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节

  李明达不爽地瞄他一眼,觉得房遗直的赞美中带着同情的眼神,并不诚心,所以她也并不开心。
  房遗直见李明达脸上有一种别扭的表情,笑了笑,并没有觉得什么,转眸看到桌上有一颗石子,怔了一下,凝视李明达问:“这是什么。”
  “正要和你说呢,刚刚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上面大大方方的写了我的封号。”李明达将信封递给房遗直。
  “怎么收到的?”房遗直接过信封,看了一眼之后皱眉。
  “一早衙差从明镜司后门缝里发现。”李明达说道,“有这种胆量的人,我想他必然不简单。”
  “是不简单,这几个字写得苍劲有力,竟有几分浩瀚的气势,而且出自于左手。”房遗直放下信封,然后拿起桌上那颗石头,眼眸冷到谷底。
  “怎么知道是出自左手?”李明达询问道。
  “发力点在右边,正常该是从左边。他从一开始就顿笔,意在蓄力,所以后来的力道更狠。而开始停笔之处,就会形成这种笔画前后浓淡不同的墨迹。”房遗直说道。
  李明达惊讶了下,然后拿稀奇的眼光打量房遗直,“到底是你的眼睛厉害,还是我眼睛厉害?我现在都有些怀疑我的眼睛不好用了。”
  “贵主更多的注意应该在这块石头上。”房遗直将石子放置在自己的手心。
  他手指干净修长,送到李明达跟前,十指如钩,很容易让人把目光从本该关注的东西移到他的手上。
  “贵主可认出这颗石子了?”
  李明达目光偏移,这才落在了房遗直掌心的那块石头上。
  “嗯,看起来像是来自我坠崖之处。”李明达回道。
  “我瞧着也像,这种石子在那座山上有很多。因为有些发青的地方,别的山上多数都是黄白的石头。当然没有绝对,一定也有一些山会有这样的石头。但是这信上公然写了公主的封号,又配上了这么一颗石,其来历必然不简单。”
  李明达点点头,叹了口气,她意料也是这样。
  “公主坠崖时,被人用石子打了一下的事,除了苏氏还有谁知道?”房遗直询问道。
  “和太子妃关系十分亲密的内侍监于奉,他必然知道!不过他人已经而且已经死了。再就是你,还有田公公,至于苏氏是否还跟别人透露过,我便不清楚了。”李明达回道。
  房遗直略作沉思得点了点头,“公主和田公公这里必然不会泄露消息出去,那就要从这个已经死了两个人身上着手了。”
  “必然难查。”李明达缓缓地吸了口气,对房遗直无奈地笑道,“最近的事就没有一件容易。”
  “苦尽之后必有甘。”房遗直道。
  “借你吉言,也希望这件事能够尽快结束。”
  “我也希望。”房遗直特意又看了一眼李明达。
  “对了,我前两天听到一件好笑的事。”李明达随即就把她受人特意告知‘崔清寂受人排挤’的经过讲述给了房遗直。
  房遗直认真地看着李明达:“哦?说我故意在工部找人排挤崔清寂?”
  李明达无奈地笑了笑,“这崔家父子倒是真能耐,一招又一招,要让我应接不暇了。”
  “其实崔清寂也没有那么坏,只不过是人太有才,太聪明了,偶尔难免就想耍一些小聪明。在这一点上,他有一些像叔玉,不过却没有叔玉那么直白,表现得更为隐晦了些。”房遗直感慨道。
  李明达:“不错,他是有一点这样。我一直搞不清楚他身上有什么地方让我觉得奇怪,经你这么一说,我明白了。他待什么东西的时候,都要忍不住用他的脑子,耍点智慧,需得冷静地衡量一番之后,再去定夺是否值得。在公事上这样处置是没有问题,但是在人与人之间的来往上,他走这种路数,就是让人觉得有些过于功利了。”
  “智者谋千里,他这样做也不能算有错,毕竟是为他们家族的前程着想。”房遗直特意带了‘家族’两个字。
  李明达点点头,也明白了。房遗直看了眼李明达,嘴角笑意不减。
  李明达转眸间,发现房遗直的嘴角的笑,挑了眉,“瞧你这样,倒不禁让我忽然觉得,你安排人欺负崔清寂的传闻有可能是真的了。”
  房遗直笑容扩大,“贵主聪慧。”
  李明达愣了下,看着房遗直,“真的是你让人在工部排挤崔清寂?”
  李明达之前一直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刚刚看房遗直的反应,转即再想想如果这件事真的是房遗直来做,那么而今这种结果该是房遗直才能耍出来的手段。房遗直办事绝不会简单直白,他筹备的办法也一定会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崔清寂父亲曾掌管过的工部,毕竟所有人都知道崔家的势力,也都坚信曾经在工部呆过的崔干会留下很多亲信。所以即便是实话说出去了,房遗直真的在暗中安排人欺负崔清寂,也极少会有人相信。
  房遗直半垂着眼眸还是捏着那块石子,就是换了一副模样,在那笑得开心。
  李明达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真是一肚子坏水,还坏得理直气壮。
  不过,瑕不掩瑜。
  按道理来说这件事是不对,但是李明达心里还难以抑制地有爽感。
  却不知为什么,同样是算计,房遗直的算计却半点都不讨她的嫌。
  李明达正琢磨缘故的时候,忽然听房遗直说。
  “黑牛发情了,跑了几天没有影。昨晚好不容易回来,消瘦得不成样子,喂食给它,刚刚吃饱便又走了。”
  “猫发情的时候都这样。”李明达解释道。
  房遗直听完之后,等了好久才说话,掺着笑声:“人又何尝不是,害了相思,势必会消得憔悴。”
  李明达怔,转眸看着房遗直,发现他的眼眶发黑,有些倦怠。李明达动动眼珠子,然后关切地看着房遗直:“我看你晚上怎么也像睡不着?眼周都黑了。”
  房遗直注视着李明达俏皮的唇角,感叹道:“大概是年纪越大,想得越多,就不容易入睡了。”
  “我是听阿耶说过,人长大了苦恼是会多一些。可没想到会到令人失眠这种地步。”李明达感慨一声,觉得自己身为房遗直的上级,有必要关心一下她的身体,毕竟这桩案子有很多的地方都需要他出力。
  李明达转即问田邯缮,“宫中的太医有哪一位治失眠比较好?”
  田邯缮认真想了想,“高太医自然是最好,张太医和刘太医也不错。”
  “那就把高太医请过来,给房世子好生看一看。”李明达道。
  田邯缮即刻应承去办。
  房遗直忍不住笑,却也没有拦着,等屋里的田邯缮也走了之后,才和李明达道:“高太医不行,我这失眠的病就是神医也治不了。”
  “为何?”李明达不解问。
  “这种事情要自己消解。”房遗直轻轻挑起一边嘴角,笑得让人忽然感觉有几分坏坏的,却异常勾人。
  李明达眨眨眼,脑子晃然像被雷劈了一样,随即才反应过来房遗直之前想要表达的是什么。她竟然会以为房遗直是真的有什么问题才会失眠,还一本正经地认真去叫人找了太医。
  李明达扶额,坐在桌案边,双手捂着额头看着地面,此时此刻她真不知道该把脸往哪儿搁了。
  “贵主?”房遗直因瞧不见李明达的表情,有些不确定地问。接着就见眼里的那个娇小的身体,把头埋得更深。房遗直开始担心了,上前几步,又一次关切地询问李明达有没有事情。
  “好着呢,不用管我,你赶紧去办事。”李明达声音不太清楚地说。
  “怕是办不了事了,见贵主这般,哪会有别的心思,”房遗直不肯走,只瞧李明达纤小身体抖缩在那里的样子,他心就隐忍不下。
  “我没事,你快走吧。”李明达抬头迅速地对方遗直说完之后,又把脸放了下去,藏了起来。
  房遗直怔了怔,目光灼亮地注视着李明达,嘴角越来越深。
  不过公主开心是天大的事,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房遗直随即对李明达行礼告辞,既然公主重视这件案子,他一定要把这个案子办好,让公主彻底安心才行。
  “对了,那这封信,你觉得我们要不要查?”李明达见房遗直转身要走,忽然想起这事,叫住了他。
  “既然敢明目张胆地送来,便是不怕被查,估计是查不到什么消息。”房遗直道,“这个人终于肯出来了,这点倒叫人有些欣慰。这么说当初那颗打在前太子妃苏氏头上的石子,也必然不会是什么偶然,一定是有人故意为之。此人在这种时候有胆量给公主送一封装的石子信来,他所想表达的意思一定不止如此,此后必然还会有消息往这边送。我们暂且装作不知道石子的事情,看看之后对方会作何反应。”
  李明达应承,觉得房遗直思虑的周全,随即让他快出去办事。
  房遗直含笑称是,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田邯缮这时候才回来,瞟见房世子走了,有点儿着急,“这不是要看太医吗?怎么人走了?”
  李明达:“去传一声话,让高太医不必来了。”
  田邯缮惊讶地睁大眼,他刚刚传话让高太医过来,现在公主转头就又改主意不让他过来,这到底唱得是哪一出?
  田邯缮虽然不明白,但公主的吩咐一定要依言照做,田邯缮把话传了以后,就带着疑惑回来,暗暗观察自家公主的情况。
  尉迟宝琪随即带着萧凯和狄仁杰来回禀李明达,他们三个昨天已经连夜审问了季望麾下的那些亲信下属。因为有李明达交代他们的前话作保证,他们坚信这些亲信全都参与了屠杀。所以尉迟宝琪等人在审问的时候,心里有了依据,底气十分足,也知道审案到什么程度可以截止。最终这些人在尉迟宝琪家传的审问手法下,皆如实交代了。
  “做得不错,等案子结束了,一并有赏。”
  李明达翻阅了这几个人的证词,基本上一致。皆所述事发之时是从一年半以前开始,当时季老将军因为身体不好,将他们打发到季望身边。以期望他们能帮忙辅佐季望,令其可成为下一任合格将军。
  几人皆是忠心耿耿之士,一方面是出于遵从和完成老将军的遗愿,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他们将来的考虑。若是他们所跟着的将军是个窝囊货,对于他们的前途来说也是个打击。所以几个人从一开始都是实心实意,打心眼里想要去辅佐和帮助季望。
  至于开始屠杀的缘由,是因当初他们几番教导无用之后,正觉得灰心丧气有些失望,季望忽然对他们说,他之所以胆小,是因为没有亲自上阵历练过,更没有杀过人,他甚至连杀一只鸡都觉得害怕,所以他很需要锻炼自己的胆量。他很想改变自己,不想去拖累身边人。
  季望的话说得十分诚挚,令几名亲信颇为感动,所以几个人就顺手就把之前巡逻在街上抓到的两名乞丐弄了来,乞丐无亲无故的,而且都是在宵禁的时候被他们缉拿而来,根本就没人知道。当时缉拿的时候,就是杀了这两名乞丐也无可厚非,权当他们本该是死罪,便就给了季望尝试杀人的感觉。
  但几个人最后没有想到,人没有被季望杀害,反而因要教季望杀人,有两名亲信先把人先杀了。这先杀人的两名亲信自觉的把柄落于他人手中,有些不安心。随后就受到季望的建议,跑去缉拿了同等数量的乞丐,必须要让当时所有人都杀一个。如此大家都彼此拿着把柄,自然就不会泄露消息。当然,这其中还有另一层原因,便是他们这些人都想凭此逼着季旺赶紧先动手杀一个人。
  “那是个风很轻,春光正好的下午,最后剩下了一名乞丐是脸上长癞的中年男子。乞丐很怕,季将军更怕。我们就干脆把乞丐绑在树上,塞住他的嘴,然后所有人都起哄喊着季将军,不,那时候大家还都称他为季大郎。我们喊着大郎快点下手,告诉他是乞丐本就犯了规矩该死。但季将军拿着刀的手一直哆哆嗦嗦,在我们几番游说之下,他还是胆小,害怕的不行。最后天都黑了,都忍不住觉得失望,大家耐心耗尽了,也不想逼他,各自就要告辞。正在那时候,就是刚刚日落,天要黑的时候,我们齐声告辞,转身的工夫,我们听到身后的季将军哼得一声然后大叫,接着他就拿一把刀砍向了那棵绑在树上的乞丐,我至今都记得他当时的脸,很红,很狰狞,看起来真的很吓人,可他下手砍歪了,刀砍在了树干上。当时我们愣了一下,随后就都忍不住轰地大笑。但下一刻,血溅三尺,猛的一下子把我们都惊呆了,那乞丐的脑袋就滚在了我的脚边。季将军被血溅红了整张脸,那个时候太阳西斜,光刚好照在他脸上,那血红的,刺眼至极。他愣愣地摸着他脸上的血,迎着光,竟然哈哈大笑起来,就像是被困了很久的茧,终于化成了蝶,他很高兴于自己忽然获得的自由。”
  李明达听完此人的证词,微微皱眉,看向尉迟宝琪。
  尉迟宝琪赔笑: “名叫陆怀仁,读过书。我发现他说话很有条理,且十分细腻,所以就让他来亲自和公主阐述。”
  李明达忍了,接着问:“之后呢?”
  “之后老将军就去了,他蒙了圣恩,继承将军之位。当天就叫我们去抓人,作为庆祝,他接连杀了三个。每一个都是砍脖子,让鲜血直接喷溅在他的脸上,然后他就对着光闭上眼,不知道在想什么。而且更为诡异的是他真的变了,没有当初的懦弱,果然在杀人之后变得无比勇敢,而且通身都有一种杀伐果断的气势。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便是好了,但却一发不可收拾,城中乞丐已经被他杀尽了,我们几个陪了一段时间之后实在无法忍受,所以在后来一同恳请他停止这种事,反正胆量已经练出来了……
  但他并不同意,他说练胆量这种事要循序渐进,怎么能半途而废。我们听这句话都怕了,没人敢吭声。因为那时候的季将军已经是连连立功,得到圣人褒奖的真正勇敢的大将军,我们都不敢违抗。不过后来季将军主动和我们忏悔道歉,说他不会再继续下去了。这件事也就在半年前了了。”
  第143章 大唐晋阳公主
  而半年前季望并没有停止他的杀戮,他只是从他的这些属下中抽身,转而变成自己一个人干这些事情。
  李明达便询问陆怀仁是否知情,观其回答的表情和语气,得知他应该是对此事并不知晓。
  看来应该是季望在杀戮乞丐之后,发现了自己被这些亲信属下们所忌惮和恐惧,但他显然他又没有办法停止他想要杀人的嗜好,所以仍有坚持的意思。而这时候应该是有人给他提了建议,所以他忽然转变态度,对他麾下的这几个属下撒了谎,改为自己在家偷偷做这件事情。
  而根据他府中几个得信家仆的证词可知。季望不管是和他麾下的那些将领们杀人还是独自杀人,过程中所留下的尸体,都用了一样的方法处置,就是喂狼。之前房遗直命人调查过,将军府库房附近笼子里圈养的以为是狗,因为调查时距离的比较远,所以看的并不是太清,而今才知道其实并不是狗,而是狼。嗜杀之后所留下的尸体,都会全部扔给饿狼吃。基本上是每隔几天才会有一次杀戮,有的时候甚至超过半个月,所以这些狼都是饿极了吃食,骨头会啃得很干净。一开始的骨头是埋在将军府密林附近的土里,但因为偶尔会有府中的狗跑到后头刨挖骨头的情况。见秘密容易暴露,几个家仆本是打算将这些骨头移走,扔到荒郊野外。但是季望却不肯,说要留着这些骨头来见证自己的勇猛。最后大家商议后,无奈之下只好将埋着骨头的那片地方改成了池塘,在那块地方离府中本来的池塘很近,所以干脆将原有的池塘延伸扩大了。埋骨头的地方被压在水下,如此肯定就再不会有狗去刨挖。
  至于后来那些骨头为什么会扔到明镜司所在的塘里,确实是和狄仁杰等之前调查的原因符合。季望在杀持续的戮之下,胆子变得越来越大,但仍然小心眼。齐七郎少时曾经笑话他的事他一直记恨在心,所以他故意命人将那些尸骨投了齐家的老宅去,以证明自己勇猛。本来齐家老宅是荒废的,一直都没有人住,将军府的下人们就觉得扔到那里虽然大胆的点,但也没有什么大碍,却没有想到后来有御赐的明镜司设立在那里。
  大概是天意,又或者也是他们倒霉,本来可以一直隐瞒下来的事,而今却被圣人最宠爱的公主亲自揭发了。
  “如此看来,尸骨案已然明了。”狄仁杰叹道。
  尉迟宝琪啧啧两声,至今仍然有些难以相信,“这个真相真让人难以想象。我不明白季望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甚至连女人孩子都没放过,赶路的一家子都杀了。”
  李明达看向喜欢‘拽文’的陆怀仁,问他:“这个问题你知道么?”
  陆怀仁磕头,“将军曾说过,真正的战场较量只有敌我双方,不管对方是男人、女人还是孩子,都是一样的敌人。”
  “这话说的……呵,他竟然还有一番自己的‘道理’,真是谬论!杀敌是没错,可是他现在杀得并不是敌人啊!”狄仁杰十分气愤道。
  尉迟宝琪摇头,“你怎么能跟疯子讲道理呢,讲不通的。”
  “我倒是很好奇是谁令他有杀戮的勇气,让他想出‘杀人壮胆’这种谬论。”房遗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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