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节

  “小然, 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良久,怀必终于从发堵的嗓子眼里挤出一句问话, 声音涩涩的。
  “这不重要。”危素别开眼睛, 不去看他。
  她继续说道,“回答我的问题吧, 阿爸呢?哥哥。”最后两个字, 她咬得很重,几乎像是从齿缝里迸裂出来的一样, 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怀必垂下头,“他……几年前进深山打猎, 失踪了, 一直没有再出现过。”
  危素顿时不说话了。
  半晌之后, 她喉咙里浮出一丝气息,说道,“哦, 所以,我还是没有爸爸妈妈。”声音轻飘飘的, 像是松林里的烟岚。
  她突然觉得特别讽刺,养父母都是意外去世,亲生父母也不得善终。
  不知道为什么, 危素这时候有点希望老鬼能跳出来,就像往常一样对她调侃一句,“因为你是七杀命格嘛”,或许这样子, 她还会感觉轻松一点。
  可是老鬼没有,它一直沉默着。
  怀必知道此时此刻的危素并没有任何从前的记忆,玉龙雪山,寨子,葬着亡者的松树林,杜鹃灌丛……对她而言,全部都是无比陌生疏离的东西,包括他自己,她的亲生哥哥,也只不过是一个不顾她意愿、将她挟走的陌生人。
  所以,危素现在这种安静冷漠的模样,让他有些发怵。
  她在想什么?她打算做什么?
  这种事态脱离掌控的感觉,实在不太妙。
  怀必沉了沉气,上前一步,“小然,听我说……”他将手搭上自家妹妹的肩膀,另一只手轻轻捏住她的下颔,试图将她的头转过来,跟她对视。
  危素反应不小,她一下子挥开了怀必的手,没有让对方得逞。
  她的眼睛还是盯着别处,看也不看他一下,她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莫名其妙陷进了他的眼神里,现在可不想重蹈覆辙。
  危素冷笑道,“怎么,又打算要催眠我呢?如果你真的把我当作你妹妹,你至少应该先学会尊重我,把事情说清楚。”
  怀必:“当时,一言半语说不清楚……”而他也的确是冲动了。
  “现在总可以了吧,我已经在这里了,而且我也不知道怎么离开这鬼地方。”危素飞快地扫了他一眼,不成想被他脸上歉疚的表情刺了一下。
  见鬼了,难道真是割不断的血缘在作祟?见到他难过,她竟然也有些不好受。
  怀必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该怎么从头告诉你。”
  他还想着等取出金针小然恢复记忆就好了,她自然会想起一切。
  “你可以先……自我介绍。”危素挑了挑眉。
  怀必轻轻叹了一口气,顺着她的意思,有些别扭地说道,“怀必,我叫怀必,是……你的哥哥。”顿了顿,他补充道,“还有,你的名字叫怀然。”
  “我叫危素。”她一点儿都不买账。
  他明白她心里还抱有敌意,也不强求。
  实际上,他也并不是很在乎她到底叫什么名字,他没有要她认祖归宗的那个意思,怀然也好,危素也罢,他知道谁是他的妹妹就足够了。
  危素看向他,“我饿了。”
  “我带你去吃东西。”怀必立刻说道。
  “可是我累了,想休息。”
  “……那我把饭菜端到你房间里去。”
  “我在这儿还有房间?”危素讶然。
  “嗯。”怀必简单回答了一句,“走吧,我带你去。”
  怀必没有告诉危素,那是她从小就住着的房间,自她被送走之后一直就空着,所有人都假装那个地方是不存在的,那屋子在某种程度上几乎成了怀家的禁忌话题,但是,他每个星期都会去打扫一次。
  沙月华曾经问过他,这样做是不是因为还在期待着有一天小然会回来。
  老实说,他当时还真有点被问蒙了。
  他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或许一开始潜意识里是抱着这种期待的,到后来不抱多少希望了,习惯,却已经养成了。
  怀必的居所离寨子的中央祭坛不远,或者说,所有怀家人的屋子都是绕着祭坛建的,是纳西民居中最常见的一种形式,“三坊一照壁”。
  “坊”是指一幢三开间的两层楼房,然后由三个三开间的两层楼房围合成一个三合院,在另外入门的一侧建起一堵大影壁,就是“三坊一照壁”。
  也就是说,怀必拥有着这样一处所在,相当于三栋双层小别墅,加起来总共九间房,还有一个大院子,要搁在山外边他就是妥妥的高富帅了,再加上父母双亡,啧,不知道有多少姑娘要争先恐后地往上扑呢。
  危素最终并没有回到自己儿时住的房间。怀必这一次走的时间太长,她的屋子没有人打扫,桌椅上落满了灰尘,某些角落里甚至结上了蛛网,无法落座,他们只好转移到了正房一楼的偏厅里。
  怀必说去厨房给危素弄吃的,她点了点头,坐在椅子上,手撑着头假装休息,用眼角余光瞟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门边之后,她立刻把手放下来,打算跟老鬼讲话,没想到对方先开口了。
  老鬼说,“老实说,你究竟什么时候醒来的?”
  “刚进寨门的时候,”她回答道,“如果在外边就醒了,那我早就溜了。”
  “……我倒还真是低估你了。”老鬼嘀咕了一声。
  “低估了什么?”危素没听清楚。
  “没什么,低估了你的演技。”老鬼敷衍过去,又转移话题道,“话说回来,这一路上的事儿,你都记得么?”
  “是,醒过来的时候,就都想起来了。”危素沉吟半晌,“那个大奶奶……”
  她并不知道怀金芝的名字,只是听怀必这么称呼她。其实这听起来挺怪异的,那女人明明长得还算年轻,感觉跟“奶奶”俩字儿怎么也搭不上边。
  她一进寨子,怀必就径直领着她去见了这位看起来颇有地位的女人,而她全程装痴呆装得十分辛苦。
  “她叫怀金芝。”老鬼说道,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危素觉察到他的异样,“怎么了?”
  “没什么。”老鬼压下了胸口翻涌的血气,“你刚才想问啥来着?”
  “……你一打岔,我忘了。”她有些无奈。
  “刚从催眠中醒来是这样的,脑子不好使,我能理解。”顿了顿,老鬼补充道,“虽然你的脑子本来也不怎么好使。”
  危素被这么一噎,不生气,反倒笑了起来。
  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感觉老鬼好像有些变回原本的样子了,嘴欠,逮着机会就数落她。她想,或许是因为回到了玉龙雪山这个熟悉的地方,想起了这个部族对它的所作所为,让它重新找回了不需要对她客气的理由吧。
  “所以,你现在是个什么打算?”老鬼问。
  “我能有什么打算?”她淡淡地反问。
  “如果你想走,我知道很多条出去的路……”
  危素轻笑一声,“我为什么要走,这儿不是我的家么。”
  “一个不少人想要你命的家。”老鬼提醒道。
  “我晓得,怀必一路上可叨叨了不少。”她垂下眼帘,神色有些黯淡,“他说的那些,就是你一直瞒着我的事情?”
  “……对。”
  “或许你是对的,如果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还能轻松一点。”她说。
  “我是没有料到怀家会有人找上门来……要是早知有这一天,我还不如趁早跟你把事情都抖搂清楚了,让你有个心理准备也好。”老鬼的声音中流露着些许后悔,它问,“那,你现在知道了多少?”
  “七七八八吧。”其实,她在乌兰布统草原的时候就已经有所怀疑了。
  长驱火是神物,不伤人类,甚至会有意无意地除掉对人类有害的不祥之物,这一点,从长驱火烧光克什克腾禁卫军行尸就可以看得出来。
  但就是这样一个神物,当时居然停在她背后,她可不认为它是打算保护自己。
  思及此,她颇感头疼,问老鬼,“我不是人?”
  “你不用这样上赶着骂自己的。”老鬼劝道,听起来很苦口婆心。
  “滚你丫的,跟你说正事儿呢。”危素忍不住乐了,而后很快正色道,“我只知道了七八成,剩下的二三成,你得全部给我说清楚,不许瞒瞒藏藏的!”
  “从哪儿开始说?”老鬼问。
  “从最开始。”
  “好。”老鬼清了清嗓子,“话说天地混沌,盘古在沉睡之中……”
  危素揉了一下额角,打断它的话,“你信不信等你出来了,我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胖揍一顿?”
  老鬼突然不说话了,过了半晌,它的声音轻轻响起,“会不会有那一天,都还说不准呢。”
  它的计划已经被全盘打乱了,封印解开的那一天究竟会不会到来,它还能不能重获自由,说真的,它自己都很怀疑。
  “我都想好了,如果这里的人不肯把你放出来,我们就一起逃出去。”危素翘着二郎腿,装出不以为意的样子,“反正在外头你跟谢家不是还有交易么?此路不通,就改走另一条路呗。”
  “你不怪我了?”老鬼对她这副豁达的模样感到很奇异。
  它明明欺骗了她这么久,隐瞒了她这么多事情,还跟谢家一起害得她这几年吃了无数的苦头,而现在,她却为它考量,想帮它解开封印?
  奇怪,危素是肚量这么大的人么,它可是看着她长大的……
  危素笑了笑,“怎么不怪,我不是说了么,等你出来了我要痛揍你一顿。”
  老鬼:“……”
  “而且,你知不知道你非常妨碍我搞对象?”她若无其事地补充道,“一千瓦的大电灯泡,锃光瓦亮,想到你的存在,我心里就别扭得慌。”
  “哦,那你又知不知道,一旦我出来了,你这只左眼也就瞎了?”老鬼半是提醒半是反击地说道。
  “瞎了也要搞对象。”危素挑眉,然后不失时机地问,“对了老鬼,你没搞过对象吧?”
  老鬼:“……”
  它想找个地方吐吐血。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咳,沉迷学习,一天不学浑身难受,所以更新频率就……(捂脸)
  那啥,发现自己好久没看营养液了,忘了感谢到哪儿了,总之感谢所有灌了营养液的小天使,鞠躬~
  ☆、石脉鬼灯(07)
  傍晚时分, 山里的风莫名刮得很大,怀金芝走进拉木家主事人的屋子时微微仰起头, 屋顶的家旗正猎猎作响, 旗帜上的雌虎表情看起来变幻莫测。
  这面旗帜是她亲手绣的,沙家主事人屋顶上那一面也是。
  纳西族在古代没有姓氏, 只有家名, 最早的家名是以氏族名或氏族图腾命名的,作为纳西族某种意义上的分支, 东巴族也一样,拉木家的图腾是雌虎, 沙家的是苘麻。
  明朝的时候, 丽江的纳西族土司接受了中央皇朝封赐的官衔和姓氏, 贵族改为姓木,平民改为姓和。所以说,如果千余年之前, 他们没有举族避世,迁入玉龙雪山, 拉木和沙这两个家名也就将湮没在历史中不复存在,更遑论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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