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节

  如果这世上真有神佛,她希望多罗观音的慈悲之眼,能度柳烟亡魂。
  脱离苦海,来生再无惧怖。
  她朝后挥了挥手,广袖蹁跹,慢悠悠地向着后山踱去。
  许是因为南海寺香火鼎盛,就连后山也道路分明,一副人迹常至的模样。
  道路之间树木稀疏,新发出的嫩绿色枝芽,显得格外清新。
  她慢慢朝里走,双脚踏在柔软的土地上,时不时会踩到几株新发的小草。
  青草的香味缠绕在她鞋尖,细密的织锦云底些,犹如踩在云端。
  沈风斓忽然停了下来,大口地呼吸了一把。
  山野的气息,和府第里移植的花木,终归是不同的。
  便是仙鹤这般充满野意的鸟,被豢养在大宅之中,也失了一去不复返的仙气。
  还不如这林间枝头小雀,叽叽喳喳的模样不太高雅,却自在悠闲。
  都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鸿鹄又怎知燕雀之逍遥
  她轻轻一笑继续走着,宽大的裙摆落在地上,沾上了一层薄薄的春泥。
  不远处,传来木鱼敲击声。竟不是南海寺的方向。
  难道南海寺附近,还有其他的寺庙不成
  木鱼声断断续续,听不出什么规律。
  不知怎的,那朴拙淳厚的音色,听得她莫名心安。
  她向着木鱼声的来源走去,只见一座小小的古寺,掩映在稀疏的菩提树间。
  青灰色的外墙下暮气沉沉,寺外坐着一块巨大的岩石,在山林中显得格外突兀。
  她细看了那岩石,上面长着青绿的苔藓,覆盖了石头的本色。
  这当口,那断断续续的木鱼声,竟彻底断了。
  她转身朝老旧的寺门走去。半敞开的木门,像是寺中先知,早已预见了有客到访。
  她屈起二指,待要扣门,忽又放了下去。
  “吱呀”
  木门被推开,发出古老的声音,拉长了一段光影。
  这座老寺让她觉得格外轻松自在,是那种不需要扣门,便可直接走进的自在。
  入眼是一方小院,两边厢房。
  往里走,寺庙正殿上,供着一尊泥胎的阔口大肚神像。
  一个清瘦的小僧从后院绕了出来,乍一见到沈风斓站在那里,脚步一顿。
  很快又恢复如常。
  他双手合十礼道:“施主何处来”
  沈风斓也对他行了一个合十礼,“山下来。信步至此,被木鱼声引了进来。”
  说罢又觉得不妥。
  对佛家之人,她是不是该答“从来处来”
  那小僧闻言只轻轻哦了一声,又道:“方才敲木鱼的是小僧师叔祖,就在后院。”
  他伸手向后头一指。
  沈风斓点了点头,看向座上的大肚佛像,“敢问小师傅,这可是弥勒佛尊相”
  那小僧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显得格外纯净。
  “世人皆把弥勒佛像塑成布袋和尚的模样,怎么反倒把布袋和尚认成弥勒佛了”
  他侧了侧身,示意沈风斓看背后,佛像之后,果然背着一只干瘪的布袋。
  这就更奇怪了。
  “我从未见过,有哪座寺庙供的是和尚,不供神佛的。”
  沈风斓莞尔一笑,朝着佛像合十行礼,“恕我眼拙,错认了大师。”
  那小僧听沈风斓说前一句,以为她不屑于参拜区区一个和尚,没想到她朝着佛像行礼,姿态十分恭敬。
  小僧笑得腼腆了起来,“施主也对布袋和尚有所听闻么”
  世俗之人只知神佛,对布袋和尚知之甚少,何况是闺中女子呢
  沈风斓抿唇一笑。
  “我有一布袋,虚空无挂碍。展开遍十方,入时观自在。”
  那小僧听罢此诗,连赞了几声好,喜道:“怪不得师叔祖说,是有缘人到此。”
  这下轮到沈风斓吃惊了。
  “你师叔祖如何知晓”
  “师叔祖敲着敲着木鱼,就让小僧出来迎客了,时常如此。”
  怪不得,方才这小僧走出来看见他,并不十分吃惊。
  这样一座山野古寺,人迹罕至,突然见着她一个锦衣华服的女子,原该惊讶才是。
  如此看来,不见一见他口中这位师叔祖,倒是白来一遭了。
  她绕过佛像,跨过一道小门,向着古寺后院而去。
  入眼是一株巨大的菩提树,枝干粗壮,茂盛的云盖压得厚实。
  一旁有个胖大老者坐在井边洗脚,宽大的裤管高高挽起,认真得像是许久未洗过脚了。
  沈风斓随口问道:“老人家,京城之中,怎会有生得如此繁茂的菩提树”
  菩提是天竺神树,随着佛教传入中原地区,倒是引进了些。
  可惜此树喜热不耐寒,无法在中原地带长存,种在两广一带反而存活了不少。
  她进来前就看到了几株稀疏菩提,没想到在后院之中,竟还有这么茂盛的一株。
  真是别有洞天。
  老者转过头来,揭下头上盖的一块破布,露出溜圆的光头。
  他眼亮如星,鼻若悬胆,阔口大耳,朝着沈风斓一笑,恰似座上的布袋和尚。
  “你问我,我却问谁去不如我去问问它。”
  他抬起脚来,那双脚大如蒲扇,趿着草鞋站了起来。
  自他揭开头顶破布时,沈风斓就猜测到,他大约就是小僧说的师叔祖了。
  再听他这一句听似荒诞不羁的话,就更确信了。
  他说的“它”,难不成是这株菩提树
  胖大的和尚走到菩提树底下,叽叽咕咕了一会子,又走了回来。
  沈风斓一时兴起,饶有兴致道:“敢问山人,它是如何答的”
  胖大和尚瞥了她一眼。
  “它说,它乐意。”
  沈风斓竟然没憋住,噗地笑出了声。
  “山人莫非,就是方才殿中小僧所称的师叔祖”
  这样一个荒唐不羁的胖和尚,当着她的面洗脚,还要把她的问题向菩提树发问。
  一句它乐意,至情至性。
  若他就是小僧口中,有先知之明的师叔祖,那就有意思了。
  胖大和尚这才行了一个合十礼,低头的时候下颌有三层下巴,“正是贫僧。施主这边请。”
  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指向一架葡萄藤下的石桌石椅。
  不等沈风斓抬脚,他自顾自走了过去坐下,又翘起一只脚来。
  用方才盖在头上那块破布
  擦脚。
  沈风斓强忍住没有问他,那块布是做什么用的。
  到底是擦头的,还是擦脚的。
  胖大和尚擦干了脚,又提起桌上的紫黑色吊壶,朝大瓷碗里倒了两碗茶。
  “来喝茶。”
  他随意招呼着沈风斓,好似两人是久别重逢的故人,而非初次相识。沈
  风斓心中升起一丝惬意。
  如果说沈风楼和陶氏她们,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待她最好的人。
  那眼前的胖和尚,就是让她最轻松自在的人。
  所有的恩怨情仇在这里,似乎都化为了轻云。
  她缓缓地坐上石椅。
  一股独特而又沁人心脾的清香,慢慢从大茶碗里溢出。
  粗糙的大碗里,饱满的茶叶舒展开来,茶汤金黄浓郁。
  沈风斓端起碗来,在面前晃了晃,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鼻子。
  一个山中古寺,一个邋遢的胖和尚,竟有这样好的茶
  哪怕放在晋王府里,也是难得的上等茶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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