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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昨晚你才叫她挑了满满一缸水,现在还早,再让她多睡一会儿吧。”
  “叫你去你就去!”乌氏拧了一把丈夫。
  李槐怕老婆,赶紧说去去去,披上衣服,开了门走到一旁的药房,哐哐哐敲门:“芷姑娘,起床了,今天我要上山,早点做饭。”
  “知道了,李叔。”回答的声音稍显稚嫩。
  李槐叫她快点儿,天又冷,赶紧回房去了。
  药房里响起簌簌整理声,过了一会儿,门吱呀开了,一个女孩走了出来。她穿着麻布衣衫,套着一件半旧的外袄,约莫十一二岁的年纪,身量小,扎着双髻。
  冬夜长,鸡鸣声响了,天却还没大亮,西山月隐现在空中,淡淡的月色落在她脸上,长黛眉,清秋眼,虽不是极艳,却自有一番动人的颜色。她仰头看了看月色,然后走到厨房,拿了打火石,烧柴做饭。因为乌氏一切以节俭为主,不许她点蜡烛,所以她拿了一根硬柴,绑了布条浇了麻油,伸灶里点燃,立在锅炉上,借着火光,洗洗刷刷,倒也手脚麻利。
  听着厨房里的响声,乌氏舒服地翻了个身,帮儿子掖掖被角。李槐醒了一次,已经睡不着了,坐在床头穿鞋袜。乌氏道:“吃完早饭,你带那贱丫头上山,有什么重活累活,都让她去干。中午叫她赶回来给我做饭,听到没!”
  “念儿她娘,这孩子有名字,叫杜月芷。”
  “奥,你也知道她姓杜不姓李,又不是你女儿,你心疼什么?有个儿子疼就够了!我说你就是榆木脑袋,该享福的时候就挺尸享福,别唠唠叨叨跟个婆娘一样!”
  “她是京城里的大人寄养在咱家的,你不怕大人怪罪?!”
  乌氏踹了丈夫一脚:“什么大人会把孩子寄养在庄子里,还是这么穷的人家?无非就是家里丫鬟犯了私通罪,生了没处养,又不敢卖,就寄养了。以前还每月给点银两,她吃得少,也就罢了,现在人也大了,衣食住行花费也多了,怎么还是这么点钱!不行,我得向上面说说……”
  李槐朝外走去,乌氏又喊他:“不准帮她忙!”
  吃早饭的时候,胖乎乎的李念坐在凳子上,张开嘴巴“啊”——杜月芷用勺子舀了稀饭,吹了吹,伸入他的嘴巴,拿了热毛巾给他擦滴出来的汁,又掰了馒头泡在汤里喂他,忙得不亦乐乎。乌氏满意的看了一会儿。杜月芷现在做得越来越好了,比起之前的装腔作势的死样子强多了。
  刚来的时候杜月芷还小,粉雕玉琢,穿金戴银,看着娇气得很。不过依着上面的意思,乌氏也没客气,三四岁就叫她跟着李槐干活,金银衣裳全拿到当铺换了银钱,给他们一家添了不少好东西。她本想把杜月芷当作童养媳,可惜一直无所出,经人介绍后,她去找了附近有名的巫婆子。巫婆子告诉她,家里有女童挡住了贵子的道路,贵子无法进入她的肚皮,要解此劫,必须要“炼”女童,让她认主,让路。
  巫婆子说得很对。杜月芷就是挡住贵子投胎的女童,平时做事跟别人家的臭丫头不一样,吃饭细嚼慢咽,说话轻声细语,走路衣不带风,活活急死人了!干活不麻利就算了,还总是哭泣,说想爹娘,弄得左邻右舍还以为她虐待女童!如果不是为了那每月十两的银子,乌氏早就将杜月芷退回去了。毕竟李槐虽然读过大量医药书籍,却只限于理论,没有正经的行医资格,也就穷人来看看病,药房每月纯利才七八两,靠这些钱,他们一家只得喝西北风去了!
  既然无法赶走杜月芷,那么,“炼”她总是可以的。
  乌氏听信了巫婆的话,天天叫杜月芷干活,一心一意磨练起来,平时稍有不顺心不顺意的地方,就打骂杜月芷。怕邻居说闲话,她打骂杜月芷的时候,命令她不准哭叫,哭一声打十下,还不准吃饭。如果打骂得很了,就叫她咬着棍子,布条,总之一点声儿都不能露。乌氏也不是脑袋一热什么地方都打的,她专拣胸口,腰,大腿这些看不见的地方,别人也看不见,还能解气。后来虐待得连李槐也看不下去,稍劝两句,乌氏就指着脸问他:“你还想不想要儿子了?”
  李槐当然想要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老娘眼都哭瞎了,还是没能看到孙子,这件事一直是他心里的坎。渐渐他也不再阻止乌氏。有时候,他也眼不见为净,乌氏打骂杜月芷的时候,他索性就出门避开。
  五年前,不知是不是菩萨显灵,乌氏居然有了身孕。而杜月芷这个刺头,在她怀孕那日生了大病,连烧三日,梦里尽说胡话,浑身烫得吓人。李槐熬了好几顿药给她吃都没用,乌氏气死了,她身上有喜事,杜月芷却这般触霉头,简直可恨!她趁半夜李槐熟睡,将杜月芷抱了出去,打算扔到雪窝里冻死。寒冬腊月的,一夜足够了,第二天被发现的话,找个理由说她自己贪玩陷在雪窝。打好的算盘却没响,这丫头命硬,在雪窝里待了半宿,身上烧退了,自己挣扎着爬回了药房。
  乌氏惊讶之余,发现杜月芷一改往日刺头态度,居然变得乖巧起来,洗衣煮饭烧水扫地什么都做,低眉顺眼,还愿意帮李槐干点药房的活儿。直到顺利产下大胖小子李念,家中平静,乌氏更加坚信,杜月芷是个祸水,千万不能对她好,不然她就不会认主,家里也就不得安生了。如果这些不曾灵验,她就不信,可次次灵验……说明冥冥之中天注定,也就不怪她刻薄了。
  乌氏有桩心事。她虽生了李念,可是一直想再要个儿子。李念之后她又怀了一次,但那时候吃了许多酸食,巫婆摸了她的肚子说是个丫头,她一怒之下吞了药,将肚子里的胎儿流下来了。结果却不是个丫头,是个小子。自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怀上了。
  在庄子里,每逢年节,别人家早就一屋子男孩热闹闹的,唯独他们离家冷清清的,李念虽受尽宠爱,没有兄弟姐妹到底孤独。而杜月芷身为外人却越长越美,乌氏看在眼里,恨在心里,认为是小贱人将李家子嗣的福气逼走,是以对她从未有好脸色。
  吃完饭,一家人各忙各的去了,乌氏今日不太舒服,想了想,吩咐杜月芷不用上山,先把药草拿出来晒,再去镇上买漱香斋的糕点,然后把家里衣服洗了,早点去东庄陪瞎眼婆婆睡觉。杜月芷答应了,就着残羹冷炙吃完早饭,把昨日李槐采回来的药草翻翻捡捡,剔除杂草,然后铺在篾子里晒,晒完后去乌氏房里拿了钱,放在袜子里。
  乌氏房里有一面大铜镜,杜月芷转身间,从镜中看到了自己。
  里面的小女孩,扎着双髻,眉眼间稚气未脱,眼睛乌溜溜的很灵光,恰是自己十二岁的模样,只是那时候她因悲伤过度,常常哭泣,远不如现在的她心志坚定。
  杜月芷垂下长长的睫毛,举起生了冻疮的手,从脖子里拉出两粒金铃铛。金铃铛也叫锦绣铃铛,是母亲的遗物,在西丹国染了日月的气息,陪嫁到大靖朝。前世里,金铃铛被乌氏拿到当铺,她回府后,派人把铃铛赎回来,一直戴在身上。重生后,她脖子上就挂着锦绣铃铛,她特意查过,乌氏拿去当的东西里,并没有这样东西,这说明在她重生的时候,世间确有一些东西,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自她死后重生,已经过去了五年。这五年,想起惨死的雪儿她夜不能寐,想起夏侯琮和杜月薇,她噩梦连连,想起血浓于水的亲人,她更是思念入骨。前世的一切如幻如梦,如蛆附骨,折磨着她,拷问着她。
  然而,尽管归去之心如此强烈,在这个连车马都少见的庄子里,她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没有钱,没有车马,更无人接应,她用了很长时间才适应,知道自己人小力微,尚无任何抗衡之力,是以韬光养晦,一边偷偷学习医药知识,一边观察着周围的变化,等待时机。
  一切跟前世并无太大出入,乌氏生了李念,李槐的药房经营惨淡,就连今日买糕点,洗衣服也一模一样。
  乌氏叫住她,吩咐她晚上去东庄陪瞎眼婆婆睡觉。天冷,孩子的身体是天然暖炉,给婆婆暖被窝正好。杜月芷知道乌氏见不得自己好过,更见不得李婆婆好过,怕冻死了婆婆,村里人会说闲话,才叫自己去的。
  这一次如此仓促,事出反常,必有妖。
  杜月芷用脚尖在地上画了画,算算日子,差不多是“上面”来人的日子。
  从前她只知道会有人来李家送钱,却并不知道是谁来送,李家庄离京城有三日车程,不可能次次都是自己来送?大哥,福妈妈他们跟前世一样,因为不知道自己被送到了哪里,所以不曾来看望过她。杜家必是委托了人,可是委托的是谁呢?
  平日总会被打发出去睡,今晚,她必要想办法留下来。
  漱香斋的糕点很火爆,她排了许久的队,才买到松仁百合酥饼和芙蓉奶糕。捧着糕盒,伙计将白布铺上桌子,喊道:“今日做的糕点已经卖完,谢谢各位赏光,请明日早些来排队吧。”
  杜月芷身后的人抱怨着散了,忽而肩膀被谁拍了一下,杜月芷回头,只见一个小厮模样的人陪笑道:“小姑娘,你手上的这份芙蓉奶糕,不知可否卖给我?”
  杜月芷抱紧了:“不卖。”
  小厮又道:“我愿意出十文钱买。”
  奶糕是漱香斋最便宜的糕点,五文钱一块,杜月芷买了四块,算算差不多能赚二十文钱,一般人早就乐意卖掉了。
  “这奶糕又不是特别贵重的吃食,你有钱的话,可以吃更好吃的。”
  “我家少爷初到贵宝地,不爱别的,就喜欢吃这漱香斋的奶糕,今日我家少爷要赶回京城,想买一盒带回去给老太君尝尝。这不,最后一盒被姑娘您买到了,我出高价买,不会让你吃亏……”
  杜月芷看了看停在不远处的车辆,黑不溜丢,车夫倒是穿着绸衣,容貌气质非同一般。又细看了看,心中有了底。
  她沉吟片刻:“一两。”
  小厮:“?”
  杜月芷:“给我一两银子,奶糕就是你的了。”
  “小姑娘,你你你,你这不是抢钱吗?看你长得文文静静的,怎么狮子大开口,比黑心老板还黑心呢?!我好声好气跟你商量,又没有明抢,你居然开出天价……“没等小厮说完,杜月芷扭头就走。小厮追了上来:“别走啊,一两就一两,算我看走了眼,没认清你是个宰人的市井小民!”
  真是罗嗦,自己透露这么多信息,不宰你宰谁?杜月芷拿了小厮的一两银子,就好像咬掉了他的一块肉。
  有了钱,杜月芷四周看了看,踮着脚进了一条小巷,那里有一家糕点坊,做的糕点不比漱香斋的差。她买了新买了盒糕点,比在漱香斋还少两文钱。偶尔她排队买不到漱香斋的糕点,就会去买这种高仿,李家都是粗人,品不出糕点的精细之处,若起疑就称是新品,乌氏爱新,总叫她买不一样的,是以不用担心。杜月芷兑了散银和文钱,又买了些一踩就响的炮。
  老板笑眯眯地问:“给你弟弟买吗?”
  杜月芷点点头。
  这种炮,李念最喜欢玩了。
  第3章 救我
  杜月芷回到家,装好糕点端进乌氏的房间。乌氏装模作样挺着肚子,正是无聊之际,见她端着小桌子进来,骂道:“贱丫头,这么久才回来,我当你死在镇上了!是不是看到新奇的玩意儿迷住了,舍不得回来了?我要喝水都找不到人!”
  乌氏现在总怀不上,听说只要装作怀孕,就能骗过送子娘娘,过不了多久就准能怀上。她迷信得很,天天躺在床上“养胎”,期冀得偿所愿。
  “对不起,乌嫂,今天买糕的人特别多,我排了好久才买到,所以回来晚了。”杜月芷低着头,一边道歉一边把小桌子端上床。乌氏骂骂咧咧,斜着眼看了看。
  桌子上放了三个瓷碟,一碟装了雪白的杏仁酥,一碟装了可爱的芙蓉卷,一碟装了腌制的酸梅,并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旁边还放着厚厚的话本子。准备的如此齐全妥当,乌氏怎么也骂不下去,腾身坐起,还没开口,杜月芷已经帮她调高了棉被和枕头。
  “好了,你去把衣服洗了,记得晚上去老婆婆家睡觉。”乌氏说完,见杜月芷抬起大眼睛,水汪汪的看着她,似有不情愿之意。
  也是,她婆婆家住的茅草屋四面漏风,大冬天的任谁也受不了。要不,让她别去了,锁在药房不叫她出来就行了?乌氏暗自思忖,不经意间摸了摸肚皮,瞬间想到巫婆子的话,顿时将方才冒出来的一点柔情给压了下去。她如果对杜月芷好,那腹中的胎儿就危险了,不行!绝对不可以!更何况,今晚还有贵客来,她不能叫这丫头坏了事!
  “平时不叫你去,你偷着去,冬天冷了叫你去,你又缩手缩脚的,贱骨头!拉着不走,打着后退,天生跟我作对是不是?”乌氏抓着她的领子,狠狠打了几下。
  杜月芷伸出胳膊去挡,含泪道:“我去,我去,乌嫂,你别打我了……”
  “滚出去,见你就烦心!”
  杜月芷滚了出去,拿大盆装了衣服,看了眼乌氏的房间,细白的牙咬住红唇。看来,乌氏铁了心要她走,她更不能走了。
  她并没有去井边,直接端到河边洗,那里还有一些庄子里的女人在洗衣服,见她端着大盆,只露出半张脸,笑道:“芷姑娘来了,这么冷的天,你乌嫂怎么还叫你洗衣服呢?就算洗,也该在家烧了热水洗,你这么小,冷天洗衣服容易落下病根。”
  “没关系,我不冷。乌嫂她养我不容易,我理应听话报答她。”
  杜月芷说着将盆放下,挽起袖子,伸手将要洗的衣服浸入水中。冰凉刺骨,她忍不住倒吸一口气,离她最近的女人伸头看了看:“水冷吧,要我说,你不如早些家去,烧了热水倒还好些,眼看着你就要说婆家,这个冬天我看媒婆子都进了你家三回了,合该注意点子……呀,你胳膊上是什么?”
  听她惊呼,大家都围上来看,只见白嫩细瘦的胳膊上,到处都是掐痕,鞭印还有掌印,新伤旧伤层叠不穷,简直触目惊心。杜月芷后知后觉,忙放下袖子。
  “芷姑娘,你老实说,乌嫂是不是在家虐待你?”
  “没有,没有……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请你们千万不要跟乌嫂说。”杜月芷拼命摇头,眼睛里露出害怕的目光,而后垂下头去洗衣服,悄悄抹眼泪。
  越是否认,就越是可疑。庄子里到底是淳朴的人多,女人们心疼不已:“乌嫂这人真是下作,收养了远房亲戚的女儿,生生养成了丫鬟,还打出这么严重的伤,伤了福气,早晚要遭报应的。”
  众人唏嘘一番,其中刚嫁了女儿的李嫂气愤不已,闹着要告诉庄里的师爷,被人劝着走远了。待所有人走光,杜月芷才抬起头来。
  她眼中根本没有眼泪,那些伤痕也是她故意弄的。她没有别的意思,只让人看到,就够了。
  眼前是灰扑扑的天,不远处的树林枝叶散落,枝桠如同干枯的手臂,指向天空,因为太冷,河面氤氲着一团雾气,只听哗哗声,却不见河面有什么动静。静水流深,就像杜府那条从地底引流的河,绊住了双脚,就再也浮不出来了。福妈妈就是这样死去的,她跟了母亲一辈子,若不是为了他们兄妹,恐怕早就自尽随主而去了。杜月芷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看着眼前衰败的景象。这里待不得了,她要尽快回到京城。
  蹲下去将泡在水里的衣服捞起来,她突然发现河水变红了。是衣服掉色了么?李家买的衣服,总是质量差的染布,掉色并不奇怪。
  不对,有血腥气,是血!
  杜月芷吃了一惊,往上游走。
  一辆似曾相似的马车出现在眼前,马身上有几只翎毛箭,缰绳已断,死在河中,刚才看到的血应该就是马的血。车辕断了半截,马车斜斜栽进河里。除了车轱辘和马蹄痕迹,再无其他。奇怪,没有发生恶斗,怎么马死车毁了呢?杜月芷远远看了一回,正准备离开,眼角余光扫到了什么,她一愣,立刻跑了过去。
  车斜斜歪在水里,正好挡住了一个人,是个穿黑衣的少年。他半截身体倒在水里,双目紧闭,面色青白,早就被冻得不省人事了,只有一双修长的手,还死死拽着马车,是以口鼻并未淹没在河水里,不然在冻死前先被淹死了。杜月芷冷冷看着他,又看了看附近,没人。救吗?不救吗?她又想起了福妈妈,倘若那时有人肯拉她一把,那么一切都将会改变。她不会嫁给夏侯琮,哥哥也不会被派去镇守边关,所有人都不会分离……
  该死!她咬牙,弯腰脱了鞋袜,将衣裙卷起,朝那人走去。河水如冰刀刺骨,她口中呼出白烟,打着冷颤,抓住那人的衣领,借着河水之力,将他拖上岸。
  救上来,先试了鼻息,虽然很轻,但却是有的,脉搏也微微弹跳,看来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黑衣有着淡淡的血腥气,杜月芷将他全身查遍,发现伤口在胸口和小腹,很深,刀口的肉被泡的泛白,连绵不绝溢出丝丝血迹。杜月芷给他控了一遍水,保证他呼吸顺畅,然后将他的湿衣服拧干,拖到旁边的乱石后面。夕阳西下,天渐渐黑了,夜马上就要来了。
  太冷了!她坐在岸边,自己握着脚暖了好一会儿,然后才穿上鞋袜。打量着这个人,她自身难保,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看他的造化了吧。
  她移动脚步,忽而听见那少年微微侧首,口中有声。
  俯身去听,夕阳恰好垂在她薄薄的耳尖,透明的,微粉色。夜晚即将到临,天光将暗未暗,少女穿着麻布衫,脸色雪白,唇色娇红,长黛眉,眼如秋水,泠泠看着他,似有深意。远处响起苍茫的钟声,重峦叠嶂,暮色四合。
  少年睁开眼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救我。”
  杜月芷微微动容。
  晚上,乌氏听到房外有炮声,出来一看,只见念儿拿着炮,往下一摔,炮声怪响的,吓得她心思不宁。
  “念儿,你哪里买的炮?”
  “娘,不是买的,是我从私塾回来的时候捡的,路上有好多。”李念仰着胖乎乎的小脸,举起手里的炮,献宝似的给乌氏看。乌氏见了,连忙挥手,叫他别放了:“弟弟在娘肚子里睡觉呢,你别吵醒了他,快去洗脚睡觉。”
  乌氏是个很谨慎的女人,现在听巫婆的话装作有孕在身,对任何可能威胁到孕事的东西都很警觉,是以她连门都不出,就怕在冰上摔跤。而且稍微大点的声音都能让她情绪不安,对炮声尤其紧张。她叫杜月芷仔细查找,看看家里有没有遗漏的炮,一个都不能留。杜月芷来来回回找了好几遍,确认没有。乌氏放了心,叫她走:“趁着月色早点去陪李婆婆。”
  杜月芷从河里洗完衣服回来,似乎扭了脚,走路一瘸一拐的。乌氏看着她走出篱笆,便回屋打发李念上床睡觉。没过多久,她听到外面有人叫”乌嫂子”,出来一看,居然是庄里师爷和李嫂子。而本来离开的杜月芷躲在师爷身后,悄悄露出半张脸,胆怯地看着她。
  乌氏皱了皱眉,当面不好发作,面向师爷笑道:“师爷怎么来了,快请屋里坐。”
  师爷摆摆手:“你当家的不在,我就不进去了。”他将杜月芷推到身前:“方才在路上碰到芷姑娘,被一只大狼狗堵住,吓得可怜见儿的,幸好遇到李嫂子才得救。问她为什么这么晚还在外面,说是要去东庄陪你婆婆。李嫂子说夜路危险,叫她家去,她不肯,李嫂子没法,拉着我来了。乌嫂子,芷姑娘也大了,走夜路终究不妥,你看这……”
  乌嫂心里把杜月芷骂了个狗血喷头,脸上还堆着笑:“师爷,这话怎么说的,好像我叫姑娘走夜路似的。我早叫她出门,必是她自己贪玩才误过天光。”
  李嫂子冷哼:“不是你叫的,难道是她自己愿意的?你的心有多狠,非把孩子往死里磨,左邻右舍都晓得,大冬天你叫她去河里洗衣服,冻的不成样子,你还胡扯八道,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乌氏眉毛一挑:“李嫂子,你也别站着说话不腰疼,谁给她吃饭喝水养活的?我要是心狠,能把她养这么大,养到合着外人来欺负养母?你倒是尖着嘴做了口舌英雄,有本事,你把她带了去,你养活!”
  “我养活就我养活,馒头店里的伙计还有饱饭热坑呢,你天天打骂,还叫芷姑娘去陪你那睡在漏风楼里的老婆婆,你怕冻死她才叫芷姑娘去□□,怎么不早点修一修漏风的屋顶,买一个暖被窝的汤婆子?说你心狠都嫌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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