父亲搬不走的,不是这个村子的根,而是这个村子的人。”
  他和父亲应该做的,本该是开设私塾,请个博学又见过世面的先生来这,教书育人。告诉他们,不该拘泥在这个村子里。
  唯有可以立足的本事,才能彻底搬走整个村子。
  错了……真的做错了。
  泪从面上滚落,是他万分懊悔的心。
  “呼——”
  不知是谁扔了一支火把过来,瞬间在他的脚下灼烧。
  白翁顿时愤怒,将那火把以煞气拍灭,化作赤面怪兽,朝他们嘶吼。
  村民顿时哗然,乱做一团,不断朝他们投掷火把。石多壤的衣服立刻烧了起来,火一灼烧,身上化土为肉的息壤便被烧成白色,片刻他整个人就像是一块石头,石头上面沾了一块又一块的泥,又似缝缝补补破烂不堪的衣裳。
  扇子终于忍不住,现身出来,抓住石多壤的手就将他往天上飞去。
  “嘣——”
  泥人塑成的石多壤被火烧得如陶土,被她一抓,反而因为身体干脆,手腕刹那断裂。扇子一愣,看着手里的断手,再看石多壤,已经快要被火烧“死”。
  手里的陶土断手,轰然碎成米分末。
  扇子突然想到,石多壤再被火烧下去,也要变成米分末了。她无比愤怒道:“你们住手!”
  仙气化作冰雨,将火烧灭。村民见又有人突然出现,更加惊慌,心中太过恐惧,手中又没有火把,终于转身往山下逃走,不再妄图驱赶他们。
  扇子目有气愤,恨不得将这些愚昧的村民一个个敲醒,让他们看看,他们到底做了什么可怕的事。她转身说道:“石多壤你不要难过……石多壤?”
  石多壤想抬眼看她,但眼皮抬不动,他的身体,更僵硬了——被火烧过的地方,已经结成硬土,像是轻轻一敲,他就要碎成米分末。
  扇子连大气都不敢喘,心中更是难受:“石多壤你……”
  “没关系……”石多壤艰难地动了动唇,还想笑给她看,但笑不出来了,“我不难过,只是后悔……后悔当初劝他们离开,其实……应该找个先生的。”
  白翁已化人,他站在石多壤旁边,看着这个如今还在为村民着想的年轻人,便觉没有帮错人。他叹道:“放下吧,石多壤。”
  一声“放下”,让石多壤僵硬的身躯一震。米分末扑簌落下,混入风中,更显悲凉。
  “放下……是可以放下了……”石多壤嗫嚅着,“他们不需要我,我留在这里,并没有用处了。”
  被息壤吸食的黑色尸气,却并没有散去。并不是不留恋故土,并不是心中不再牵挂石村,而是无可奈何,只能让自己彻底离去,不再记挂这里的一切,可是那黑气,却始终不散。
  石多壤身上的米分末也几乎全都落在山上,化为灰烬。直至消失,他还一直在看着山脚下那满是石头的村子。
  父亲的遗愿,他的夙愿,再也无法完成了。
  “唉——”白翁重重叹气,“他还是放不下。”
  “果然。”风溟瞥了他一眼,说道,“你不是不知道村民会这么做,你是故意让石多壤活过来,亲眼接受这一切的。”
  白翁没有做声,因为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游走凡间多年的他,又怎么会不知道人性。他正是知道村民会这么做,所以才让石多壤复活。他欣赏石多壤这个年轻人,想让他化解留恋在这石村的怨气,净化了黑气,便能留在冥界当差。
  可是他没有想到,石村的人这样对他,他却还是放不下。
  一切都白费了,没有让他放下,反而更让他放不下。这样的石多壤,根本去不了冥界当差!
  扇子看着随风散去的米分末,喉咙哽咽,无法接受他死在村民手上的事实。就算任何一种死法都好,也不应该是死在村民的火把之下。
  “别哭了。”风溟托住快要哭出一条河的她,摸摸她的脑袋,说道,“石多壤没死。”
  扇子一愣,白翁也一愣,眼泪硬生生收住:“没死?”
  “是,没死,息壤怎么会那样脆弱。石村的人会再次杀死石多壤,我早就猜到了,所以在他从棺木里出来时,我就已经化了一个假的石多壤代替他,刚才被烧毁的,只是注入他意识的一具躯壳。真的石多壤,还在棺木里。”
  扇子一眨眼,还残留在眼眶里的泪也啪嗒落下:“为什么你要费这个劲?”
  因为知道一定会是这样的结果,然而你并不信,可是我并不想见你哭。风溟将她脸上的泪一抹,说道:“无聊吧,不许哭。”
  扇子摸了摸酸溜溜的鼻子,哽咽点头:“石多壤没死就好。”
  白翁问道:“可是你方才说注入了他的意识,也就是说,躺在棺木里的石多壤,什么都知道了?”
  “对。”
  白翁一听,急忙往山顶那巨石碑跑去。扇子也拔腿就跑,刚才石多壤已经难过得伤心欲绝,现在他还能走能动,该不会是要从这山顶上跳下去把自己给摔碎,了却余生吧。
  风溟瞧着那两个慌慌张张的人,又往山脚下看去,那山脚下,有人正往上爬。
  是凡人,但……是谁?那些村民还不死心?
  他冷冷哼笑,不屑一顾,飞身朝那棺木位置飞去。
  三人速度极快,到了土坑前,果然不见石多壤的踪影。但山上光秃秃的,有人在月下行走,走得还十分僵硬,一眼就看见了。
  见石多壤要往山的另一面走,扇子喊他的名字,飞身上前,将他的去路拦住,问道:“石多壤,你该不会是真的要去给他们找个先生吧?”
  石多壤轻轻摇头:“我没钱。”
  “哦……”这倒是大实话,没有钱,请不了先生。扇子问道,“那你要去哪里?做什么?”
  石多壤看向她旁边的白发老者,朝他深深行了礼,说道:“谢谢白先生,让我活过来。只是我还是无法放下石村的人,或者是说,我放不下我自小长大的地方,不为他们,也为自己,放不下,放不下。”
  扇子轻声问道:“那你要去哪里?”
  石多壤笑笑:“放不下,可还是得暂时放下。我活过来,肯定不是毫无代价的吧?我刚才躺在棺木中,想起了一件事,其实我去过冥界了,他们让我等等,说会给我安排差事。但他们说,我心有怨气,不能上任。然后我就醒了,看见了你们。我想,我得回去了,活过来是我的事,跟白先生无关。”
  白翁难以置信道:“你要揽下复活的罪名?那你连差事都会丢,甚至可能会被打入地狱。”
  “白先生能让我了了大半心愿,我很感激您,不能连累您,否则,在冥界当差,我又怎么能够安心?”
  风溟对这心中不见半寸阴暗的凡人很是意外,如那李照一样,让他对凡人刮目相看。
  “石头哥哥——”
  稚嫩童声突然在远处响起。
  扇子诧异看去,便见个十岁左右的女童从那遍山石头露出脸来。那是一个面色青黄的小姑娘,许是吃得太少,头发有些干黄。她走惯了路,爬多了这当做玩耍之地的石山,石头并不能阻碍她的步伐,很快就到了附近。
  石多壤认得她,村里的每个人他都认得。
  扇子也认识她,这人可不就是她在村子第一天,来求她救救她娘亲的那个女童。
  小姑娘小跑到石多壤面前,借着月色看他的脸。石多壤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避开她的视线,有些惊慌:“别看我,很吓人。”
  “你是石头哥哥,怎么会吓人?”
  石多壤一愣:“你不怕我?”
  小姑娘摇摇头,展颜:“不怕,你待我们家好,你忘了吗?你还帮我家收过谷子,割过豆苗的。我都记得,要不是石头哥哥你,我家都要断粮了。”她说着,从破旧的衣兜里摸出一块饼,朝他递去,“你躺了半年,一定很饿了,家里没什么可以吃的,只剩一个饼了。”
  石多壤看着那干巴巴的饼,还有眼中并没有恐惧的孩童,本来无法流泪的他,忽然有泪落下。
  白翁发现,萦绕在石多壤身上的黑气,开始消失了。
  “谢谢。”石多壤笑着,接过那来之不易的饼,他这一世,都不会再觉得饿了。原来他做的一切,还有人记得,他并不是全无用处,“谢谢。”
  在嘴里嚼碎的饼,混着他哽咽的声音,一起吞入腹中。
  石村并不是没有希望,迟早——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黑气全散的石多壤,吃完那块甜美的饼,再一次化作米分末,身体飘散在这天地间,四散的魂魄融合在一起,飞入冥界中。
  如今的他,已经可以在冥界任职。
  他会等那一天,看着石村搬迁,变成一个富裕的村落。
  晨曦已现山头,拂照大地,驱散了初冬晨露的寒凉。
  ☆、44.魔王与哭包(八)
  第四十四章
  扇子抱着大魔王的胳膊, 眺望远山,心中空落。
  石多壤是释怀离去了, 化了暗黑尸气, 但村民对他的所作所为, 还是让扇子很意外,很难过。她重重叹了一口气,如果不是那个女童, 她可能就会对人间很失望、很失望了。
  白翁本就是为了石多壤才留在石村,如今见事情已经解决, 石村的人是如何反应,他倒并不在意。见那小仙女满脸失望,说道:“你也不必难过,凡人与魔神不同, 并不能说他们天性劣质, 只能说, 这是人之常情罢了。”
  “可是他们连你也怕。”
  “我若与他们站在一起, 他们便不怕了。”白翁说道,“可我跟石多壤站在一起。”
  扇子隐约明白这个道理,她听着那似乎已经平静下来的村子, 看着那个又往回走的小姑娘,也有些明白,石多壤为什么会散了一身的黑气。因为石村并没有病入膏肓, 仍有救, 只是时日问题。
  她轻叹道:“我懂了。”
  “你懂了就好。”白翁又道, “我要去下一个地方了,你们作何打算?”
  “我也得回天上去了。”
  久未说话的风溟听见,神情不自觉一变。白翁见状,笑了笑:“那就此别过了,唉,神魔两界,相隔甚远,一旦别离,不知道多久才能再见呀……”
  他悠悠说着,只见那魔尊侄子竟然没朝他瞧看,难道他没有听出来他是在暗指他和这扇子小仙女?
  风溟听出来了,偏是不让他看出来,急死他。
  耿直无比的扇子笑道:“不会的,白翁伯伯,我常去魔界人间送东西,有缘一定会再见。”
  “然也。”白翁笑道,“那我告辞了。”
  “白翁伯伯再见。”扇子朝他的身影挥挥手,一时林中归于平静,还是清晨,唯有飞鸟觅食飞过,山上没有人家,不见炊烟,不闻人声。扇子缓缓松开风溟的胳膊,真是让人贪恋的臂膀,她顿了顿才道,“我要回去了,大魔王。”
  风溟“嗯”了一字,又道:“我送你。”
  扇子一心想回去,可见他一口答应,心里莫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她竟在一瞬不想回去。
  为什么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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