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

  在危素看来,怀必看起来一直是将自己的性命放在首要地位的,所以当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冒出来的时候,她觉得十分惊讶。
  怀必有些歉疚,“小然,对不起,小华是主祭人,如果她在这种祭神仪式上弄虚作假……我想,龙神会对她降下惩罚。”
  “嗯,我很可能会遭天打雷劈的。”沙月华在旁边补充道。话的内容虽然说得吓人,但她脸上却带着一股藏不住的笑意。
  东巴族一直将高山怀氏龙族作为供奉的对象,如果龙神从来没有现过身或显灵,他们中的某些人或许会暗暗质疑这种信仰,甚至怀疑龙神是不是真实存在。
  但事实上,龙神并不是虚构出来的,他们的祖辈在五百年前亲眼见到过,族志上还清清楚楚地记载着那一天发生的事情,从那以后,族中多了一脉怀氏后裔。
  所以,怀必不敢拿沙月华的性命去冒险。
  听完他的解释,危素赶忙连连摆手,“那算了那算了。”
  要她用别人的性命换自己的,这种事情,她还不太做得出来。
  “那就先这样。”怀必颔首。
  他转向谢凭和叶雉,叮嘱道,“你们两人先暂时留在这儿,等祭祀过去再根据占卜结果做决定,放心,怀家的门没有人敢随随便便闯,只是白天尽量不要出门。至于晚上,就不需要顾忌太多了,我的族人通常休息得很早。”
  叶雉道了声“多谢”,突然侧过身问危素,“你睡哪间房?”
  危素立刻警觉起来,“你问这干嘛?”
  他垂下头,在她耳边低低地说道,“我想睡你,隔壁。”他温热的吐息拂过耳畔,落在颈间,危素顿时感觉自己脸上一热。
  等等,她怎么觉得他刚刚话里那半秒的停顿不太对劲呢?
  “……随便你,你问怀必吧,我困了。”她佯装打了个哈欠,回身上楼了。
  怀必见状忍不住扬了扬眉毛,他瞟了一眼谢凭,嗯,脸色果然不佳。
  他假装什么猫腻都没看出来的样子,快快地给叶雉和谢凭安排完了住宿,回头一看,沙月华还坐在椅子上翘着腿没走呢。
  “你该回家了,小华。”他看着她说,“回来之后你还没到家里看一眼,你爸爸知道的话要伤心了。”
  沙月华的手指一圈一圈地绕着自己的一绺头发玩儿,“我有事要问你。”
  “边走边说,我送你。”怀必从抽屉里翻找出手电筒,摁了两下,不亮,他耸了耸肩,“算了,反正这条路我们闭着眼睛也能走。”
  “今晚的月光挺亮的。”沙月华晃了两下小细腿,往地上一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继续说道,“不用手电也可以看清路。”
  说完,她伸出手,像往常一样抱住他的手臂,“走吧。”
  两人走出门,外头月色果然皎洁,如乳白色的轻纱,笼罩着目光可以触及的一切景物。小径旁树影摇动,残虫低鸣。
  怀必问沙月华,“刚才你想问什么?”
  “你不愿意让我在占卜上动手脚,也就是说,你不愿意牺牲我保全怀然的性命……”沙月华笑嘻嘻地仰起头,看着他在月色下清俊的脸庞,“那这是不是可以证明,你觉得我比她重要?”
  她知道怀必对他的妹妹感情有多么深厚,所以,倘若在怀必眼里,她比怀然更重要,那她以后就完全可以昭告天下——她是怀必最重要的人了。
  想想她就得意,一晚上做梦都要笑醒几回。
  怀必他摸了摸她的头,低声道,“没有必要做这种比较。”
  “说嘛。”沙月华不依不饶地摇了摇他的手。
  怀必有些无奈地微叹了一口气,他搞不懂自己怎么就突然摊上了这么个类似于“我和你妈掉进水里你会先救谁”的必死问题。
  “一样,你们一样重要。”他说。
  “好吧。”沙月华瞥了瞥嘴角。
  她暗暗想道:一样重要,嗯,也是不错的嘛。
  叶雉如愿以偿地分到了危素隔壁的房间。
  见她房中还亮着烛火,他正打算抬手敲门,却被谢凭叫住了。
  “叶雉,”他走过来,眼神很是认真,压低声音问,“你是真心喜欢小素吗?”
  叶雉回望向他,想了想,反问道,“我表现得这么不明显么?”
  谢凭:“……”
  他斟酌了一番,又开了口,“我认识小素很多年了,你知不知道,你并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她左眼的事情总归会解决的,到时候,小素会回归到她梦寐以求的安稳生活,可你还要继续在外头行路,你们……不适合。”
  “我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叶雉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那她喜欢哪一类?你该不会打算说……是你自己吧?”
  语毕,他用一种“你怎么这么自恋”的眼神颇为嫌弃地扫了谢凭两下。
  谢凭被他一连串问话问得哑口无言,感觉快要聊不下去了。
  “另外,”叶雉继续说道,“我从来没表示过自己会一直在外头行路,过这种漂泊的日子。该安定的时候,我也会安定下来。”
  “你当真能安定下来吗?”谢凭冷笑了一声,像是突然想起了对方的什么把柄,“我听说,你跟司徒家那死去的长女有过一段,那时候,不也没安定下来吗?”
  叶雉的眸子有一瞬间的晦暗,他的声音慢慢冷却了下来,“谁还没个过去呢,年少轻狂的事情,我需要跟你解释什么。”
  他从前心性野,从来没想过要在哪儿驻足,别人是他生活里的匆匆过客,他也是别人的过客。之所以会对司徒缘始终耿耿于怀,只不过是因为两人是青梅竹马,而她又去得那样不值罢了。
  司徒善总是指责他间接害死了她姐姐,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仔细想想,竟然会觉得有几分道理。可是不管如何,人总归要向前看的,生命是一条片刻不息的长河,他不能一辈子活在过去那潭死水里。
  最重要的是,他遇见了值得的人,他想留住她。
  “她不会跟你在一起的。”谢凭语气笃定地说道,但其实他对自己的话也并不十分确信,他只是不甘示弱。
  “就算不跟我在一起,也不会跟你啊。”叶雉挑眉,安慰性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想想你做过的事,兄弟,你是半点希望也没有了。”
  这话正好戳中痛点,谢凭顿时黑下脸来,转身离去。
  叶雉笑了笑。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温暖;对待敌人,要像严冬般残酷无情”。
  前半句话他一向不置可否,后半句话可是要贯彻到底的。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666666的地雷~
  谢谢蓝色、forget、琪琪妈的营养液~
  ☆、石脉鬼灯(10)
  雕花木窗向屋外的夜色敞开着, 狭窄的窗台上摆放着一盏白瓷油灯,灯火如豆, 随着微微的山风摇曳。
  窗户下, 绣架前,怀金芝像往常一样, 借着幽暗的灯火在底布上一针一针地刺绣着, 这幅为祭祀大典准备的绣作已经快要完成了,上头的黑龙栩栩如生, 仿佛下一秒就能冲出布面,腾云驾雾而去。
  灯火虽然略显昏暗, 却半点也不影响怀金芝施针, 她的眼睛好用得很, 黑暗中亦可如同白昼一样清晰视物。
  更何况,同样的东西她已经完完整整地绣过四次,祭典十年一次, 从她十九岁开始这任务就归了她,怎么施针怎么走线, 如今她早就烂熟于心了。
  坐得久了,她的腰有些酸疼。旁的人或许会觉得她衰老得无比缓慢,但身体的真正状况是怎么样, 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其实,就算永葆青春又如何呢,她的心也早就老去了。
  怀金芝放下针线,轻轻仰起头, 看向窗外。
  外头四野垂黑,月亮投下清水般的辉光。
  不远处的山脉就像蛰伏的巨兽,白牙燎燎,脊背嶙峋。不远不近处的怀必家,二楼还有一间屋子亮着烛火。她想起曾经在族里藏书阁内看见过的一幅泼墨画,帛面涩黯,跟眼前的这一幕像极了。
  忽而风大了起来,灯盏里的火一下子被吹灭了。
  怀金芝站起来,正要拿起油灯,突然看见外头有一点萤绿晃晃悠悠地从窗前飘了过去,大概是萤火虫。
  她不由得楞了一下,没想到这种时节还会有萤火虫。
  她笑了笑,低头看向灯盏,发现灯油只剩浅浅一点了,便转身去柜子里取。
  看见柜子里的另一个东西,怀金芝的手忍不住顿了顿。
  那也是一盏灯,摸起来是石质的,触在手心里冰冰凉凉,外表朴实无华,一点都不如她手上握着的这盏常用的白瓷蟠龙灯好看顺眼。
  而且,这是一盏点不亮的灯。
  她从前尝试过很多次,没有一次将灯成功点燃过,后来也只好放弃了,丢在这个杂物柜子里任凭它长灰。
  这种无用的东西,她早就应该丢掉的,但她始终没有。
  这盏灯,是那个人送给她的。
  那个人,便是沙克口中所说的,她所谓的“情郎”。
  但他对自己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她也从来没想明白过。
  回忆一旦开始,就刹不住车了,怀金芝忍不住想起了很多关于他的事情。那时候,他是拉木家三兄弟里最小的一个,也是最有趣的一个,而她是怀家的次女,从小被长辈教导要稳重,是怀家两姊妹里最无趣的一个。
  她跟他一块儿在族中的学塾里识字读书,几乎可以说是每天都见面,虽然两人因为性子的缘由,有些不大对付,相处不来。
  等到他们再长大了一些,到了十五六岁情窦初开的时候,这种不对付就慢慢变味儿了,每一次不小心的触碰,每一个不慎撞上的眼神,都变得别有意味。
  这盏点不燃的石头灯,就是在那段时间里他送给她的。据他说,是在山里打猎的时候迷了路,绕了半天,在一个山洞里发现的。
  后来,他状似不经意地问她,想不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他问过很多次,日后怀金芝回想起来,才恍然发觉其实每一次询问都是某种暗示和试探,他在暗示他想离开,他在试探她愿不愿意跟他一起走。
  可惜当时她年纪小,表面上喜欢故作老成,拿捏出一副持重的模样,心思却还颇为单纯,对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并没有想太多。
  她每次都跟他说,这儿挺好的,外头一定很乱,否则老祖宗也不会举族避世迁入玉龙雪山了,她对外头一点都不感兴趣。
  如果怀金芝仔细回想,她或许能想起来,他眼神里跃动的火是怎么一点一点熄灭,又一点一点被失望取而代之的。
  渐渐的,他不问了。
  再后来,他失踪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在怀必和沙月华离开寨子到外面寻找危素之前,拉木索是整个部族里离外界最近的一个人,是某种意义上部族和外界的桥梁。
  他虽然是拉木家的长子,但对主事人的位置不感兴趣,在玉龙山景区的某个角落里开了个小商店,也不算违背了祖宗“不出山门”的训诫。
  在怀金芝的心上人失踪之后,大家的传言都说他是不顾祖训偷偷溜去外面了,毕竟平时他没少表现出对外头的好奇与向往。
  怀金芝茶饭不思,几乎想破了脑袋,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外头究竟有什么东西,能这样吸引着他,于是她就跑去问拉木索。
  拉木索告诉她,外头也就那样,没什么好看的,只有一种奇异的小车还算有点意思,镶在绳子上,挂在半空中,能把人从山脚运到山腰或者山顶,叫做“缆车”。但是,外头人又多又乱,吵吵嚷嚷的,而且一看就心眼儿坏。
  女孩儿夏天老光着大腿,裤子短得才遮住屁股,伤风败俗;男人们呢,则是要么瘦得跟条长竹竿一样,风一吹就晃三晃,要么肥头大耳的,看着就让人觉得油腻,一点都不如族里的男人壮实有力。
  拉木索说,还是咱们这儿好,大家伙都安安乐乐的。
  怀金芝明白了,点点头,耷拉着脑袋回了家。
  从那以后,她便对外面的世界百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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